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長篇兒童小說《翠羽》由楚雄作家創作,于2025年3月由云南晨光出版社出版發行,全書12萬字。小說以云南省楚雄州雙柏縣恐龍河自然保護區為故事背景,圍繞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綠孔雀展開敘事,巧妙融合了生態保護、文化傳承與少年成長主題,譜寫了一曲動人的傳奇篇章。本書由丹增先生作序,出版后入選“2025年云南省暑期讀書活動書目”及楚雄州2025年“好書相伴快樂成長”讀書征文活動推薦書目。現節選部分內容以饗讀者。(根據表達需要,節選內容略有調整)。
一、精靈的傳說
“我們小江河村有三個小冒險家!這說的就是我、龍伽和烏母左。我們三個年紀一般大,同在一個學校、一個班,三家人都住在一個山坡上。有什么好玩的事,我們三個都在一塊,偶爾闖禍時也一塊兒被大人罵。小江河村的人,都說我們是三個“小冒險家”。聽大人們這樣說,我們有些害羞,但我們都覺得“冒險家”這個稱呼不錯,它讓我們自認為有了一個方便打探消息的身份一當我們纏著老人們講故事的時候,似乎更理直氣壯了。不是嗎?冒險家,那可是要消息靈通、眼明手快的,否則怎么察覺到好玩新奇的事物呢
村頭的馬掌店、紙火店和草藥鋪,就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村里最愛講故事的那幫老人,就喜歡聚在這幾處。他們的故事,一個比一個講得精彩玄妙,那是他們向小輩炫耀的資本,表示他們有過神奇的經歷——那些事,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假的,也可能半真半假。只不過人們都說,唯愿老人高興唄,誰會去追究他講的是不是真事?老人高興,身體就好,身體一好,家里就少了麻煩。我們當然也不追究他們講的是否真實。道理很簡單,因為過于吹牛的事,我們還是有些判斷能力的;還有,如果那就是一個真真實實、明明白白的事,也就沒什么“冒險”的趣味和意思了
所以,老人們也樂得在我們面前吹牛講故事,尤其喜歡講那些年代久遠的往事。
今天,我就在馬掌店聽到了一個非常令人驚訝的新故事。
可這故事讓我心事重重,以至于在離開馬掌店時,我都忘了跟老丁頭他們告別。我打算趕緊回家,把這個故事講給奶奶聽,問一問真假。村子里這幾個愛講故事的老人,他們的話不能全信,可也不能不信,這點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我奶奶就不一樣,她年輕時上過學堂,她講的話,多少要比這幫不識字的老人們靠譜。遇到傷腦筋的事,就去問一問奶奶,那肯定沒錯。
奶奶正在堂屋火塘邊沖瞌睡。她身上裹著厚厚的羊毛大氅,煙鍋還捏在手里。火塘里的樹疙瘩落在邊上,青煙直冒,看樣子就要熄了。我趕緊悄悄把樹疙瘩往里推一推,撿起蒲扇將火扇旺了。
避里啪啦,火星直跳。奶奶手里 的煙鍋一震,醒了
我使了個小心眼,沒有直接說故事的事。奶奶不喜歡性急的人,她一不高興,難說就不理我了。我把吊在火塘上方的茶壺取下,給奶奶的小茶杯里續上熱水,嘴里一邊哼著新學來的歌謠:“大森林呀,大森林!那里有怪獸堡,那里有精靈屋。進去的是個人,出來變野豬;進去的是蛤蟆,出來的是仙姑……”
果然,奶奶睜開了眼睛:“又跑去聽那幫老頭子吹牛了吧!”
我趕緊擠到奶奶身邊:“奶奶,老人們說有個一輩子住在大林子里的怪人,還說他是我的堂爺爺。他沒有名字,因為他出身寒苦,身份低微,人們都叫他小十三。
‘據說我爺爺在世時,是我們村最能干最有名的大人物,帶領村子里的人修田筑壩,干過許多大事,就連鄰村的老人講起我爺爺都會豎起大拇指。為什么他會有一個怪人堂兄弟呢?”我問。
奶奶舉著煙鍋吞云吐霧:“那你把那故事說來聽聽。”
我喘了口氣,坐下來讓火苗溫暖著雙手,開始講我聽到的故事。
許多年前,森林比現在大得多,就緊挨著村子。而人的地盤很小,來自禮社江的支流“空夢河”在大山里蜿蜒奔騰,人們要穿過林子,才能去到河邊。獾、狐貍、豪豬、雉雞、麂子、巖羊,甚至狼、野豬、花豹、黑熊都時常光顧村子。那時的野物多到什么程度呢?就你晚上出去撒個尿,不小心就尿到一只小動物的頭上了。獵人們不用去到深山,就可以打到野雞、豪豬、穿山甲和麂子。有一次,一個年輕的獵人打到一只像雞又像鳥的野物,體型巨大,雞頭蛇頸,鳳冠長尾,背覆龍鱗,一身翡翠般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華麗無比。人們都紛紛跑來圍觀
“這是傳說中的龍鳥!”獵人得意地叫道,“吃了龍鳥肉,百病不侵。誰愿意買?”
