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樅花

一想到兩姐妹，我就聯想到雞樅花。雞樅就不說了，大約云南人都知道，像我們地方，哪家或者哪村出了個了不得的人，就說出了一朵大雞樅。如果找野生菌拔到雞樅，也是很讓人期待和高興的事。而雞樅花，跟雞樅是不一樣的，我們把雞樅花又叫作雞樅孃孃，孃孃這個口語化的稱謂，沒有說它老，是說它小，非常小那種小。雞樅花分兩種，一種是白色的兩三厘米的樣子，長在灌木叢或者紅土里，白花花一片，難拔難洗，差不多碰著就碎；另一種叫牛皮雞樅花，略高，褐色，桿和帽蓋兒都有那么一點牛皮的勁兒，好拔好洗也不破碎。

我先認識妹妹，姐姐是后來認識的現在，兩姐妹都在上海生活，姐姐先去，妹妹后去，她們的父母說，妹妹是被姐姐騙去的。妹妹高考報志愿，報上海的學校，媽媽警告她說，畢業后留在上海，你想都別想

父親說，現在，兩個都老大不小了，也不見她們戀愛，也不談婚論嫁，老師，你替我想想，我就生養兩個姑娘，她們這樣，我老了咋整？

媽媽一說起，沒有幾句話，就要抹眼淚，有好幾次，恍惚坐在我對面的就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她說，他家（丈夫家）六姊妹，個個都生養了兒子，唯獨我家生養兩個姑娘，婆婆還不太老那些年，我受盡白眼和陰陽怪氣的咒罵，像恨不得要把我趕出家門，五個姑老太一回來，婆婆更像是得了倚仗，聲音更大。現在癱在床上了，九十歲了也絲毫不改，我要伺候她，要端屎端尿，還要遭受白眼，急了還拿東西砸人。唉，拿這兩姐妹我又橫豎沒有一點辦法。

我安慰說，往好處想，你看，她們從一個小山村，跑到上海這樣的大都市生活，讓人羨慕，也值得驕傲，很不錯的。婚姻的事，緣分到了，也就水到渠成，也不必太過于著急和憂慮。

我說的小山村，坐落在化佛山腳下，很小，二三十戶人家，也偏僻，村子斜偏偏躺在山腰，陡呀，絕大多數人家連摩托車都騎不進院子。她們家蓋房子，就從老村子遷到東頭，雖說離老宅遠了，但也算得是挨近了公路，交通便利立馬顯現。妹妹給我說她們家建房，她還在讀大學，在上海讀，她發設計圖給我看，我看不懂，就問一層有幾個衛生間，她說一個，我就建議她說服父母，在主臥里都加上衛生間。她勸說了好幾天，在微信里貼著笑臉給我說，和兩個老古董講不清，還被臥床的奶奶罵了一頓。后邊我和她說起來，她給我講學生公寓排隊如廁，說想不到家里還要繼續。我說，不怕，家里有三層，每層都有，無非多跑幾步路的事。

妹妹是我的學生，但是還沒有成為我的學生之前，我就開始和她打了照面。

那一年，我到這個村子里，到她家去家訪，只是家訪的對象不是她們姐妹。她說是哥哥，實際上是姑媽家的表哥，表哥正在讀八年級，原本好好讀著書，成績也好，卻突然叛逆，抽煙，還曠課，伙同其他人到縣城游逛。為什么變化，我聯系家長，才知道家長已遠赴浙江做焊工，由外婆家的舅舅照管。這樣，我們就到了她家。她還小，八九歲的樣子。家里有表哥、媽媽、奶奶和她，聽說我們去的三人是老師，小姑娘很高興，動作麻利地按媽媽吩咐去洗杯子，去廚房燒水，她長得顯瘦，個頭也不高，但我發現她步距很大，有點風風火火氣勢，很招人喜歡。

我們先拉家常，一開始好好的，表哥沒有表現出抵觸，說到他父母離家遠赴浙江，是為了讓家里日子過得更好，他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他對著一個老師吼叫：他們，他們憑什么不帶著我一起！舅母要他聲音小一點，他口不擇言，說，不用你管我，你又不是我媽。外婆溫言溫語說，小偉聽話，要乖，莫發脾氣。走過去想摟抱他，他站起來，一甩手，外婆被他掀得一個趄。舅母說，你舅舅就要回來了，當心他收拾你。

