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省蘭州市皋蘭縣什川鎮(zhèn),黃河臂彎環(huán)抱的梨園深處,矗立著一棵480歲的古梨樹。掃一掃樹干上的二維碼,這棵“樹王”的“數(shù)字生命檔案”——樹齡、管護記錄、生長狀態(tài)都能顯示出來。這是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什川古梨園”科學養(yǎng)護工作的一處細節(jié)。
5月,甘肅皋蘭什川古梨園系統(tǒng)順利通過專家評審,正式被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認定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據(jù)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介紹,該系統(tǒng)融果樹栽培、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于一體,兼具抗旱和防澇能力,能夠維持農業(yè)生物多樣性、保障糧食安全、改善農村生計。在黃土高原地區(qū),該系統(tǒng)是旱地農業(yè)高效適應缺水與易侵蝕土壤的典范。同時,它堅持傳統(tǒng)多元種植模式,有效降低對化學投入品的依賴,為本地植物和昆蟲物種撐起一把“保護傘”。
梨園占地1.2萬畝,核心區(qū)百年以上古梨樹有9000余棵。令人驚嘆的是,這些古樹并非集中管理,而是與農家院落交錯共生,“園中有家,家在園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夏雨初霽,空氣清新。從蘭州市區(qū)驅車沿鹽什公路行駛半小時,便抵達皋蘭縣什川鎮(zhèn)。黃河蜿蜒環(huán)抱田園村落,遠山如黛,薄靄籠樹,宛如水墨丹青。
什川古梨樹栽培歷史悠久,自明嘉靖年間(1522-1566年),當?shù)毓r建水車汲黃河水灌溉田園,開始大面積栽植梨樹。這里群山環(huán)繞,黃河穿境而過,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百年古梨樹與黃河、黃土高原共同構成了一個生生不息的農林復合系統(tǒng)。
“包產到戶時,別處分地,我們分樹。”魏周玉既是當?shù)毓r,也是蘭州什川古梨園保護中心的一位護林員,他撫摸著一棵300年古梨樹的斑駁樹皮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20世紀80年代,什川創(chuàng)造性地將古梨樹“分樹到戶”:按人分樹,每戶大約五六棵、十多棵不等,9000余棵百年古樹由此確權到戶。如今,每棵古樹都擁有專屬電子身份證,百年樹齡的定位誤差精確至0.5米。在核心區(qū)4000畝土地上,農舍與古樹穿插交錯。無人機航拍鏡頭下,“梨樹高過農家院”躍然眼前——這是黃河沖積砂質土壤孕育的生態(tài)奇跡,更是“樹屋共生”的活態(tài)農業(yè)標本。
本刊記者穿行在什川鎮(zhèn)上車村梨花溪,老屋與古樹相依的畫面隨處可見。“一棵300年的樹,能陪伴家族十幾代人。”魏周玉介紹,他家院子里有一棵古梨樹,一家四代人都受過它的蔭庇。什川人寧讓屋舍“鉆洞”避讓枝干,也舍不得砍樹建房。蒼勁的枝干間,魏周玉現(xiàn)場架起近10米高的木質云梯。
“梯杠間距為50公分,把腿卡在梯杠上,可解放雙手,換方向只需換個腿。”魏周玉邊說邊敏捷地攀爬。在機械無法進入的古老梨園,“天把式”們依靠云梯,完成修剪、授粉和采摘,如履平地。
這套被列入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天把式”技藝,是什川果農傳承數(shù)百年的智慧結晶。“清朝時,先民們發(fā)明的云梯輕便又穩(wěn)固,能讓我們輕松觸及樹頂。”魏周玉一邊調整云梯角度,一邊介紹,“現(xiàn)代升降設備受地面平整度、硬度、灌渠、坡坎的影響,不如云梯靈活。使用云梯,可伸入樹體各個部位,精準作業(yè)。”
