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和文學評論集36部。在國內發表小小說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教材和考題。曾獲多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兩次)、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兩次獲浙江優秀文學作品獎。
過" "河
小河隔開黃和綠。南岸是綠洲,北岸是沙漠。仿佛生死相望。
河水隨著季節,有時淺,有時深,河床有時窄,有時寬。水小的時候,人可以涉水過河,水不過膝;水大的時候,及脖子,得搭一根木頭過河。因為,這一片綠洲的居民不識水性。
過河進沙漠,有的狩獵,有的打柴,有的放羊。
一天,下了一夜暴雨,發了洪水。天亮,雨停。一個獵戶一看河水發脾氣了。他想定的事情,絕不放棄,他認定獵物在沙漠里等候他邂逅呢。南岸有一座小廟,廟里供著一個土地公公。原來躺在河邊的一根木頭,被洪水卷走了。
獵戶進了土地廟,他扛起木頭雕的土地公公,說:“幫個忙,送我過河。”
土地公公恰好能夠搭在河兩岸水中的木樁子上邊。獵戶踩著土地公公過了河——他的眼里,那是雕琢過的好木頭。
太陽升出沙漠的地平線。一個肩著坎土曼的男人來到河邊。他去沙漠里挖紅柳疙瘩(紅柳根)。他驚愣住了。土地公公橫躺在河床上,浪花時不時地在土地公公身上濺開。土地公公漂浮在吐著白沫的水面上,仍然平靜。
打柴的合手向土地公公拜了三拜,隨后,把土地公公撤出河床,扶起來,抱入廟,放到神位上,脫了衣服,擦干土地公公,然后,跪下,磕了三個頭,離去。
河水漸漸小了,不再放肆喧嘩。
廟內的墻上,繪有一個童子抱著一束金黃色的麥穗,麥穗大如樹。童子好奇地說:“土地公公,那個打獵的太不把你當一回事了,踩著你過河,你應當懲罰他一下。”
土地公公說:“要懲罰,也該懲罰后邊的那個人。”
童子說:“后邊那個人可是救你的人呀,你一向賞罰分明,放過作踐你的人,懲罰敬畏你的人,為啥這樣?”
土地公公沉默。
童子急了,說:“前頭的人踩你過了河,根本不當你是神,后頭的人抱你回來,擦干凈,還恭恭敬敬磕了頭,你要鼓勵后頭那樣的人。”
土地公公說:“就看你怎么看這兩個人,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前頭那個打獵的人,根本不信我,他不信,我拿他沒辦法,后頭那個打柴的人,他信我,所以我只能懲罰后頭那個人。”
童子說:“信和不信,也隔著呀,你懲罰了敬你的人,他會不會失望?”
土地公公說:“那只會增強他對我的敬畏。”
童子懷抱著的麥穗,像風吹過麥田,麥穗上下晃動了。
打柴的卷起褲腿,涉入河水。對岸傳來一聲槍響。
還是小點聲說
那位賢者的名字還是不說出為妥。皇帝派人找,賢者到處隱,換過多個地方。幾撥人均無功而返。皇帝納賢迫切。終于有一位落榜的舉人自告奮勇地出面,愿意一試。此人其貌不揚,其實是考官以貌取人,讓他落榜。皇帝說,找不到,可有欺君之罪,你憑什么如此自信?此人說,尋找者和被尋找者應當有同樣的心境。皇帝承諾:尋訪到了,破格封官。
此人騎上趕考時的毛驢,繞過城市,穿過村鎮,只走荒蕪人煙的地方。來到一個荒涼的河灘,遠遠望見,一個人,兩頭牛。二牛抬杠——兩個牛頭連成犁轅,一頭黃牛,一頭黑牛。河灘鋪上了金燦燦的陽光,仿佛是成熟的麥田。訪者一眼就看出那正是皇帝渴求的賢者。仿佛他夢見過這樣的情境。他端詳著兩頭牛,像白天黑夜同時凝結在牛的毛色上了。
訪者不由地感嘆:“這牛咋養得這么好呢?”
賢者似乎沒聽見,虛虛地揚揚鞭子,顯然,那鞭子從未落牛身上過。
訪者看著那鞭子像尾巴收回了,就問:“你這兩頭牛,哪一頭耕起來力大?”
賢者一身農夫的裝束,只是一絡胡須特別,隨著微風飄逸。他向訪者擺擺手,還將食指豎在唇前。
訪者環顧四周,毫無人影,只有遠遠近近的樹、草、河。他咬住嘴唇,似乎不讓喉嚨里的話再冒出來。
賢者扶著犁,到了地頭,卸了轅。兩頭牛走出幾步,就是一片青草地。
訪者弄不懂的是,賢者朝相反的方向走。閑在地頭的犁成了牛和人之間的中點。
賢者似乎不放心,回頭看看牛,接著,嘴湊近訪者的耳畔,像悄悄地透露一個秘密,輕聲說:“那頭黑牛力氣大些。”
訪者禁不住笑了,簡直故弄玄虛,說:“背著牛,小聲說,難道牛懂人話?”