他又敢怎樣，他有本事打死我還是殺死我。少年氣鼓鼓地也不把舅母的警告當回事。

好像在場的人一個也鎮不住他

我聯想到親情缺失，聯想到隔代比如外婆的溺愛，如果我們此時離開，那么這一次家訪已經沒有絲毫意義。我們必須震懾住他！

你住嘴，我一聲斷喝，騰地站起來，假裝已蓄積萬千怒火，啪，伴隨一聲脆響，像我的巴掌已經重重地落在他的臉頰上。我很冷靜，我高高抬起的手巴掌并沒有打在他臉上，而是落在我的左手掌上。十三歲少年一臉驚愕，一只手虛虛地捂著臉頰，半張著嘴，露出懼色，微微顫抖著看我。

我指指他身邊的板凳，非常平靜地說，你坐下。他很順從，坐下后低垂著腦袋。

我們苦口婆心地說，他一直牽拉著頭。外婆給他端來糖水，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眼目慈愛地看著。這時候，小姑娘站在門邊靠著墻，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熱情，小小年紀的孩子，像有著一絲切齒的恨意。我到院子里又一次聯系家長，陳述利害，強烈要求他們夫婦必須回來一個管孩子。父親也還通情達理，話說清楚，他馬上答應讓母親回來。

我折返進來，把他媽媽三天后回來的消息告訴他，他的反應很強烈，抬起頭，一臉喜悅，說，老師，真的！

我們走的時候，孩子跟著舅母一起送我們到村口。在文化室前場地上，也見到了他舅舅，一個身材高大的農村漢子，正在停放一輛摩托車。

家訪很成功，表哥回歸正常，一年后順利考取高中，而后大學，現在是一家國企的管理干部。我和她說起這一段過往，問那時候是不是對我貌似打她表哥的一巴掌充滿恨意。她轉移話題，說，老師，姑爹姑媽很感激你，表哥也是，而且他直到現在也沒有再抽煙。

她讀初中，預報名時候，她父親騎摩托車帶她來，差不多過去了四年時間，她出落得身材高挑，還蓄了一頭秀發，跟在父親后面，低著頭，忸怩羞澀。她父親問我是否還當班主任，得到我肯定的回答，連忙又一次遞過來香煙，非常誠懇地請求說，要我一定幫幫忙分到我班上，一定教教她。為公平，電腦分班班主任抽簽，執行了很多年，當然，我沒有刻板地和家長講這些，我只是含糊其詞地說了聲好。抽班級的時候，也恰好，名單里剛好有她。她于是成了我的學生。

她很安靜，大多時候，連課間也在教室靜坐。或許因為個頭高，也或許是習慣，不枕著手臂，她就側著半邊臉，直接貼靠在課本或者桌面上。這樣的坐姿很少見，我提醒她幾次，但好像沒有什么效果，而且我發現，她似乎對我沒有什么信任，有那么一點刻意回避的意味。我們很熟以后，我舊事重提，她抿嘴笑，后邊在微信里貼一個害羞的表情，很有意思地說，看破就不說了吧

情況得以改觀是因為閱讀課。那幾年，學校里正兒八經地排了一節閱讀課，還要求要真實地引導學生讀名著。我是語文教師，一直堅持閱讀，也一直鼓吹和引導學生讀書，也曾經因為指導學生寫作文不斷見諸報端而驕傲和得意，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感學校里這樣安排，我態度積極，也不知第幾遍地在課堂上給學生讀沈從文

先生的《邊城》。

學校地處農村，學生在家里村子里幾乎沒有閱讀環境，鮮有學生有濃厚的閱讀興趣。聽我讀書，聽著聽著就開了小差，或者昏昏欲睡，也是常見的情況，我嘗試著用課件給學生講述，總之，一切以激發學生閱讀興趣為出發點和落腳點。過去，也有一些小小的成功。我町著成績好的幾個學生，卻有點挫敗，幾個我以為的好學生我沒有喚醒他們的讀名著欲望，還有家長打電話說那些是閑書。我司空見慣，不氣不惱，當然也不屈不撓。我注意到她的時候，正在大屏幕上展讀：“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蛆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我看她聽得很認真，像已經沉溺其中。我的判斷準確，晚飯后的時間里，她出現在辦公室附近，像要說什么的樣子，我叫住問，啜嚅一陣，最后她鼓起勇氣說，能不能把那本書借她讀。

星期天晚上，她來還書，說已經讀完。怕我不信，又補充說，我讀了兩遍。我拿給她的是單行本，連著周末，時間上沒有問題，想來也應該讀完，就隨口問，可還記得最后的句子。記得，記得，她念出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我隨手抓了本《湘行散記》遞給她，她翻了翻遞還我，老師，這本我家里邊有。我有點小意外，問哪來的？她說是姐姐留在家里的。

