2009年秋,90歲的父親領著我們一家三代十余口人,回到山東省臨沂市沂南縣葛溝鎮王家小嶺的老家。
第二天一早,我們陪著父親在故鄉的田野上慢慢行走,感受家鄉的變化。風起來了,吹動父親的衣衫。我們喊他,他卻沒有回應,只是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父親名叫王殿玉,1919年生人。
1937年10月,日軍全面進攻山東,第二年4月占領了臨沂,后來又在葛溝鎮安上了據點。
在此危難之際,山東黨組織擔當起領導全省抗戰的重任,自1937年10月起策劃發動了遍布全省的數十次武裝起義。1938年底,黨領導的山東抗日根據地初步形成。為鞏固和擴大山東抗日根據地,在黨中央的統一部署下,1938年12月,八路軍115師主力部隊開始東進,1939年3月到達山東。山東的抗日斗爭打開了新局面。
1940年上半年,組織上到村里發展黨員。父親的同村叔伯哥哥王景文已是黨員,回村來首先發展了他。加入黨組織后,父親被安排去上級機關培訓,回來后在湯頭(14區)區委任青年干事。
1941年,日軍“掃蕩”期間,父親隨區委和區中隊撤往濱海區的沭河東(今莒縣)一帶的一個村子。那里聚集了湯頭區機關、區中隊等人員,大約200人。為防止泄密,隊伍進村后,立即安排了崗哨,只準進、不準出。
那段時間已是農歷九、十月份,天冷了。一天,因為沒有棉衣,父親就穿著單衣在村口曬太陽,正好遇上闖關東回來的表哥與外甥。他倆說,外面到處是日本兵,他們不敢走大路,就抄小路繞道走,正好來到這個村。父親叫他們先喝喝水,休息一會兒,自己趕緊去報告區委的李書記。
此前,因為撤離的人多、目標大,區委要求地方干部回各自原地堅持工作。見有親戚來了,李書記就讓父親和表哥、外甥一起回去。
臨走前,細心的李書記專門給父親寫了轉組織關系的證明。父親小心地把證明揣進表哥給他的黑棉襖里。不承想,父親在過沂河時落水,棉襖全濕了,組織關系證明也丟了。盡管幾年后,父親又加入了黨組織,可這件事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就在父親他們幾人走后當晚,由于漢奸告密,日軍重兵包圍了李書記他們駐扎的村子。第二天天還沒亮,槍就響了,敵我雙方打在一起。
湯頭區是一個邊沿區,離臨沂城很近,也就五六十里,敵人經常過來襲擾。為了更好地抗擊敵人,區中隊有100多人,武器也好,有一定的戰斗力。但由于敵眾我寡,我們的同志沖不出去,敵人也攻不進來,一場血戰打了大半天。結果,村子里的同志大部分犧牲,一部分被俘做了勞工。
到了晚年,父親還時常回憶起那段往事:“那么多的同志和戰友啊,一個也沒聯系上,估計也是不在了。”
父親回家后,由于黨組織沒恢復,一時無法開展工作,大伯就把父親送到鄰近福利莊的親戚家藏起來。后來,看形勢日益惡化,附近的河陽鎮又駐上了日軍,父親就轉去了在日照的他姐姐家。
日軍掃蕩結束后,葛溝區委過來活動,到了福利莊。家里人把消息傳到了日照,父親得知后,天不亮就上路,一天跑了100多里,急火火地趕了回來,到家已是晚上9點多。區委來人里有一個叫李珍的,與父親原先就認識。于是,父親隨他們去了葛溝區。不久,他又被縣里調去了郵局。
1942年,父親在沂南郵局工作了大約一年。期間,父親被分配到張莊搞民運,還負責報紙的發送。那會兒,都是在晚上送報,也就是一個人背上報紙一處處地跑,天冷天熱,下雨刮風,都不能停,停下就影響工作了。后來,父親又調回葛溝區委,負責鋤奸。白天,敵人四下里亂竄,他們就隱蔽起來。到了晚上,父親就帶著人一個村一個村地去做工作,發動群眾。
1943年,日軍撤離葛溝鎮。我黨著力擴大武裝,于是父親就去了沂南縣大隊,在二連二排二班當班長。
在攻打日軍湯頭長旺據點時,進攻炮樓的部隊遇到了困難——咱們沒有炮,手榴彈又扔不上去,一時僵持住了。大隊長就把原本安排打援的父親喊了過去(因為他軍事技術好,手榴彈扔得又遠又準),讓他去炸炮樓。父親悄悄運動到炮樓下面,第一顆未甩進去。日本兵發現了,拼命往下扔手榴彈,有一顆正扔到父親兩腿之間,幸好沒響。過了一會兒,見敵人沒動靜了,父親便觀察好角度,一口氣連扔了幾個手榴彈進去,全鉆進炮樓里炸了。就這樣,炮樓拿下來了!