賢者說:“小點聲說,你別小瞧那牛,可有靈性呢。要是說黑牛有力氣,黃牛聽了就不悅,要是說黃牛有力氣,黑牛聽了就不滿。”
訪者順著話茬說:“牛鬧起脾氣,就不聽使喚了。”
賢者說:“我也就是一個替牛扶犁的人。”
訪者說:“兩頭牛沒出過差錯?”
賢者執著鞭子,壓低聲音,說:“人會出錯,牛也如此,你看那根橫杠上,綁了一面小鼓,是我拾的一個撥浪鼓,如果黃牛脫杠了,我就敲鼓的左面,黑牛脫杠了,我就擊鼓的右邊,聽見鼓聲,誰走偏了,就會趕緊回到正路。我這鞭子的職能專門用來擊鼓,點到為止。”
訪者抬高了嗓音,如在城里說話。他說:“知牛,愛牛,疼牛,待牛且如此,更何況對人呢,難怪皇上費盡周折招納你。”
賢者擺擺手,搖搖頭,指指牛,說:“莫提朝廷,小點聲說,還是小點聲說。”
訪者的耳畔如同夏日吹來一陣輕輕的熱風。
毛驢似乎提醒主人,突然叫起來。兩人面面相覷,會意一笑。那邊,兩頭牛抬起頭,望過來。
冒" "煙
順子家的煙囪冒煙了,被大柱逮了個正著。
1958年,社員們都吃了大食堂——大鍋飯,而且規定,一是鐵鍋(包括所有的鐵器家什)統統交出(不肯交的就搜查),砸了,投入大煉鋼鐵的高爐(大隊也建了“小高爐”),二是各家各戶的糧食統統交到大食堂,不許私留糧食。
可是,屢禁不止,還是有社員深夜開小灶。生產大隊的楊書記接到上級的指示,要求成立夜間巡邏隊,專項遏制社員家里私自開小灶的風氣,從而維護大食堂的榮譽和尊嚴。大食堂是人民公社優越性的標志。其實,大食堂紅火了一陣,已用瓜菜代了(年底,主食為糠窩窩),吃不飽,缺營養,哄不住肚子。
楊書記選中大柱為夜間巡邏隊隊長。一是,他是民兵連連長,業務對口;二是,他鐵面無私,不怕得罪人;三是,他腦瓜子靈活,總能發現夜幕中的“敵情”。
夜間巡邏隊分為兩班,上下半夜輪值。大柱知道,后半夜往往是最容易出問題的時間。不能隨便闖入社員家,他就觀察各家各戶的煙囪。煙囪一冒煙,就會暴露目標。
整個村莊都沉浸在夢鄉里。大柱肩扛老掉牙的漢陽造(老式步槍),沒配子彈,但很威風。他的警惕性很高,望著夜空下的一個個小煙囪。
雞叫頭一遍,一個煙囪冒出一股煙。有“敵情”,大柱興奮起來,趕過去,一腳踹開順子秫秸編成的柴門,端著漢陽造,喊:“舉起手,不許動!”
屋子里黑乎乎,只有爐火發出微弱的光亮。順子舍不得點燈。
大柱說:“順子,你膽大包天,還敢偷偷開小灶,跟大食堂作對。”
順子正蹲著,幾乎是跳起來,他回過頭,說:“這不是開小灶。”
一個小陶罐坐在爐灶上邊,咕嘟咕嘟響。
大柱飛起一腳,踢掉了小陶罐。小陶罐跌到地上,頓時破裂,一地的水和葉。他說:“證據明擺著,還敢狡辯。”
順子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俺這是給俺老娘熬湯藥哇,你踢翻了,俺娘的病咋治啊!你的鼻子堵住了嗎?”
大柱的鼻子不靈,有鼻炎,說:“你這也是開小灶,應該給大隊匯報一下。”
順子說:“俺娘有病,還要匯報?”
大柱背上槍,悄悄對兩個隊員說:“撤退。”
雞叫第三遍,順子敲開了楊書記的家門。仿佛痛說家史——懷揣著三塊爛白芋,趕到百里外的縣煉鋼廠的哥哥那里,哥哥拿出省吃儉用的工資,又借又湊,讓順子給母親抓了幾服中藥。煉鋼廠當年建設當年投產,主要原料是農戶家的各種鐵器。有的門上的鐵環也貢獻出來了。
楊書記叫來大柱,劈頭就問:“藥罐子、飯罐子,你也分不清?”
