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光之城拉薩,每一寸土地都被高原的陽光深情撫摸,每一陣風都裹挾著古老而神秘的氣息。我的父親,一位地道的拉薩藏人,卻有著康巴漢子的模樣。他的臉龐線條硬朗,稍顯狹長,猶如被歲月精心雕琢的山巒輪廓。鼻梁高挺,那雙大而深邃的目光,似乎藏著一種奧秘,幽深得讓人一眼望不到底,卻又能在不經意間,從中捕捉到對生活熾熱的熱愛和無盡的溫柔。他身材魁梧壯碩,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巍峨的雪山,沉穩而有力量,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不羈的野性。母親常念叨,父親年輕時脾氣有點暴,一點就著,像一把隨時可能點燃的烈火。然而,在我心中,無論面對怎樣的狂風驟雨,他都倔強地昂著頭,堅守著自己的姿態,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努力地展現著生命的蓬勃與頑強。
父親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雖然是最小的一個,可他從小就很有擔當與勇氣,自然而然地成了弟妹們心中的主心骨,在風雨飄搖艱苦歲年里,他成了家人中最堅實的依靠。有一次三姑回憶,小時候她在外面遭受了欺負,滿心委屈與恐懼,在深夜里哭著跑回家找父親。父親得知此事后,二話不說,伸手抄起放在一旁的手電筒,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他們來到那個漆黑的院子里,氣氛緊張得讓人室息。父親并不畏懼,大聲叫欺負了三姑的人出來,責問他為何要欺負一個小姑娘。突然,一道手電筒的光如利劍般射來,父親反應極快,幾乎在瞬間就做出了動作。他眼疾手快,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然后用力擲了出去,正中對方的臉。對方自知理虧,也知道父親不好惹,捂著臉向三姑道歉。三姑在多年之后說起此事,依舊忍不住嘖嘖稱奇,眼中滿是對父親的欽佩與贊賞。
我的母親來自芒康,那是一個充滿康巴風情的地方。她常常回憶起與父親初次見面的情景,嘴角總會不自覺地上揚,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那時的父親,正值青春年少,二十出頭的年紀,渾身散發著蓬勃的朝氣與活力,就像高原上矯健的烈馬,不羈而充滿力量,對生活充滿了熱情與憧憬。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走在人群中,總是格外引人注目。在那個熱血沸騰的年紀,父親性格豪爽,行事沖動,常常與人發生沖突,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骨子里有著一股倔強的傲氣,無論遭受怎樣的挫折,他都從未低頭和屈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鐵漢子,在遇到母親之后,卻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變得溫柔似水。他看母親的眼神里,滿是深情與寵溺,那溫柔的模樣,就像春天里最溫暖的風,讓人感到無比的甜蜜與安心。
父親雖然只上過一點學,僅僅識得幾個藏文字母,但他卻寫得一手好字。在我十歲那年的一天,父親從房子的角落里翻出一塊陳舊的墻星,那是藏文書法初學者常用的木板,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毛筆,輕輕蘸上墨汁,在木板上寫下三十個藏文字母。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對書法的虔誠與熱愛。那一個個字母,筆畫遒勁有力,似乎不是寫在木板上,而是刻在歲月的長河里。一筆一畫,都蘊含著他對傳統文化的深深敬意。
“來”,父親微笑著把毛筆遞給我,聲音溫和而親切,“蘸水描。”
我接過毛筆,小心翼翼地在木板上描摹著,水跡在木板上漸漸淡去,卻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永恒的印記
父親還時常教導我要珍惜出現在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人和事,哪怕是一件沒有生命的勞動工具,也應精心愛護。在我印象里,父親除了母親和我,最愛的大概就是他的手扶拖拉機。在農場里,父親是大家公認的能人。他的拖拉機總是農場里最干凈的,車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陽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芒。發動機的聲音也格外清脆悅耳,仿佛在歡快地歌唱,訴說著父親對它的精心照料。街坊鄰居們的拖拉機一旦出現故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父親。他們提上熱氣騰騰的酥油茶,靜靜地站在田間,充滿信任地等待著父親忙完手頭的活計去幫他修拖拉機。父親修機器時的樣子,專注而投入,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和那臺需要修理的拖拉機。手中的工具在他的操作下,仿佛有了生命,靈動地穿梭在機器的各個部件之間。他對待修理機器,就像在墻星上寫字一樣認真。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的拖拉機永遠是新的。因為父親還有一個特別的習慣,他從不開超過三年的拖拉機。每過三年,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舊拖拉機賣掉,然后換一臺嶄新的回來。