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人喝茶

在我懂事的時候，我家就有喝茶的習慣。地上一個火爐，爐膛里閃著火光，爐子上放一個大茶缸。家鄉人習慣于把這種喝水用的搪瓷杯叫茶缸。茶缸里滿滿的茶水似滾非滾的，冒著熱氣。父親母親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茶，母親在做著什么針線，父親在說著什么話，手里的一支紙煙生出絲絲的淡藍色的煙。茶缸里的水總是喝幾口，就用暖壺的水沏滿。父親常說喝茶就得懂茶，不能喝得把茶逼干了，喝得把茶根兒露出來，再沏上水就沒味道了。我坐在炕上，看著小方桌邊大哥在寫字、做題。偶爾，父親把茶缸遞過來，說“喝口吧”，于是我們也跟著父母喝茶。

這就是我記憶里兒時的一幅暖洋洋的“飲茶圖”，這就是我記憶里大同人最初的喝茶的情景。

是的，記憶里的喝茶是很溫暖的。

魯迅先生講，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感覺。魯迅說的工夫，指的是時間。跟魯迅比，大同人有大量的時間去喝茶，去搓麻，去做許多的事，我們可能所差是“練習出來的感覺”。魯迅開始也是沒感覺，買一包好茶，怕涼了茶的感覺，用棉祅包了喝，后來才懂得用蓋碗的。我想這感覺其中，這其中的感覺，絕不止蓋碗如此。大同人過去喝茶，喝的是磚茶，很少能有捧著蓋碗喝的，一般與我家一樣，是用茶缸子喝的。可喝茶的感覺還是有的，也是在享受一種很溫暖的“清福”。

如今想想，其實讓人感到溫暖的，不僅是那茶，更是那種安于現狀、苦中尋樂的家的氣氛。在那樣的年月，不會有什么好茶喝的。我家有一個很舊的茶桶，里面放的茶只有磚茶。磚茶嘛，做得像磚，像磚一樣方方正正，磚一樣硬。磚茶，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邊一半是茶葉，一半是小節小節的茶樹的枝，黑不溜秋壓成了一塊兒。于是喝磚茶要先把那“磚”劈開，父親那會兒是用菜刀把大塊茶砍成小塊，再劈成一小片一小片兒的，裝進茶桶里。說磚茶不好，只是說它的價格低廉，與其它的茶沒法比。那年頭大同人喝茶也就是喝喝磚茶，看見誰家喝花茶，就得另眼相看，哪還知道烏龍、龍井、碧螺春。那花茶，老大同人又叫小葉茶，其實就是現在十幾塊錢一袋的那種茉莉花茶。可當時的人家一般喝不起，尤其是像我家這樣天天喝茶，離了茶不喝水的，就更喝不起了。說實在話，磚茶雖然不貴，感覺是不錯的，喝在肚里，暖，由里往外地暖，渾身都舒服。二十八年前我在山區工作，生活不規律，又常喝酒，腸胃不好，有時夜里起好幾次。父親就叮囑我喝磚茶，一年多喝下來果然好多了。可那磚茶雖然不值錢，還不好買。我是托內蒙的朋友捎過來的幾塊，大小與建筑工地的磚差不多，只是厚度差了一小半。蒙族人喝奶茶，用得就是磚茶，用牛奶、或者羊奶煮了喝。具體配方和工藝，我不大清楚。聽說奶茶有養胃的功效，幾次在草原上，在蒙古包里，除去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奶茶我了喝了個夠。捎過來的磚茶，給父親一喝，說還可以，是過去的味道，算是“專家\"鑒定。其余的幾塊朋友們都分著享用，凡喝的也都說好。我沒忘記，喝磚茶要熱著喝，喝著熱，我的辦公室沒有加熱的辦法，就從家里把那個從沒派過用場的電熱杯拿來，正好用上。晚上，同事和朋友過來坐，喝一喝，熱一熱，大家一起喝著聊著，很盡興，也很舒坦。

