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大浪淘沙”,的確,歷史意味著宏觀,于歷史的洪流中個體如沙礫般渺小且被動,但不可否認的是,個體的存在及其生命體驗的種種微觀構成了行進中的歷史軌跡,于是剖開沙礫會發現其中的紋理竟精彩紛呈。“我們都是土地上的莊稼”,也都是浪里翻滾的沙,一茬接著一茬,存在然后成為塵土,直至消散于風中,于是記錄顯得尤為必要,是存在的證據與表征。
以個人之書呈現歷史之輪廓,所謂見微知著,《改革家李沖》作為“北魏歷史文化名人傳記叢書”系列中的一本,是構成北魏歷史版圖的重要部分。如果說北魏的歷史如暗夜幕布,那么李沖是閃爍其中的一顆星辰。周智海的《改革家李沖》聚焦于北魏人物李沖,依據歷史文獻中的記載,以具體年代為順序,以史實為承重結構,在此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虛構與想象,展現了一代名臣動蕩而傳奇的命運風景。
作為合格的記錄者和轉譯者,作者借小說中怡安與思順之口實現了跨越時空的共鳴,也闡明了敘事的價值指向,“會不會有人為你我記事立傳?”“自然會有相知之人。
充斥鏡頭感氛圍的敘事
關于史傳文學文體屬性的界定,學界至今仍在討論,但在眾說紛繪的觀點里大家一致認同的是一—因為人物總是在一定的環境中活動的,事件也總是在一定的環境中推進的,所以當對史實中的細節進行拓展與豐富時,對于環境的具體描寫是小說不可或缺的要素。《改革家李沖》中,關于自然景物、廟宇樓閣以及民情風俗等描繪方面,作者所著筆墨頗多,以此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在極大篇幅的環境描寫之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小說極富鏡頭感,即鏡頭語言與語言所指涉的實感畫面實現高度重合,電影中存在“不可見的敘述”,而文學中存在“可見的再現”,《改革家李沖》中文學與電影兩種媒介方式在表意上實現了互文。
“自東向西的武州山前,不少巖壁已經快要斬齊,武州山中間的南坡,已被匠人們從山頂切成一堵石壁……
“敦煌公、鎮北將軍府,都在白雪的覆蓋下混沌的不知所蹤……只有一曲觱篥,卻越來越清亮。
“只見天之盡頭,金色夕暉之中,一個黑點,起伏著,朝他們奔來,幾人注目,才知是一騎輕騎自草原深處而來……
以上充滿了美感與張力的鏡頭畫面,皆是由書中摘取的片段,分別是遠景鏡頭、空鏡頭、推鏡頭。可以看到,作者并不局限于簡單地補充或是機械地衍生內容,而是追求營造出具有美學調性的氛圍,并將所截取的畫面置于恰到好處的敘事節奏中。如游走在場景之間的導演,利用文字實現切換自如的畫面感,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與享受,這種基于歷史事實的言說,反而超越歷史的局限性,從而把讀者的思緒帶至北魏的平城、滎陽,武州山上、如渾水河邊,紙落云煙,穿透著北魏的風與雪,令人感受著北方誠實的凜冽。
在細膩的語言風格之外,小說鏡頭感的實現還依托于意象式的章節標題。從標題的擬取足以體察到作者的匠心,“雨雪霏霏雀勞利”“郎著紫袴褶”每一章的題目取自魏晉南北朝民歌中的詞句,以企喻歌和折楊柳枝歌為主,與內容潛在呼應;小節的題目齊整對仗,以具體的意象為切口,融情于其中,并將羅列的“象”化為“境”。因此,小說中鏡頭是隱身的,但畫面是在場的,敘事中充斥的鏡頭感不僅描摹并烘托了人物的形象,還加強了情節與情緒的存在實感,使得小說整體富有從感受到回味的精神。
以身份意識作為一種線索
饒有趣味的是,綜觀《改革家李沖》全書,共十五章,直到最后兩章才涉及改革,如此布局安排,個中緣由值得深究,我們不妨以李沖的身份意識作為線索加以理解。根據《魏書季沖傳》中記載,孝文帝對李沖的評價相當高,“忠肅柔明,仁恭信惠,有結民心。可謂國之賢、朝之望也。”對于北魏來講,李沖的改革家身份無需贅言,關于禮儀、律令、選官等等具體制度的研究成果也浩如煙海。基于此,作者將改革作為一種結果,以此為事件的關鍵節點回溯事件的起承轉合,并在這一過程中塑造出鮮活而豐滿的、足以代表北魏士人身份和心態的人物,從而給出改革實踐何以成功的答案。