魏周玉介紹,古梨園一般控制畝栽密度為8~10棵,以保持果園通風透光良好,促進樹體健康生長。數(shù)百年前,果農采用嫁接技術,以木梨做砧木,嫁接蘭州當?shù)貎?yōu)良品種冬果梨和軟兒梨。砧木能提高果樹抗逆性,古梨樹高位嫁接可減少黑脛病發(fā)生。同時,通過科學配置授粉樹,促進冬果梨坐果。在數(shù)代“天把式”的精心管護以及對管護經驗的不斷總結下,什川古梨樹歷經數(shù)百年,仍枝繁葉茂。
除了“天把式”,古梨園還傳承了延續(xù)千年的農耕智慧,總結出一整套順應自然的病蟲害防控土辦法。春季梨芽萌發(fā)前,抹泥捂蟲,枝干上抹一層白稀泥,捂死翹皮縫里的蟲卵,白稀泥具有極強的透氣性,不會影響古樹生長;梨花盛期堆沙,依樹基部堆一圈細沙,成錐體型,坡度越大越好,撣枝抖蟲,害蟲落地重新爬向樹體,遇沙坡往下滾,利用沙堆阻止害蟲上樹;冬季,越冬蟲卵藏匿于古梨樹翹皮縫隙間,刮掉主干和粗枝上翹起的粗皮,外運銷毀或用于燒火做飯、填炕取暖。炕灰是天然鉀肥,再施到樹下,形成一個農業(yè)生態(tài)鏈。
據(jù)介紹,果農每年進行兩次施肥,大多采用有機肥,在市、縣、鄉(xiāng)農業(yè)技術人員指導下已推廣多年。蘭州什川古梨園保護中心副主任韓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你看這肥發(fā)黑油亮,才是養(yǎng)地的根本。”一位正在搬運肥料的果農拍著包裝袋介紹:“聞著沒有刺鼻味,和化學肥料完全不同。”
韓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片生態(tài)奇跡的背后,有一套嚴密的保護體系。2019年,《蘭州市什川古梨樹保護條例》實施,成立“古梨園保護中心”,為每棵古樹綁定管護人:在村農戶負責自家樹,外出戶的古樹由護林員專職照料。魏周玉管護著1390棵樹,日常巡護防火,忙時組織修剪灌溉。
什川鎮(zhèn)北莊村水網(wǎng)縱橫,滋養(yǎng)著古梨園。棵棵梨樹枝繁葉茂,其中一棵表皮斑駁、枝干盤旋、綠冠如蓋的冬果梨樹尤為令人矚目。
“它是古梨園的樹王。”魏周玉介紹,這棵冬果梨樹樹齡480年,地圍4.2米,樹高11米,樹冠15米,占地0.33畝,樹勢中庸,年產量穩(wěn)定在2000斤左右。
距離樹王50米處,另一棵古梨樹挺拔健壯,被村民譽為“樹后”。它是一棵軟兒梨樹,樹齡478年,地圍4.1米,樹高10.1米,樹冠13米,占地0.25畝,年產量1500斤左右。當年什川先民引進仿制水車十數(shù)輛灌溉梨園,位于碼頭田地的“樹王、樹后”最先受益。
“這棵樹太老了,營養(yǎng)供不上枝頭,你看樹冠都外移了。”韓磊指著一棵主干空朽的300年古梨樹解釋道,古梨園研究出一套“救命絕技”——橋接技術,即在衰弱古樹旁移栽2至3年樹齡的健壯根蘗苗,待新樹枝干長到1公分粗時,將其上端嫁接至古樹主干,形成新營養(yǎng)通道,既為瀕危古梨樹提供營養(yǎng),又為古梨樹拄上“活拐棍”,一舉兩得。
走入古梨園深處的苗圃基地,2000株梨苗構成一座動態(tài)“基因銀行”。苗圃以三年為期,承載著延續(xù)百年的生命密碼:首年移栽根蘗苗,次年嫁接優(yōu)良品種,三年茁壯成材出圃。韓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苗圃采用“移補平衡法則”,每次為古園補栽一株或供給農戶十株,必補入一株新苗。這套嚴密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維系著古梨園的自然更迭。
近萬棵梨樹虬枝盤結,春如雪海,秋綴金果。時間賦予它們蒼勁之美,同時也帶來了根腐、蟲害與樹洞的侵蝕。如何讓這些“活文物”避免這些危害?
