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末,一場秋雨過后,天氣更涼了。那天我剛吃過晚飯,母親打來電話說:“你三大爺(三伯)走了,98歲。咱們這些在沈陽的親屬都是過后才得到通知的,也沒機會去大連送送他,挺遺憾的……”母親說著,深深嘆了口氣。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時也無法接受。
三大爺一直是我最欽佩的長輩。父親在兄弟六人中排行最小,也和三大爺長得最像、關系最為密切。我小時候去大連看望奶奶,都是住在三大爺家。那時,三大爺在大連市西崗區司法局工作,他家院子里有個小花壇,里面開著通紅的雞冠花。
我和奶奶住樓下,三大爺和三大媽住樓上。我好奇心強,總想上樓去看看,但每次都被奶奶拽回來。奶奶用濃重的山東話告訴我:“三大爺工作特別忙,回到家也要辦公,你千萬不要去打擾他。”
其實三大爺很和善,總是面帶微笑,看到他,就像看到父親一樣。有時三大爺下班回家早,看我在院子里玩,就蹲在我面前,拉住我的小手,問我想不想聽打仗的故事。我眼睛一亮、胸脯一挺,高聲回答:“當然想聽了,你什么時候給我講呀?”
“等我忙完了工作,就給你講很多很多打仗的故事。”三大爺笑呵呵地說。
這一等,幾十年過去了,年輕帥氣的三大爺,成了頭發花白的老人。我也從一個孩童,過了不惑之年。三大爺離休后,有了空閑時間,開始學習書法。他家書房里,堆滿了筆墨、紙張,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他都不離開書房。只要有書法課,不管路途多遠,三大爺一定會前去聽課。有一年,沈陽有一場非常重要的書法課,三大爺就專程從大連來到沈陽,白天去聽書法課,晚上就住在我家。
在那短短的幾天時間里,三大爺斷斷續續給我講了他自己的故事……
三大爺名叫葛香圃,祖籍山東。小時候家里窮,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抗日戰爭爆發后,戰火燒到了山東,日軍殺人放火,人們都不敢出門。
當時不到20歲的三大爺,恨透了敵人,他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新四軍,參加了革命隊伍。
在部隊,三大爺訓練刻苦,不論是拼刺刀,還是練射擊,都表現得十分突出。部隊領導見三大爺機智勇敢,政治覺悟高,便有意培養他。領導找他談話,問他恨不恨日本鬼子?三大爺說,我都恨死日本鬼子了。他還向部隊領導講述了家人的遭遇:“一年前的冬天,我爸偷偷給新四軍送棉花,結果被鬼子抓住了,最后死在了牢房里。沒有多長時間,我大哥給新四軍傳遞情報,過關卡時也被漢奸特務發現,被開槍殺害了。”
三大爺講的那些,我也有所了解,我曾在奶奶的包袱里看到過三本烈士證:一本是爺爺的,一本是大大爺(大伯)的,還有一本是五大爺(五伯)的。
聽父親講,他和五大爺一起看護莊稼時,因為打死了地主家的狗,兩人就連夜跑出村子,參加了新四軍。后來,五大爺犧牲在朝鮮戰場上;父親從一名衛生兵,成長為某部隊醫院的領導干部。
對三大爺全面考核后,上級有關部門將他送到學校接受特殊培訓。在那里,三大爺學會了擒拿格斗,練就了一手好槍法。培訓結束后,三大爺被派往東北地區,只身來到大連,主要任務是配合黨的地下組織,鏟除漢奸叛徒。
講到這里,三大爺瞇起眼睛,看向窗外。
我問:“這樣的任務我在電視劇里看過,非常驚險,隨時會危及生命。三大爺,您遇到過危險的事情嗎?有沒有害怕過?”
三大爺沉思了一會兒,說:“打仗就會有危險,一開始我也害怕過,但是一想到你慘死的爺爺和大大爺,我就恨得牙根癢癢,渾身的血就往上涌。我不會忘記黨的教育和部隊的培養,我就一個念頭,堅決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
說那些話的時候,三大爺嘴角哆嗦著,雙手握緊了拳頭。
三大爺說,那年冬天,上級交給他們一項緊急任務,要除掉一個投靠日本人的叛徒。
叛徒陰險狡猾,外出非常謹慎。黨組織做了周密的部署,派一名膽大心細的同志前去執行鋤奸任務。當時,三大爺有其他任務在身,并不知道這個情況。當他在大街上遠遠地看到那名同志被日本特務跟蹤時,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想去通知同志撤離,但已經來不及了。當時,一個瘦高個子東張西望地從胡同口走出來,那名同志快速向瘦高個子靠近,他抬頭看見三大爺正巧走到瘦高個子面前,便立即朝著三大爺摘掉頭上的帽子。三大爺立刻明白了,待瘦高個子從自己身邊走過后,果斷掏出槍,朝瘦高個子背后開了兩槍,擊斃了叛徒,也解救了那名同志。
事后,為了免遭敵人追殺,三大爺喬裝改扮,多次搬家,僅名字就換了4個。
那天晚上,三大爺給我講了很多,我被他的驚險故事深深吸引,也更加敬佩他老人家。
三大爺說,抗日戰爭勝利后,根據上級指示,他繼續做地下工作,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才逐步恢復了自己的本名,轉到消防局、公安局任職,后來又調到司法部門工作。
三大爺的晚年生活,是在筆墨書香中度過的。他孜孜不倦地學習書法,寫的字蒼勁渾厚、氣韻沉穩,每一筆、每一畫都浸滿了歲月的沉淀。
記得我剛參軍入伍那段時間,三大爺給我寫過一封信,那時他的字體還比較草,我讀了兩遍才完全看懂。在信中,三大爺要求我在部隊好好干,繼承我們葛家的光榮傳統,盡心盡責完成各項任務。受到三大爺的鼓勵,我在部隊表現積極,不久就入了黨,還受到了一次嘉獎。
三大爺在91歲高齡時又給我寫了一幅字:“積學儲寶”——一直掛在我家書房里,我也經常用這四個字來教育下一代。
那幅字上的幾枚印章,如同三大爺家院子里火紅的雞冠花,年年歲歲,盛開在我的心間。
(作者為退役軍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