有個住在河邊的人嘲笑說:“什么龍鳥?這個叫豌豆雞,常來偷吃我們的麥子和豌豆,破壞莊稼,是害鳥!”
“不能吃,這鳥的羽毛和膽都有毒,能死人。”有人小聲說,但說這話的人很快就被獵人狠狠的一瞪眼給嚇跑了。
大鳥在獵人手里拼命掙扎,它被打穿了翅膀,鮮血淋淋。它發出凄厲而雄壯的鳴叫,叫聲傳到幾公里外,讓人感到恐怖和寒冷。連獵人聽了,手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奶奶聽到這里說:“這事我知道。”
那你怎么從來沒跟我講過?”
“講那些事干嗎?那是過去的事,過去的人。”奶奶吹出一口煙,像要把什么吹走似的。
‘沒有過去,哪來故事呢?”
“嗯,也有些道理。那你接著說說看。”奶奶說。
獵人開價5元錢,或者五斤糧票來換這只大鳥。這時人群中鉆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紅著臉譴責獵人,她說這是山里的精靈,怎么能打呢?獵殺精靈,要遭報應的。小姑娘的話當然被眾人一頓奚落,有人認出了她:“這不是跟著老哈比的小姑娘嗎?跟著老哈比,說話也瘋瘋癲癲的。”
但也有人聽到老哈比的名字,就沉默不語了。是的,過去,大畢摩哈比老爹是受人尊敬的人,村民們求醫問神,非他莫屬。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生了病,都去找衛生隊那個戴眼鏡的小醫生,不再燒香求神。老哈比于是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離開了村子。有人看見他走的時候,手里還牽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就是她,今天跑出來指責獵人。
小姑娘跟老哈比住在大林子里,漸漸被人們忘記了。直到有一次在趕街天,有人看見她用火草麻布和手工繡品以及一些草藥,來街上換回生活物資。她什么時候學得了一手紡織繡工絕活的?并沒有人知道。她的火草麻布色澤均勻質地柔軟,繡的頭帕、圍腰、褂子,就連村里最有名的繡娘看了都稱贊不已。可是,她換得的東西,往往很少。因為只要有人斜著眼晴說上一句:啊,這東西真的是你繡的嗎?
本來想跟她買東西或者交換東西的人,也會懷疑起來。
對人們的懷疑,她閉口不言。最后,人們高高興興地用很少的錢或者很少的東西,買走或換走了她的繡品和草藥。
就是這樣一個小姑娘,居然敢跑出來指責勇敢的獵人,還說什么那只鳥是山里的精靈。怕是吃了毒菌子,昏了頭了………
我繪聲繪色地講著,奶奶吧嗒吧嗒抽著煙鍋,這時插了一句嘴:“那幫吹牛的老人們,有沒有說這個小姑娘是如何跟十三爺扯上關系的?”
“什么?十三爺?”我驚訝地問。
“他們說的小十三,你不應該叫十三爺嗎?”
我呆了呆。按照輩份,我確實應該這樣稱呼他。可是,可是…
“我從沒見過他,還聽老人們說,他是個名聲不好的怪人。”我小聲嘀咕,有些不忿。
“怎么名聲不好?”奶奶像是來了興趣,起身從小土罐里倒出一小碗梅子酒,喝了一口,又遞過來讓我喝
“講得口渴了吧?”
我瞪大眼睛,這真是頭一次!她讓我喝酒。
奶奶笑著瞇起眼睛咂咂嘴:“酒啊,可是好東西哩,它讓你忘記煩惱,以為眼前的夢都是真的。”
什么叫眼前的夢?做夢那不是晚上睡覺時的事么?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嗨,酸甜辛辣,奇怪的味道。但我精神卻為之一爽,接著講起故事來。
獵人用繩子捆住大鳥的雙腳和翅膀,叉腰擼袖,大聲對小姑娘說道:“這世上哪有什么精靈?那是封建迷信。這些野物,天天跑到村子里偷食村民的糧食和家禽,就是該打!”
這時一個有頭臉的人說:“獵人是多么勤勞勇敢,要是沒有獵人,我們哪來這些山里的美味?獵人天生十個膽,陽氣旺,殺氣重,就算打的是精靈,那也不怕。”
這樣一來,村民們都站在了獵人這邊。姑娘說不過村民,就蹲下身子撫摸著那只氣息奄奄的大鳥流眼淚。村民們都取笑她,說她是癡人。這時一個少年擠了進來,他臟兮兮的,頭上頂著亂草似的頭發,穿著沒有腳后跟的草鞋。少年磕磕巴巴地對獵人說:“這,這,這個真打不得,山神會怪罪….”