受家里的影響，我也特別喜茶。記得上世紀78年我在省城讀大學時，最讓同學羨慕的就是我帶了一桶劈好的磚茶，我每天的水杯里，都會放一小撮茶，近乎于黑色茶片和茶枝，開始一直飄在杯口，大約半小時后落在杯底，白水漸漸地有了淡淡的茶色。為此許多同學猜想我家日子一定很富足。其實我家在大同這座城市里是很不起眼，很普通的，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只有父親64.5元的工資。多年吃白菜、土豆加窩頭的日子，讓我從來都沒奢望過上等人的生活。那桶茶，我后來才知道，是父親在我臨走時把自己的茶全倒過來的。文革后恢復高考我考上了，父親高興。他說，好好學，別虧了自己。就這么我也一直喝茶，沒斷過。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我一上班就泡一杯茶，下午還得泡一杯，晚上在家也會再泡一杯。我出差在外，不帶煙不帶酒，只養成了帶茶的習慣。一次在省城參加培訓，同舍的老張也是個喝茶的主，我倆在四十多天硬是把帶來的兩桶茶都喝完了，還不夠。

喝茶的人愛聊天，懂茶的喝茶人也會聊茶，所謂茶文化可能就是懂茶的人聊出來的。周總理曾言懂茶的才叫茶王，而不懂茶的人只能是茶壺。雖然我說的只是他老人家茶話的大概意思，老人家的話本身也自帶三分幽默，這世面上稱得上茶王的能有幾個，絕大多數不過“茶壺”而已。而我喝茶時很少聊茶，因為我對茶實在知道的甚少，沒什么可聊的，連“茶壺”也算不上，頂多算個“茶缸”。茶，大都產在南方，所以在北方真正知道茶的人原就不多。我家是地道的大同人，爺爺那輩兒就在大同東街。爺爺給一家雜貨店當學徒，后來做賬房，那家雜貨店就賣茶葉。爺爺雖然走得早，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都沒見過，但是喝茶的習慣可能就是從爺爺傳下來的。還有，我自幼喜歡書法，我固執地認為，這一定與爺爺的基因遺傳有關。我雖然沒見過爺爺，可是我見過爺爺的毛筆字，我家老房子的頂棚上，曾經幾度貼滿了爺爺留下的賬頁，那是爺爺在雜貨鋪當差時的遺物。密密麻麻的行草字，在我的眼前晃動、漂浮。我就平躺在炕上，看著這些賬頁發癡，我在猜想，當初的爺爺跟哪位高人學的書法，他臨的帖，是顏體，還真是柳體，都不像，那是？幾天之后，那些賬頁就被刷房的白土蓋住了。后來我漸漸地明白了，那個年代凡是識字人，都必須經過這一關，研磨，用毛筆寫字，比如教書匠、賬房和郎中，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有一筆好字兒，江湖上稱他們為先生。如果還有一個特點的話，我覺得他們應該都喜歡喝茶，我爺爺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大同有馳名中外的云岡石窟，要問石窟的事，人們還能說幾句，但說起茶的事，話就少了。我過去就知道茶有紅茶、綠茶之分，可南方的朋友講，除了紅茶和綠茶外，還有黑茶、黃茶和白茶，還有烏龍茶等等，把我說懵了。近幾年一下子興喝普洱茶了，而且價格賣得老高，說起來好有品位的。我也常常在各種情形下喝普洱，在朋友們大談普洱的味道與色澤時，我卻想這普洱與當年父親給我裝的一桶磚茶是一回事嗎？其色澤、味道、形狀有區別嗎？那會兒我尚不清楚磚茶是福建一帶的產品，而普洱是云南的名產，我在想這普洱，該不就是把磚茶里的茶枝揀出去壓成的塊兒吧？