哦，你姐姐。她現在做什么呢？

她說，在江西讀傳媒大學

這算是第一次知道姐姐的信息。她一口氣說了七八本姐姐留在家里的書籍，有幾本連我也覺得出乎意料：《三個火槍手》《雙城記》《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本我只是見過，未曾一讀，狄更斯的《雙城記》年輕時候抄過開頭：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我開初只讀過國內作家遲子建的《白雪烏鴉》，《霍亂時期的愛情》一直到了前幾年才追風趕潮潦草讀完。那時候我叮囑她要安排時間都看一遍。

她第二次開口借書，是《悲慘世界》。疾控中心到學校開展“青蘋果”講座，在閱讀教學中，我也選了雨果的《悲慘世界》中芳汀戀愛前和生育后的面貌描寫教育引導學生，純真爛漫美麗動人和憔悴衰敗滄桑悲苦的對比，公認的漂亮姑娘到嘴巴塌陷面容扭曲。以此引導學生思考早戀會產生什么后果。

她很快讀完長達120萬字的整部書。我在問她的時候，再一次感慨她的記憶力，我知道，這也得益于她內心的清純。

她讀書的時候，學校圖書室已經藏書豐富，也基本算是正常，只是假期的時候不借閱，當然，這些都不是問題，我也樂意于幫忙和圖書室管理員打招呼。或者，她開書單，我借給她讀。三年時間里，還找得到的書單就有50多本。

現在回想，我仍然覺得不簡單。或者說，我的三十余年執教經歷，三年時間讀完幾十部名著，她是唯一。

她讀《巴黎圣母院》，描寫巴黎圣母院建筑規模氣勢大約一章篇幅的文字，我每次翻看都沒有耐心讀完，但她講的時候，說出三個桃形門洞、玫瑰玻璃門、耶穌的最后審判，我聽得一頭霧水。她離開我趕忙上網查。讀《百年孤獨》，她手繪一張人物關系圖，那些難記的人名她也能說全。過去，因為我自己閱讀和寫作，有身邊同事受到影響，當然，更多的是學生，還無心插柳，走出來一個文學批評家。認真說起來，也可以說，在我能力范圍內，我小心呵護他們。

讀讀寫寫，寫寫讀讀，一個人寫作能力的提升無非就是這樣實現。正常教學時間里，差不多每兩個星期，學生有一次作文練習。她因為閱讀，作文也漸漸嶄露頭角，從郵政局組織的書信大賽開始，到快樂暑假的讀書征文，她接二連三地獲獎，獲得購書卡，獲得榮譽證書，我作為指導教師，也能得到上級宣傳部門優秀指導教師的表揚。

我安排她負責出黑板報。因為叫不動人，因為不喜歡，也不熱愛，學生大都逃避這些活動。我也懶得去管，只要能夠按學校要求，在時間節點上完成可以應付就行。出了兩三期，學校團總支書記就和我說，你班上負責板報的學生可以呢嘛，一個人出板報，還搞得好。那個時候，我也突然感覺好像兩三個月沒有過問黑板報的事情，連忙跑到書店找了兩本資料畫冊給她。哪承想，引發一個小小的矛盾。過去也是一個女生負責，因為滯后，因為被扣班級考核分，我屢屢批評她。現在，就開始酸溜溜地說風涼話，哎喲，以前我負責的時候，要自己到電腦上找資料，現在，買來現成的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沒有和人爭吵，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掉眼淚，然后跑到政教處請假，放了一張假條在我辦公室就跑回家里去了。那是一個星期三，我打電話給她媽媽，在電話里和她說，和同學間的幾句零碎語言，就負氣回去了，沒有一點胸懷格局，你明天來，我當作什么也沒有發生，如果星期天才來，不但要批評還要寫檢討。第二天他父親送她來。學生間的這些小事，我一般只是找機會見縫插針點撥或者提醒。好像后來，兩個女生之間也沒有什么嫌隙

如果說算是幫她的話，還有兩件職責所在的小事。一件是體育學業水平考試我要求她和另外兩個學生強化訓練中長跑，每天早上用十幾分鐘加跑10圈，讓她每天對著墻吹貼近墻面的A4紙，以訓練肺活量，最后兩項都拿到了滿分。

