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廣袤荒涼。群山之間,鑲嵌著一條神奇之路——新藏線,一頭拴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一頭拴在阿里高原的岡底斯山上。
這是一條橫空出世的“雪域天路”,從平原地區海拔1000多米的地方,一路飆升至海拔50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平均海拔4500多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路況最艱險的公路。
6月初,一條好消息從巍巍昆侖傳遍大江南北:新藏線庫地達坂、麻扎達坂、黑卡子達坂三條隧道正式通車!
“達坂”在維吾爾語和蒙古語當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山口。新藏線沿途分布著16座冰雪達坂,而昆侖山路段的庫地、麻扎、黑卡子3座達坂,因海拔高、路況差、空氣稀薄而著稱,被稱為天塹中的天塹!
隧道通了,天塹變通途!
隧道降低了海拔,拉直了彎道,減少了風險,讓達坂從此沉入溫柔和靜默!有細心的網友不但把路程縮短了多少搞得清清楚楚,還把達坂與隧道的的海拔高差都列了出來:庫地達坂海拔3150米,隧道2700米,降低了450米;麻扎達坂4969米,隧道4600米,降低了369米;黑卡子達坂4909米,隧道4855米,降低了54米。
在很多人看來,這些就是普通的數字。但當它與海拔高度關聯,瞬間就會成為令人望而卻步的艱苦險境。科學研究證明,海拔每升高1000米,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就會下降10%。在這種環境里,哪怕低1米,對生命而言都是有益處的。
在我的記憶里,新藏線所有的苦難幾乎都與聳入云霄的達坂有關。在近40年的軍旅生涯里,我先后100多次上下昆侖山,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懸崖就在車輪邊,危險就在毫厘之間。那里的冰河、雪山、達坂,成了我工作生活的一部分,點點滴滴都刻印在腦海深處。
我感到喀喇昆侖山不只是海拔高度,更是人生高度,其中的艱險和苦難,只有上過高原的人,才能感受到。難以忘記,在這條路上,我跟著師傅學會了開車;帶領官兵執行過無數趟運輸任務;指揮過道路應急搶修;有幸參與過庫地、麻扎、黑卡子三條隧道修建方案論證。
翻過一座座達坂、走過一座座雪山,盡管事先吃了預防高原反應的藥,可當汽車爬升到海拔5000多米高度時,你仍會感到一陣陣胸悶氣短。這條路,一旦走過便不會忘記——庫地達坂險,猶似鬼門關;麻扎達坂尖,陡升五千三;黑卡子達坂旋,九十九道灣;界山達坂彎,伸手可摸天。
“庫地達坂”在維吾爾語中,意為“連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雪山”。雖說庫地達坂海拔不算高,只有3150多米,但相對高度差卻很大,是所有達坂中最為險要的一個,30多個急拐彎似黃龍纏身,掛在怪石危峰間的道路時隱時現,螺旋上升,車輛穿行其中,如履薄冰,險象環生。
20多年前,道路還沒有升級改建時,行車時如果遠遠看到對面有來車,就得趕緊找地方停車避讓,否則到了跟前根本避讓不開,只能有一方往后倒找到合適的地方才行,對駕駛員技術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記得我剛任汽車連連長不久,就受領了一趟上昆侖山的任務。一路上,山路坑洼不平,碎石遍布,許多路段都是在聳入云霄的山腰間,一邊是刀切斧剁般的峭壁,一邊是深不可測的懸崖。朝前望,路就像一條細線,掛在云霧間若隱若現;向下看,山底的汽車就像螞蟻蠕動,讓人頭暈目眩。
乘坐的車輛晃晃悠悠、上蹦下跳,時而猶如一匹脫韁的烈馬,時而又似洶涌波濤中的一葉扁舟,讓人忐忑不安、心驚膽寒。時值初冬,寒意已濃,但人在車里晃蕩來晃蕩去,緊抓扶手的手心全是汗,嚇得頭皮發麻……我怕緊張的心情說出來,被別人笑話自己膽小,后來一問其他人,原來大家都是一樣。
翻越達坂,積雪越厚,路就越滑。車輪的一側靠近深淵,河水夾雜著泥沙不停沖擊岸邊巖石的叫囂聲,不絕于耳。
駕駛員陳進兵在掛擋、松離合、加油門,只聽見汽車發動機在嘶鳴,我的心臟也隨著劇烈跳動,似乎連懸崖上的積雪都被振得簌簌掉落。然而,不見車子往前挪動半步,即使掙扎著起步了,走不了幾米又往后滑溜。于是,有人趔趔趄趄地抱著石頭或三角墊木急忙往車輪下塞墊,看著就十分危險。