我想，說起來父親也算個喝茶的人，可這么說來他老人家沒喝過的茶真是太多了，也許有的聽都沒聽過。茶的學問很深，并不是喝茶人能都弄得清的。喝茶人喝得有勁，喝得舒服，喝得有感覺就行，沒必要知道那么多。父親就是這么一位喝茶人。后來父親的茶桶多了，里面一般也找不見磚茶了。碧螺春、茉莉花等過去喝不著的小葉茶，父親天天可以喝到。休息天，兒孫們都去了聚一聚，玩一玩，父親母親高興得合不上嘴，自然少不了泡茶喝。你一杯他一杯，各有各的茶杯，各選各的茶。過去一家六口，逐漸變成了十幾口人，而且越來越多了，一旦聚起來熱鬧非凡。再后來，父親、母親身體都不大好，滿頭的白發讓人想起來就有些心酸。但又一想，外邊許多孩子們都叫我大爺了，老了就是老了，沒什么，只要好好活著就行。于是我一直要求幾子，要多孝敬老人，我呢，一有空，就去陪老人們坐坐，聊聊，喝喝父親泡的茶。每當這時，我就有種回到兒時的感覺，很親切，很溫暖。

如今的大同也是今非昔比，變化特別快，找不到過去多少影子了。就說喝茶吧，大家都喝，好像成了一種時尚。打電話問“有事兒嗎？沒事兒喝茶去”，“有事找我？行啊，下午茶社見面，咱再聊”的大有人在。我總覺得再好的東西，一但成了時尚，就沒多大勁了，也失去了本來應該有的味道。你說滿街的茶館、茶藝、茶社里，有多少人真正是去喝茶的，那些個茶藝、茶道里的技師們，除了知道要為了老板把客人接待好外，有幾個算是真正懂茶的？新世紀初，有一次我接待一位遠方來的學者，他對北魏文化感興趣，專程與我一起交談北魏太和改制和馮太后的歷史。我想去茶社見面比較有氣氛，也算得體。那茶社確實裝飾得好，小橋流水，鳥語花香，琴棋書畫，樣樣都有。我們也談得很投入，客人也很高興。誰曾想買單的時候卻讓你堵心得很，我們只喝了一壺茶，可店家非讓你把一桶茶都買下，說這是茶社的規矩。咋辦？規矩嘛？因為咱來一次就壞了人家的規矩？不能。乖乖地挨宰吧。那夠喝十壺的茶，咱拿回去慢慢地喝吧。一問價，那一桶茶的錢在外邊足可以買七八桶的。誰讓你到這兒“小橋流水”來？沒那規矩，沒那價格，能有“小橋流水”嗎？與朋友告別的時候，我說“讓你見笑了”，朋友說“為這事別生氣”。這樣的告別是我沒曾想到的。

喝茶還是在自家里喝，有氣氛，也喝得實在。

在西方也有茶喝，但淡而無味。在飛機上，在酒店里，人家會客氣地問：“口非？剔？”，“口非”是咖啡，“剔”就是茶，“口非”咱喝不慣，還是來“剔”吧。可這“剔”實在是淡得出奇，跟我們的茶根本是兩回事。國外一般的賓館和酒店里，不為客人提供開水，所以想喝開水，就只能與他們說“剔”。在那地方，多一半是為了喝開水才“剔”的，要不就只能喝涼水了。在日本喝茶是太麻煩，禮儀太多，動作太多，眼巴巴地看半天，接過茶一口就沒了，不過癮。前些年我的一位同仁長者在日本做客，感慨頗多，人家十分的熱情，二十分的禮節，七十度的鞠躬，卻只有幾種微乎其微的飯菜，讓你只有招架之功了。最后回到賓館還得再吃，分泌的過多的胃液根本沒有派上用場。

所以就老想著家鄉大同喝茶的事兒。

也許是我早過了花甲之年，也許是給我帶來茶運的母親已經走了14年，父親也已離開了兩年，在夢里我們偶爾還會在一起喝茶，可是父親和母親不在言語，甚至懶得看我一眼。漸漸地我懂了，此時的父母與我已不在一個世界，好在父親與母親已經團聚在一起。想起這些，我的腦子里暫時不能更多的融進新的茶緣，所以一說起喝茶的事，那幅兒時最溫暖的“飲茶圖”，就會在第一時間在腦海里出現。

選自微信公眾號“謙益泰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