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歲月長河中,總有一些物品承載著深厚的情感與記憶,它們或許不起眼,卻能在不經意間觸動心靈,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對我而言,父親的楠竹扁擔便是這樣一件充滿故事與溫情的物品。
父親的楠竹扁擔長約1.2米,粗細均勻,透著自然的光澤。它是用家鄉山林間最堅韌的楠竹精心制作而成,每一道竹紋都記錄著時間的痕跡,每一個竹節都蘊含著大地的堅韌。這根扁擔,不僅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更支撐著父親的責任與擔當。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天不亮就扛著這根楠竹扁擔,一頭挑著沉甸甸的農具物品,一頭挑著全家人的希望,踏上田間小路。
我上初一的那年暑假,一個晴天的早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父親就坐在堂屋的木凳上,用新鮮桐油擦拭扁擔中間凹下去的淺弧,我蹲在門檻上遠遠地數著扁擔上的凹痕。吃過早飯,晨霧還沒完全散盡,我便和父親一同上路趕集了。
父親的楠竹扁擔,兩頭懸著鼓鼓囊囊的麻袋——左邊新米,右邊仔鴨,中間的竹籠里還蜷著3只麻兔。我的布鞋不斷踢到小路上的碎石,身后揚起陣陣塵土,父親肩頭的扁擔卻像長在肉里似的,隨著步伐的擺動搖晃,發出“咯吱”的聲響。
“過了觀音巖就能望見縣城。”父親喘著氣說。汗珠順著他的脖頸滾進衣領,在靛藍粗布上洇出深色痕跡。我盯著他肩頭那兩團深紅的壓痕,突然伸手去摸扁擔:“老漢(方言,父親的意思),讓我試試。”
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面露微笑,沒說話,從肩上把扁擔放了下來。我接過扁擔,扁擔剛挨著肩膀就往下墜,米袋和鴨籠像兩座山似的壓過來,我踉蹌著抓住路邊的桑樹枝條,父親急忙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托住扁擔:“這擔子比你還重呢。”他笑著,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晶亮的汗。
到了縣城,走到趕集的地方——陳家庵,父親找了一塊空地,放下扁擔,打開米袋,鋪好麻袋,擺上仔鴨和麻兔開始吆喝。
買米的婆婆拈起幾粒米在牙間來回咬:“太濕了,潮氣重,頂多4角錢一斤。”
父親抓過那把米,用粗糙的拇指輕輕摩挲:“您再瞧瞧,昨天晌午才曬透的。”
陽光從巷子對面的天窗漏下來,照得他掌心的米粒像碎玉般瑩潤。最后,買米的婆婆以每公斤多給3分錢的價格成交。父親把收到的錢折起來塞進貼身的口袋時,我聽見布帛撕裂的輕響。
賣麻兔時來了個穿粉裙子的城里姑娘。她母親尖著嗓子說麻兔顏色不好看,姑娘卻把兔子抱在懷里不肯撒手。父親半蹲在地上,手臂夾著扁擔,兩只手在膝蓋上來回裹葉子煙,看她們拉扯了半支煙的工夫,突然說:“籠子白送,不要錢。”回去的路上他告訴我:“那丫頭的眼睛亮得像兔子(的眼睛),會好好養的。”
最難的是賣仔鴨。晌午過后,滿街都是甩賣鴨子的吆喝聲。父親見無人來問,趕忙把麻袋和仔鴨挪到一棵陰涼的大樹底下,并在路邊搬了塊石頭坐下來,掏出褲兜里的汗煙袋,又抽了起來。他一邊抽,一邊沉思,我站在他旁邊,幫忙照看鴨子。忽然,他起身走向對面的雜貨鋪,回來時手里攥著半張紅紙,墨汁淋漓,上面寫著“正宗麻鴨”4個大字。父親將紅紙往麻袋上一貼,最后竟有位識貨的伯伯出高價買走了我們家5只仔鴨。
日頭西斜,東西賣完,父親用繩子捆住空袋,斜掛在那根楠竹扁擔上。我們經過涼茶攤,青瓷碗里的紅糖水泛著誘人的光。父親喉結動了動,腳步卻更快了。“回去的路上有水井,我們快點往家走,不然要摸黑趕路。”父親說。
暮色漫上田野時,我和父親終于在老黃葛樹下尋見了那口清涼的水井。父親取下草帽舀水,井底突然驚起一只藍尾蜻蜓,它的翅膀掃過水面,把滿天晚霞攪成細碎的金箔。我跪在生著青苔的井沿上,把臉埋進沁涼的井水,由于喝得太急還嗆出了眼淚。
回首往事,無論是烈日炎炎的夏天,還是寒風凜冽的冬天,父親的身影總是與這根楠竹扁擔緊緊相連,仿佛它已經成為父親身體的一部分。扁擔在父親的肩上搖曳、擺動,發出“咯吱”的聲響,那是勤勞的樂章,是生活的節奏,也是我對父親無盡的敬仰。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長大,離家求學、工作,與父親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回家,看到那根依然掛在老屋墻壁上的楠竹扁擔,我的心中總會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它仿佛是一位沉默的老者,靜靜地訴說著過往的歲月,提醒著我不要忘記父親的付出與犧牲。
去年夏天,父親生日,我們全家回了一趟老家,再次看見堂屋墻壁上掛著的那根有月牙形凹痕的楠竹扁擔。我給身邊的兒子講起我小時候的過往,陽光從窗外斜進來,把扁擔上那些深深淺淺的裂紋染成琥珀色。
雖然現代化的耕種已經逐漸取代了傳統的勞作,但父親的那根楠竹扁擔已經成為我們全家的一份珍貴記憶。它不僅僅是一根扁擔,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一種對勤勞、堅韌、責任與愛的最好詮釋。
每當我遇到困難時,總會想起父親的楠竹扁擔,想起父親那堅實的背影。它時刻激勵著我勇往直前,告訴我無論前路多么坎坷,都要像父親那樣,用肩膀扛起責任,用實際行動書寫屬于自己的人生篇章。
作者: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