“別跟我扯那些!怎么打不得?獵人就是打野物養家糊口,這個打不得那個打不得,我拿什么養娃娃?”獵人一揮大手,嚇得少年把頭縮到肩膀里去了。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來,興趣都轉到這少年身上來了。過去,他阿爹是村里一個大戶人家的守林人,管著村子周邊好大好大的林地,身上帶著火藥槍和弓箭,不經允許,沒人敢進去伐樹打獵。現在,守林人的擔子剛剛交給他沒多久呢,村里就成立了林場,所有林子就都歸公家林場管了,他這個守林人,說話就不算數了。況且他年紀小,人慫,他爹傳給他的槍和弓箭他扛不動也拉不開,沒幾個人買他的賬。這個人,就是小十三
我講到這里,看了看奶奶,又補充一句:“這個人,就是我十三爺。”
奶奶喝了酒,臉上現出紅暈,嘴角帶著笑,并沒有說話。
我接著講故事。
人們見到年少的守林人,就打趣說:“小十三,你爹在世的時候,獵人走路都得繞開那幾片林子呢,現在呀這些都是公家的,也該讓大伙兒享享大林子的福了。”
十三爺挺了挺胸,好讓自己看起來高大一點:“雖說林地的主人不在了,可我也沒聽說這些山林正式的主人是誰?那我還得繼續管下去啊,對不對?”
獵人罵道:“你小子,你又說得清楚這鳥是哪支山上的嗎?你管得著所有的山林嗎?”
對對對!眾人附和。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猛地站起來:“我知道,這種鳥,只在擺依坡和龍樹村江邊的林子里才有!”
她說的這幾片林地,過去都是屬于那個大戶人家的,也就是說,都是十三爺該管的林子。
這話讓大家更不情愿了,開始數落起大戶人家來。說他家過去占了那么多林地,財都被他家發了。于是有人很想嘗嘗“龍鳥”“精靈”的味道,他把那只大鳥提起來,捏一捏它的大腿,拔開它的羽毛,看肉質是否豐厚,皮膚是否干凈。大鳥再次奮力掙扎,力氣大得出奇,那人一下子沒擒住,被拖了個趄。但大鳥的翅膀和腳都被繩子綁住了,它只能在地上亂撲騰,揚起的灰塵把眾人的眼睛都給迷了,空中到處飛舞著大鳥金燦燦羽毛。大鳥撲騰一陣,抬起頭對著天空大叫幾聲,忽然脖子一軟,死了。
抓鳥的人嚇得大罵,說死鳥不值錢,丟下鳥鉆出人群跑了。
獵人這會兒不干了,他認為是十三爺和小姑娘攪黃了他的生意,一把擒住十三爺,讓他賠償損失……
我講得人了迷,卻發現奶奶抬手抹起了眼睛。我知道這并不稀奇,我們村里的老人,因為長年坐在火塘邊上煙熏火燎,大多都有眼病。只是這次奶奶不僅抹眼睛,還嘆著氣,我才意識到她可能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
“后來,十三爺脫下身上唯一的羊皮褂子,從獵人手里換走了已經死掉的大鳥,送給了那個小姑娘,是不是?”奶奶問。
我點點頭,沒錯,那幫講故事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他們還說了一個細節:
小姑娘臨走時,把獵人從頭到腳仔細地看了一遍,說:“我記得大叔家是擺依坡山腳下的,那里不好在了,你們怕是得搬家。”
不久,漫長的雨季來臨。幾場大雨之后,擺依坡忽然坍塌了。有三戶人家被埋了,其中就有獵人家。幸好,人都逃了出來,但他們的房子、財物都被埋在了土里。后來有人說,在出事前,他看見十三爺和小姑娘把那只大鳥埋在了擺依坡。人們認為,這是來自精靈的報復。一時間大家都對十三爺和小姑娘另眼相看,認為他們是怪人,都躲著他們。獵人氣瘋了,扛上鋤頭跑到擺依坡挖了三天三夜,他發誓要把大鳥挖出來燒掉。可擺依坡已經變成了爛泥箐,他什么也沒有找到……
奶奶這時開了口:“萬事皆有因果啊,你聽到的,那只是表面的東
西。”
‘那什么東西才不是表面的呢?”