梨園樹干上纏繞的黃色膠帶、枝頭懸掛的紅色膠條、釋放的天敵昆蟲、夜間亮起的太陽能殺蟲燈,構成了一道道無聲防線。“這些全是生物、物理防控‘武器’。”蘭州市農業(yè)科技研究推廣中心果樹站站長張文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每年開春,害蟲從土壤向樹冠遷移時,黃色膠帶便成為物理屏障。而紅色膠條“梨小食心蟲迷向膠條(絲)”則釋放出干擾氣味,“好比讓雌雄害蟲找不到對象,影響它們‘談戀愛’,進而減少繁殖后代。”張文利說,自2020年起,果樹站持續(xù)引進捕食性天敵昆蟲異色瓢蟲、捕食螨、草蛉及寄生性天敵昆蟲赤眼蜂,開展以蟲治蟲生物防治,減少化學農藥使用。
配合誘蟲黃板和太陽能殺蟲燈,園區(qū)農藥使用量銳減三成,實現(xiàn)“蟲口奪果”。落果處理更顯巧思——以往爛果堆積滋生病蟲害,造成環(huán)境污染,如今經紅糖發(fā)酵制成酵素,上清液可防病,殘渣還田為肥。病蟲果變廢為寶,生態(tài)循環(huán)鏈就此閉合。
在蘭州的甘肅省博物館內,游客正在品嘗以古梨樹干為造型靈感的軟兒梨文創(chuàng)雪糕,咬一口便能嘗到凍梨特有的“冰沙蜜漿”口感。
在長坡村百璐通瓜果專業(yè)合作社,魏艷軍正將包裝好的軟兒梨從冷庫里拿出來,稱重后打包發(fā)往長三角地區(qū)。
“一棵壯年古樹年產量1500斤左右,軟兒梨地頭價每斤3元,一棵樹年收入近5000元。”魏艷軍為本刊記者算了筆賬。他在合作社負責冷庫和車間。合作社負責人魏永波(網(wǎng)名“小魏哥”)當日正帶著產品在海外推介。
收入的提升,讓果農嘗到了甜頭。而合作社的加入更推動產業(yè)升級。
軟兒梨與冬果梨是古梨園的核心品種。軟兒梨通過專利“后熟凍藏技術”身價倍增。“冷庫里五天逐步降溫至零下18℃,再梯度回溫,大分子營養(yǎng)轉化為小分子,口感如冰激凌。”張文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項專利技術讓軟兒梨收購價躍升,產品行銷全國。冬果梨則借助深加工突圍。技術人員與企業(yè)合作開發(fā)“方便熱冬果”產品,將蘭州夜市傳統(tǒng)小吃轉化為開袋即食的梨湯、梨汁。
“我們要讓古梨園的果實告別‘批發(fā)價甩賣’,真正成為富民產業(yè)。”張文利說。
近年來,皋蘭縣深入挖掘、悉心培育梨文化,積極打造兼具地域特色與文化內涵的梨產品品牌。
皋蘭百璐通瓜果專業(yè)合作社于2010年成立,以什川鎮(zhèn)的梨產品作為主營項目,收購量從2012年的40噸一路增長至如今的500多噸。
軟兒梨作為應季水果,以往銷售期極為短暫,僅集中在每年12月中旬至次年1月初。為突破這一限制,延長軟兒梨的銷售時間,該合作社與當?shù)卣畢f(xié)力攻克了最要緊的儲藏和運輸難題。
目前,合作社已建成面積達2000多平方米的冷庫。軟兒梨經過后熟存入冷庫,可實現(xiàn)全年銷售。同時,通過真空包裝、冷鏈物流等技術手段,打破了運輸半徑小的困境。
在張文利看來,保護古樹遠不止于技術層面。部分梨樹遭遇根腐病與樹洞侵蝕,修復需經歷清腐、殺菌、防腐多道工序,單株成本動輒數(shù)千元。雖然已建立保護體系,但人的流失仍是挑戰(zhàn)。年輕勞力外出務工,老人無力管護,棄管風險增大,護林員的管護壓力倍增。只有讓梨果變成“金果子”,富民增收才能留住人,保護才有持續(xù)動力。
“當古梨園的梨產業(yè)越來越壯大,梨果銷售火爆,果農管護積極性必然高漲。”張文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古梨園保護的本質,是讓綠水青山成為金山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