后來,縣大隊將父親送去山東軍區受訓半年。培訓還沒結束,又被派到魯中軍區三師九團二營五連任機槍班班長。
1945年8月28日,已是排長的父親在打周村時掛了彩,就離開老部隊,到魯中軍區醫院養傷。傷未養好,三師就接到命令去東北。臨出發前,營長、教導員去醫院看父親。父親舍不得離開老部隊,要求跟部隊走,哪怕是抬著也行。結果,因為傷勢重最終沒走成。父親傷好后,就留在魯中軍區衛生部,分到管理科,當了被服干事。
解放戰爭期間,父親隨部隊參加了魯南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沙土集戰役、外線出擊的洛陽戰役和豫東戰役,以及濟南戰役、淮海戰役等。
1949年4月,二十六軍進至長江北岸的江都仙女廟,父親奉調令去了八兵團的教導團。部隊過江后,父親前往鎮江市軍管會交通部,參與接收工作。
第二年,父親又奉調江蘇南京,一年后就地轉業到商業系統工作。而后,他就在這里娶妻生子,直到1986年離休。
就要告別故鄉了,父親領著我們走上村頭的小山崗。放目四望,老家王家小嶺盡落眼中。看著眼前平緩起伏的坡地,父親用力跺跺腳,我們都明白:他對這不起眼的土崗極有感情!
當年,為了防備敵人進村突襲,父親從不在家過夜,一過子時,他就帶槍奔向村外,登上土崗,趴在崗上過夜,一宿不落。冬天冷得厲害,他也只是加件黑棉襖,到半夜仍舊去崗子上藏身,頂風抗寒,硬撐到天亮。
那一兩年,土崗就是他的另一個家。
我問父親:“那么苦,又危險,你怎么堅持下來的?”父親笑了:“我苦中有樂啊——天快亮了,聽到村里有動靜了,大呼小叫的,知道鬼子進村了,可白費勁,這一趟還是沒有抓住我。這樣,我又能發動鄉親,領著大伙兒打鬼子了!”
當時,鄰村有個漢奸,常領著日軍禍害鄉親。因擔心父親上門找他,就隱藏行蹤,躲躲閃閃,一下子很難捉住他的“狐貍尾巴”。
決不能讓漢奸再干出害人的事情!父親帶著兩個同志盯住漢奸的家門,一刻不放松。終于,一天晚上,漢奸跑回家取東西,就那么一會兒工夫,父親帶人沖進門,拖住漢奸往村外去,兩槍就結果了他。
那兩槍給鄉親鼓了勁、壯了膽,抗日工作更紅火地開展起來。
父親的老家,先后有七八位王家子弟參加了八路軍。在后來的浴血征戰中,有的犧牲在戰場,有的負傷復員回了家。新中國成立后,留在部隊或地方工作的只有4人。
“王京城、王京榮、王京武、王京岳……記住,別忘了。”父親讓我們記住那些長輩的名字。他們是父親的家門兄弟,是我的父輩,更重要的,他們都是抗戰老兵。
2021年9月,父親離開了我們,享年102歲。
“記住,別忘了。”我不時想起父親的囑托,一個又一個名字就會從腦海里劃過。現在,里面又多了一個名字——王殿玉,他不僅僅是我的父親。
(本文參考資料為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追尋先輩的足跡》第2集。作者為江蘇省新四軍研究會三師分會副會長)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