大柱揉一揉困倦的眼,說:“我是按你的講話精神,堅決貫徹落實的呀,誰家煙囪冒煙,就砸誰家的鍋灶,不管是漏網的鐵鍋,還是二鼻罐子、三鼻罐子或長了四個鼻子,也要砸它個稀巴爛。哦,我的鼻子沒聞出藥的氣味,只是眼睛看見冒煙了。”
楊書記擺擺手,說:“算了,你回去睡覺,晚上照常巡邏,不過,你那鼻子的毛病要治一治。”
大柱說:“楊書記,就這么算了?”
楊書記背著雙手,對順子說:“跟我來。”
到了大隊部,楊書記叫會計支付了中藥和藥罐的錢,說:“損壞東西要賠,不過,順子呀,你要有集體觀念,預先給大柱通個氣,也不至于出現這種情況。”
順子說:“楊書記,我現在給你匯報過了,我就不偷偷摸摸地給俺娘熬藥了。”
楊書記擺擺手,說:“現在,社員家的煙囪基本不冒煙了,你還是悄悄地熬,省得別人捏著把柄做文章,用藥罐子冒氣充飯罐子。嚴禁私自的飯罐子,我忽視了藥罐子,該給你家開一個小口子,我呀,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為難。”
麻 癩 鼓
他的姓,很冷僻,姓麻,但叫什么名字,村里人忘了,都叫他的綽號:麻癩鼓。
當地人把蟾蜍叫麻癩鼓。
麻癩鼓的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他本來就是遺腹子,母親一死,他就成了孤兒。他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從小沒喝過母乳,營養跟不上。他長得又矮又瘦,好像突然停止不長了。可是,他很機靈。
1959年春,村里的大食堂主食是糠窩窩,沒油水,填不飽。放了學,他不回家。母親留給他的一間屋,不像個家。麻癩鼓拎著鐵籠子——自己用鐵絲編制的籠子,去村西的湖里捉麻癩鼓。
湖里長滿了蘆葦、蒲草。陽春三月,湖中草長出尺把高,正值麻癩鼓繁殖的季節。滿湖傳來麻癩鼓的叫聲,像學校里組織的大合唱,又像樂隊里的擊鼓。
麻癩鼓從淺水涉足,進入蘆葦蕩。蘆葦叢中,麻癩鼓跳來跳去,擊起了一朵朵水花。
畢竟很少有人捉麻癩鼓。一個小男孩進入了它們的世界,它們也不驚慌,只是暫時讓開。
麻癩鼓眼和手配合得很密切。他的目光會算出跳躍起來的麻癩鼓的著落點,他的小手就準確地扣住,然后,丟進鐵絲籠子。
麻癩鼓見過殺牛宰羊,那都是大家伙,他對付不了,何況,難有這樣的情況,因為,大食堂好久沒有出現過有肉的菜了。連菜湯中的油珠也稀罕。他偶爾見識過殺兔子,殺兔子要剝皮。大概受了這個啟發,他運用到了處理麻癩鼓上。
小刀先在麻癩鼓頭頂割開一道口子,再扯開,往下褪,就像脫衣服一樣,一張麻癩鼓皮就完整地脫了下來。
麻癩鼓的皮有毒,吃不得,他掛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枝上。漸漸掛多了,像一片片縮起的枯葉。據鄰居說,自從他母親難產喪命,那棵梨樹就不再長葉開花了。刮起風,枝條相互交錯,發出干巴巴的響聲。
一盆冷水,像是泡澡。把剝了皮、洗了膛的麻癩鼓放進去,泡上一夜。他很有耐心。第二天,他再清洗幾遍,洗得白凈凈了,他還聞一聞。然后,放進陶罐里,擱到灶上,點燃柴火。看火,聽罐。罐里的麻癩鼓很活躍,在沸水里上下翻騰,像一群一絲不掛的小孩在湖里嬉水一樣。
鐵鍋已上交了,還是大躍進、大煉鋼的時候,除了種地的鋤頭、鐵鏟,家中所有的鐵器都貢獻出去了。
那一年,村里的許多大人都胖了。他聽說那是得了浮腫病。麻癩鼓也胖了,那是湖里捉來的肉滋養了他。
一起念小學的同學,也聞到他散發出的肉味,可是,都避開他,再餓也不吃麻癩鼓,甚至,不碰他的手。好像他就是麻癩鼓。
社員提醒自家的小孩:要是野狗吃了他的肉,非毒死不可。
麻癩鼓很得意,仿佛他吐一口氣,曾欺負他的同學就會倒下。都餓成那樣,還沒人來跟他爭奪,仿佛一湖的麻癩鼓屬于他掌握呢。他說:真傻。不知他是指村里人,還是指麻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