她再一次讓我意外的是，高考后她報讀上海，學的是印刷出版專業現在我也很費解，姑且相信她媽媽所說是姐姐的主意。我一直沒有問她，我恪守她所說的看破不說破。

現在回過頭來說說姐姐。姐姐似乎沒有她的好脾氣，有些話直截了當，當然心里也能裝住事情。我見到她的時候，妹妹讀九年級，那天下著雨，也是她父親送她來。她新奇地翻看我堆放著的云南省的幾份文學雜志，我給她捆了一堆，也讓她父親拉回去

第一眼見姐姐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兩姐妹是親的嗎？當然，我不能這樣問。她很直接，老師，是不是特意外。我尷尬地笑，她卻不避諱，說，妹妹差不多高我一個頭。她說的這一點，有一次我看得真真切切。我先見著姐姐，然后一起去高中學校大門口等妹妹。妹妹朝著姐姐跑過來，一把摟住，確實高出一頭，只是我也沒有想到，妹妹卻是喜極而泣，眼淚骨碌碌滾落。我站在旁邊很尷尬。

姐姐的事大多數是自己說的。她也在這所學校讀初中，大學畢業后她先在南昌，又去到杭州，現在在上海。好像在做平面設計和文案。妹妹沒有說的一些事情，她也零零碎碎地給我講了一些。說她父母種烤煙，父親騎著摩托車在窄窄的田埂路上拉煙葉，說自己周末幫家里采煙葉，說染黑雙手還沾滿黑乎乎的煙葉油；說父親打麻將，她如何勸告和管住他，說的時候有點小得意的表情。說到妹妹的眼淚，她把責任一股腦地推給奶奶。在她的講述里，奶奶生養5個女兒和她父親，然后又家家生了兒子，唯獨她們家生了兩個姑娘，奶奶就厭恨母親也把氣撒在兩姊妹身上，也有點怪父親的意思。姐姐說，爸爸是個孝子，奶奶使性子的時候，哼哼哈哈，不回嘴，也不幫媽媽和我們，奶奶拄拐的時候，還用拐杖杵他，我們叫他跑，他傻笑說，不怕，又不疼。妹妹軟弱可欺，都隨了父親。姐姐說，自己和他們不一樣，讀到高中開始，絕對罵就還口，她自己笑著說，那時候奶奶就算要打也不上自己，現在癱瘓臥床更不上。但是妹妹不一樣，大大小小的委屈，就會自己抹眼淚，還把那些受的氣憋在心里，有時候和她開玩笑說，人很多時候是被氣死的，你要改。我說給妹妹，姐姐也只不過嘴丑一點，心地也很善良，每次買東西少不了你奶奶的，妹妹說，我知道。等她到上海讀書，體會更深，周末節假日基本上都是姐姐帶她遍游華東省市各地。

終于也有一回，姐姐說她自己已經和世界和解，包括一切，我想她所說的一切，應該也包括奶奶和她自己

關于和解，根據妹妹講述，我想象出這樣的場景：聽見奶奶臥房有輕輕地掇泣，妹妹瞅見姐姐坐在床邊，就躡手趿腳走進去，見姐姐悄悄抹淚，就有模有樣嗯哈一聲，哇，原來你也是會哭的。姐姐嚇了一跳，見是妹妹，沉了臉，滾滾，滾！把她轟出來。妹妹說，那一刻自己一點也不惱，嘻嘻哈哈的皮囊下奔涌著暖流，特舒服。我說，是呀，管你讀書管你吃穿管住還管玩，姐姐真的很好，只是性格比你強勢。妹妹也是嘻嘻哈哈，是的是的，是這樣的，嘿嘿

姐姐的和解，還表現在她自己掐滅厭世遁人空門的心念。

姐姐曾發給我過幾篇小文，文筆清新，在她的文字里，我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住青年旅館的青春女孩，一邊走一邊記錄。有包子鋪的老板娘，有武漢戶部巷偶遇的一個老鄉，也有各種經歷的雞零狗碎。讀著很有趣，像一場演出抑或彩排，我也曾推薦發表過兩三篇

有一年，春節時候姐姐沒有回來，兩姐妹都沒有和我說原因。我猜測，加班只是借口。真實原因嘛，也算是一種另類的逃婚吧，婚嫁年齡臨近，春節里要走親戚，五個姑姑三個姨媽哪個不真真假假地問。父母尷尬，自己也尷尬。家鄉趕“三月會”的時候她回來了，在家里兩天就跑到縣城住旅店。見她的時候，我大吃一驚，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妥妥的令狐沖的小師妹。她的秀發變成幾毫米深的碎發。碎發里藏著她的心事。我想那時候，她最深的心事應該是皈依的沖動。我們一起吃了三頓飯，我還約了她的初中和高中的語文老師，幾個人東拉西扯談天說地，都試圖要解開她的心結，返程的時候，她在登機前發給我“感謝家鄉親人”的短信。字很少，但令我感覺沉重。大約過去三五個月，妹妹很興奮地給我發微信，說姐姐一切回歸正常。她還主動說，是因為一場失敗的戀愛，還嘆息一聲，好險。