他悄悄告訴我,他希望每一臺拖拉機都能在最佳的狀態下工作,就像他對待生活的態度一樣,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與激情。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手扶拖拉機車廂的顏色一淡淡的鐵青色。那是一種來自遙遠格爾木的獨特色彩。在那個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拉薩的街道上車輛稀少,這樣的車廂更是屈指可數。父親曾去過格爾木,在當時,能到過青海的西藏人,都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父親每次說起那段經歷,眼中都會閃爍著自豪的光芒,貌似那段旅程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記得有一次,我在整理書架,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一本本排列整齊的書籍上。父親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他的臉上寫滿了勞累與滄桑,但看到我專注整理書籍的樣子,他的眼神里還是流露出了一絲欣慰。“老爸,你看,我有這么多書了!”我得意地抬起頭,向父親展示著我的“寶藏”。父親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如同藏地縱橫交錯的溝壑。“老爸不需要作家,需要的是掙錢的人。”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我立刻反駁道:“掙錢是次要的,理想才最重要!”可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父親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無奈和失落,那是作為一家之主的沉重與壓力,是對生活的無奈與妥協。當時,父親的月收入只有五百元。隨著城市的不斷發展,母親成為一名家庭主婦,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了父親一個人的肩上。那時的我,還年少無知,不懂得生活的艱辛,不明白錢是如此的難掙。
為了維持家庭的生計,父親每天都開著那輛淡綠色車廂的拖拉機早出晚歸,不辭辛勞地工作。然而,即便生活如此艱難,他還是省吃儉用,攢下了四百五十元,給我買了一個大音箱。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禮物,當我第一次看到那個音箱時,心中充滿了驚喜與感動,記得在音響店里,我們父子倆為了砍下那五十塊錢,與商家軟磨硬泡了許久。我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和渴望,希望能夠用更少的錢買到這個我心儀已久的音箱。然而,商家卻始終不肯松口。最后,父親無奈地掏出了那疊皺巴巴的鈔票,那是他辛苦積攢下來的血汗錢,他用這些錢,換來了我滿心的歡喜。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不易,也更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禮物。
父親患有高血壓病,他的臉總是微微浮腫,外人常常誤以為他喝了酒。每次遇到這樣的誤解,我總是著急地解釋:“我爸沒有喝酒!”那語氣中,帶著一絲倔強和對父親的維護。后來,父親買了一輛摩托車,他對這輛摩托車視若珍寶,平日里總是精心擦拭,悉心保養。有一次,他因為違反交通規則被交警攔下,一向脾氣火爆的他,頓時氣得滿臉通紅,一怒之下,連摩托車都不要了,戴著頭盔氣呼呼地走回了家。那天晚上,父親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房間里彌漫著壓抑的氣氛。
母親小心翼翼地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簡短地回答:“遇到交警了。”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無奈,那是他對交通規則的不理解和對自己行為的懊惱。第二天,他還是去交警隊接受了處理,把摩托車領了回來。那一刻,我突然發現,隨著年歲的增長,父親不再是那個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而是一個懂得為家庭考慮、為生活低頭的成熟男人。
如今,我常常翻開父親的舊照片,那些泛黃的影像仿佛將我帶回了過去,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每當我拿起毛筆,在潔白的紙上寫下藏文字母時,仿佛還能看見他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后,微微前傾著身子,輕聲地指點著我筆畫的起落;還有他的拖拉機,他的摩托車,他的墻星,還有那個承載著我童年歡樂的大音箱,都成了我記憶里最珍貴的片段。父親的一生,走過了漫長而崎嶇的道路,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個家,守護著我們每一個人。他就像高原上最頑強的格桑花,雖然生命短暫,但卻綻放得無比熱烈,無比絢爛。他當年講過的話,將永遠激勵著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勇敢前行,無論遇到多大的風雨,都要像他一樣,堅韌不拔,永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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