上坡難,下坡更難!好不容易爬上達坂頂端,可當翻過埡口后,情況更糟糕。風吹雪把路面占去了一大半,使原本又窄又陡的道路更加兇險,每前進一米都讓人膽戰心驚。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在一拐彎處,為躲避對面一輛大貨車,陳進兵在減速的同時向外多打了一點方向,就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動作,卻讓車輛突然失去了重心,龐大的車身側滑,屁股甩向了路邊。我頓時被嚇得不輕,邊提醒駕駛員緊急處置,邊做好隨時跳車的準備。
好在陳進兵駕駛技術過硬,一邊調整方向,一邊手腳制動一起混用,就在后面車上的人目瞪口呆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時候,車輛在發動機低沉的咆哮聲中被懸崖邊上幾塊大石頭給卡住了。右邊車門懸在空中,我和陳進兵從左邊打開車門,擠出了那似乎還在晃動著的車輛。
狂風暴雪,零下30多攝氏度的冰天雪地里,人都站立不穩。為盡快脫險,我忍著強烈的高原反應,指揮前面倒過來一輛車準備拖車。可由于地形復雜,試了幾次都沒成功。無奈又調過來一輛車,形成了串聯拖拽方式。
為了保險起見,其他人則一起跪在雪地里用手扒、用鍬挖,清理車輛周圍的積雪。在高寒缺氧的冰雪達坂上,干不上幾下就喘不過氣了,官兵個個臉色鐵青,嘴唇發紫,甚至有人因缺氧突然就倒下去了。經過6個多小時的奮戰,我們終于“死里逃生”。
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幸運。20世紀90年代初期,西藏阿里地區為解決交通出行不便問題,專門成立了一家客運公司從阿里拉運客人到新疆葉城,再把要上西藏的人送往阿里。這極大方便了兩地人員的流動,也促進了兩地經濟發展。可公司運行還不到半年,就有一輛運載20多人的大客車因積雪路滑,失控掉進了庫地達坂深不見底的溝谷中。那次事故的遇難者中,包括一名邊防軍人。在收拾他的遺物時,人們發現他給未曾謀面的兒子買的玩具,還完好無損裝在皮箱里——可他回家的路卻已中斷了。
南疆軍區為表彰獎勵長期守防在昆侖山或長期擔負昆侖山保障任務的官兵,曾設立過一個“喀喇昆侖衛士”獎,先后評選表彰過十多屆。該獎項對汽車部隊官兵入圍的條件是,從葉城零公里到阿里往返一個來回算一趟,跑夠100趟就能“進門檻”。我離開汽車部隊時只跑過76趟,不夠格。盡管后來也多次上過昆侖山,趟數也夠了,但終因已經離開那個集體而無法參加評選了。
雖有遺憾,但比起那些把生命留在這條路上的官兵,個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黑卡子達坂旋,九十九道彎,連續十多公里全是密密麻麻的“S拐”,坡坡相連,彎彎相扣,多次出現在攝影發燒友拍攝的“大片”里。其山體四周呈黑灰色,寸草不生,遍地礫石。受地質條件影響,這里的凍土層難以穩定,時常塌陷,根本沒法鋪設柏油,是整條新藏線路況最差的一段。
原本還是晴空萬里,倏然間風云突變。山路上很快覆滿冰雪,被過往的車隊碾得像鏡子一樣滑。被原烏魯木齊軍區授予“喀喇昆侖山模范駕駛員”榮譽稱號的某部副班長譚小明,在一次任務途中遭遇暴風雪圍困,為了把戰友及被困的地方車輛帶出險境,他頂風冒雪打頭開道,一路不停下車刨冰挖雪,強烈的高原反應使他頭痛欲裂、惡心嘔吐、呼吸急促,可他卻始終沒有放棄。
經過50多個小時的艱難奮戰,譚小明成功帶領5輛車、12人安全突圍。可他,卻因感冒引起肺水腫失去最佳搶救時機,光榮犧牲在喀喇昆侖山上……
達坂不僅僅是地理上的屏障,更是精神上的豐碑。它用陡峭的山路磨礪著我們的意志,用稀薄的空氣錘煉著我們的信念。達坂是胸懷博大的象征,是艱難跋涉的象征,是不屈不撓的象征,是喀喇昆侖精神的象征。達坂讓我們品嘗苦難、記住苦難,也與苦難斗爭。
如今,隧道貫通中的轟鳴聲,已替代了達坂上呼嘯的風雪。那些曾讓我們膽戰心驚的險途,正在時光里漸漸沉寂。但每當我閉上眼,那些在達坂上與風雪搏斗的日子,那些和戰友們并肩作戰的歲月,依然鮮活如昨。
我懷念達坂,懷念和官兵一起在昆侖山用生命丈量高度的日子;我懷念達坂,懷念和官兵一起用忠誠履行使命的日子;我懷念達坂,懷念在達坂之巔看白云翻涌、雪峰如浪,體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雄偉氣勢!
日復一日,出發、到達,上山、下山,疾馳、堅守。一身疲憊,一臉塵土,領略著高原的雨雪風霜。歲月或許會讓翻越達坂成為歷史,但永遠無法磨滅鐫刻在我們生命里的達坂印記。
在我心中,那一座座達坂永遠矗立,像一道道滄桑的勛章,證明我們曾經與天地、與自然真正地交鋒過。
(作者單位:新疆軍區某部)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