細細梳理,作為漢族士人的李沖,其身份意識并不復雜,儒、佛為其兩端。
李沖出身于隴西世代簪纓之家,隴西自西晉以來便積累了深厚的儒家文化底蘊,受這樣的氛圍熏陶,培養了李沖的自守精神和獨立人格;加之了然齋壬力先生的傳授與指引,季沖意識到北魏帝業初成,中興尚待良臣,“你要去那萬重金闕中去,做帝王之師!”李沖作為士大夫身份的主體意識由此覺醒。在此后的時間里,家門禮法和文化教養是其身份特性的重要內容,李沖作為人臣竭力輔佐大魏的身份意識不斷強化,并逐漸建構起銳意改革的政治理想。宗主督護下塢堡之制的弊端如一根刺,是他致力于首要解決的難題。可以說,茍利國家,知無不為,三長制正是基于李沖對儒家倫理和文化的踐履而凝成的智慧結晶。
《釋老志》曰:“涼州自張軌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李沖受父親鎮西大將軍李寶的影響,從小習得經文,父親珍藏的《營窟稿》推動武州山的石窟建造,促進了北朝興寺尊佛之風。佛教理論重視神異靈跡,小說中涉及的描述主要有兩處,一則李沖在隨兄赴任途經太行陘時,忽現西域老僧傳授他《大明咒經》;二則護送親人遺骨歸窆先瑩行至姑臧天梯山,老僧再現為其闡釋佛法。在這樣一種神秘色彩的籠罩中,季沖的一生對自我的心、意、識皆有修行一他運用智謀解救被塢堡惡少擄走的女子;通過感化與游說使盜寇歸降;幫助準備刺殺他的女子脫離樂籍并離開是非之地;反對“以貴襲貴,以賤襲賤”的選官機制;沖破“華夷有別”的民族心理結構……
小說印證的是,季沖的歷史成就與地位不單得益于他的學識、智慧或者與馮太后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對于北魏改革而言,季沖似樞紐,儒家文化與佛教文化在他身上融合而生成改革家這一身份,并殊途同歸地指向興國利民。
并不遙遠的北魏及其歷史文化
作為中國歷史文學與中國敘事文學的一部分,史傳文學有著獨特的價值與意義,自先秦史傳文學始,后司馬遷以《史記》、班固以《漢書》均拓展了史傳文學的表達邊界,可以說,史傳文學傳統悠久綿長。以歷史事件為基點,勾勒歷史人物,并運用文學藝術的表現方法,在敘事中傳達一定的歷史觀和價值觀,是史傳文學的基本模式。而在文史交融的敘述中,需要作者不僅掌握豐富的歷史知識,還要具備成熟的文學表達風格,老實講,這并非一件易事。
《改革家李沖》中,作為不世之臣,李沖自有他的城府與權謀,而作者通過細致的體察將他的脆弱與眼淚,他的私心與柔情付諸筆端,賦予了歷史人物以人性的溫度,拉近了我們與歷史的距離。北魏也并不遙遠,羊羹、菘根、沙棘依然是常見的食物,花木蘭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明堂與云岡石窟靜靜地佇立于此,萱草花遍地盛放,我們與他們,以此為聯結而成為命運共同體。
然而,要完成文本意義的系統構建,歷史限度與藝術分寸的把握是史傳文學與生俱來的局限性,《改革家李沖》也未能擺脫。如小說中對于季沖與馮太后,作者傾向于從心理和情感的層面進入,某種程度上忽略了北魏這一特定語境中的權力與階層向度,不免使得二者的關系被一種現代化眼光放大。
但是與北魏歷史文化的傳承性意義相比而言,瑕不掩瑜。一方面,這樣寫作的意義,本身是對歷史的一種挖掘和梳理,小說的旨歸是抵達一種精神高度,《改革家李沖》可謂一首吟唱北魏文化精神的頌歌;另一方面,將歷史場景和人物命運相勾連,在完成藝術再現的過程中,以北魏歷史文化的內涵與精髓為指引,為當下建立一種清晰性和實踐性。只有知道來路,才能看清歸途,畢竟,記錄的意義不單單是成就歷史長河中的某個人物,而是成就那個時代,并以一種經驗的存在啟示今日今時。
合上書頁,新的一年平城初雪已至,不禁癡想,漫天飄落的會不會有一朵曾盛開于北魏的雪花,我從未感覺與北魏的距離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就能觸摸到太安五年的那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