無論她們是否情愿，婚姻始終橫亙在面前。她們繼續逃避之外，似乎又找不到更為妥當的方法。

她們建了一個很小眾的群，叫小玉米粒，就我和她們三個人。她們曬租住的房屋：兩個小小的臥室，廚房和客廳，看上去也袖珍，我看著她們去西藏，去新疆。去東北的時候，妹妹發了一張圖，說是故宮，那個時候，我才終于知道，沈陽也是有一個故宮的，我竟然孤陋寡聞。這時候就羨慕起她們來，看這個架勢，像是要游遍全中國。有一年過春節，年初一我發逛昆明翠湖的圖片，好家伙，她們游到香港，第二天在澳門，兩天后現身山西五臺山。

那一年，奶奶在五月間離世，兩姐妹回家奔喪。很突然地，妹妹給我發來哭泣的圖片，我連忙安慰她，說，奶奶已經活到93歲高齡，相當高壽了，一定要節哀。豈料，她說的是另一回事。父母悄悄地扣下了她們的拉桿箱和背包，大約是要強留她們在家。我說要好好和父母溝通，不要說重話和賭氣的話。又過去了兩天，我問情況怎樣？妹妹繼續嘆息，說，姐姐和父母爭吵，徹底吵崩了。姐姐說得對呀，村莊已經不是過去的村莊，我們已經回不來了。最后有點可憐巴巴地說，老師，您能不能幫幫我們。

過程簡單。去到她們家，父母準備了一桌飯，還村里找了兩個人陪我們喝酒，也沒有太多談及兩姐妹的事。我們走的時候，父母送我們到村口，父親說，老師，謝謝你們！你們來，我也就想明白了，這兩個家伙是徹底留不住也回不來了，我們也不能過于自私。我的心臟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被自私這兩個普通的字眼

第二天早上，妹妹早早地就給我發來消息，說，她們的行李已經放在客廳，她們已經買好返程機票。因為有孝在身，也不便到我家來酬謝。最后貼了感謝的圖片。我把父親說的話轉告她們，后來姐姐說，妹妹是一路哭著上飛機的。

差不多過去了大半年，姐姐像手閑，也像是好奇心驅使，把一個關于自己給自己寫墓志銘的話題拋出來。我說，剛剛好，我正在逮機會要和你們說。墓志銘的問題為時過早，先放一放。我要說你們的個人問題，從個人、家庭、社會角度，你們有沒有想到人身上擔負的責任，有沒有像你們父親所想一樣，是不是自私了。這一回，姐姐沉默一陣，弱弱地說，好的，我后邊再想想

去年的一個晚上，妹妹給我打微信視頻，眉飛色舞，說，老師，祝福姐姐吧。哦，她戀愛了，妹妹說，是的，剛剛喝了酒定下來。我叮囑說，趕忙說給爸爸媽媽。

她們回老家訂婚，親戚朋友有六七桌，父母滿面紅光，興高采烈。我們離開的時候，妹妹和母親一起送我，燈影里，我看見妹妹臉頰掛著淚滴，和往常一樣。

春節的時候，姐姐帶著男朋友一起回來，妹妹沒有回來，也推說是加班。我不置可否地笑。妹妹在微信里和我說上海的房價，說上海的戶口，我和她討論，最后她同意我的說辭，房子是不是自己的一樣可以居住，戶口已不是必備條件，有中國身份，都可以在中國大地上生息行走。

隔過來一段時間，妹妹嘻嘻哈哈和我打招呼，有點躲閃有點弱弱地說，我也租了一間小屋。

有多小？

36平。

你住呀？

沒……·

接下來，她轉移話題，像要給一套小房子埋下什么伏筆。

差不多我快要忘記的時候，姐姐揭題。姐姐說，她已經把父母接到上海，她幫父親找的工作是在一家物流公司做搬運工，母親正在參加一家醫院里的護工培訓。她說，這些活計她們還可以做，

這個時候，我又一次想到雞樅花，當然，我沒有辦法確定兩姐妹哪朵白色，哪一朵又是灰褐色。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