“你知道坍塌前的擺依坡是什么樣子嗎?我小時候,那里曾是一個大森林,幾百年上千年的松樹、柏樹、杉樹,滿山都是。里面住著各式各樣的野物,鬧騰著呢。空夢河順著擺依坡繞了半圈,才流到咱們村子邊上。你故事里講的大鳥,就生活在河邊的叢林里。擺依坡和龍樹村一帶的傣族人,叫它龍鳥。而咱們彝家人,都說它們是山里的精靈,”
我驚訝極了:“真的是精靈?它們還在嗎?還有,我知道擺依坡那個地方,離咱們村并不遠。但人們都說那是一個大荒山,跟‘大森林’一點都不沾邊呀!”
奶奶嘆了口氣:“很久以前,山里的精靈跟我們村的人,還偶爾有些走動,人們說精靈來過的村子,是吉祥的。后來,大約就在四五十年前吧,人砍了樹,燒了林子,精靈就都跑光了,再也沒有人見過它們。擺依坡,就是在那個時候變成了荒山坡。一座沒有了樹的山,就像一個沒有皮的人,坍塌也就不是怪事了。”
“人為什么要砍樹?”
“大概因為人越來越多,田地不夠了,就砍了林子,燒成地種糧食啊。”
我嘟起嘴:“我喜歡樹!可以乘涼,可以爬著玩!現在人更多了,但我們不再砍樹了呀,這多好。”
奶奶又撩起衣角抹著眼睛:“在老一輩的祖訓里,大山里的野物,都是山神養著的。可是人啊,總嫌自己得到的不夠,一聲令下,大片大片的林子就砍倒了,搞得野物們沒了落腳處,自然會來到村子里破壞莊稼、偷雞摸狗。那時,獵人們打死了多少野物啊!但不管怎樣,躲在大山里的珍禽異獸,我們不該手下留情嗎?咱們相信萬物有靈,也理應對野物們有一點憐憫才是啊…當年小十三跟獵人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這也是那幫講故事的老人們沒告訴你的真相。”
我憤憤不平地握起拳頭:“我明白了!沒有了樹,山體滑坡,人們卻認為是精靈在報復他們。憑我小學六年級學生也明白的事,為什么那些大人搞不懂呢?”
奶奶笑了笑:“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也是一門學問吶。”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當年去擺依坡砍樹的,就有講故事的那幾個老人吧?難說,那個獵人也在其中。那么,十三爺離開村子住進大林子里,就是因為擺依坡坍塌后人們對他的另眼相向吧?唉,說什么好呢?那確實是過去的事了。我只好嘆了口氣。
“咳!真是村子太小了,說來說去,總是說些舊人舊事。”奶奶嘆了
口氣。
為什么老說“小村子”呢。我有些不滿,跳起來跑到窗戶邊上,看著窗外。巍巍哀牢群山,無數的山巒,無邊的森林,日光下是綠色的海,夜色里是暗黑的謎,那是一個大世界!是我向往的樂園!它看上去離我如此之近,仿佛就在眼前。田野、河灘、叢林、群山,就依次呈現在窗外,我伸出手,似乎就可以抓到一把綠色。但它似乎也離我很遠一中間還有條空夢河。河邊有幾個小村子,我們小江河村,是其中之一
我感嘆著:“我們村怎么會小呢?村子與大森林相連,大森林與更遠處的大山相連,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山背后,又是什么世界呢?那得有多大呀!”
奶奶笑了:“你那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告訴你吧,村子就是村子,森林就是森林,你要是把森林也當成自己的村子,準得吃虧。”
“吃什么虧?”我好奇了,“森林里有多少好玩的呀,還有好吃的蘑菇。”我心里想,老人們說的那個住在大林子里的怪人小十三,他得擁有多少好吃的蘑菇啊!我現在不太覺得他是怪人了,甚至有些羨慕起他來,
“因為村子小,森林大,才養得住野物精怪,要是村子大了,森林就會變小,山神就把它們都藏起來了,遇到它們的機會就少了。”
“奶奶,你老愛說山神、山神的,有人見過山神嗎?”
奶奶喝下最后一口酒,裹緊身上的羊毛氅,瞇起眼說:“山神嘛,他有許多個面相。如果你心里有他,信他,你就會見到;如果你心里不信,就算他來到你面前,你也是個睜眼瞎。”
“什么叫面相?”
“面相就是樣子。傳說山神有六大面相,能顯化成風、雨、草木、飛禽和走獸。”
“什么叫顯化?”
“哎呀就是變化、出現的意思。”奶奶不耐煩了。
我朝窗外看去,遠處的大山只剩下暗沉的輪廓。稀疏的燈火一盞一盞融進了遠處那片濃烈的黑暗,消失不見了—那是望不到邊的大森林,人間的煙火,無法照亮那里的深邃與浩瀚。
那種地方,普通人是不敢去的,敢去的,就不是普通人。十三爺,就住在那里。星空下,我似乎感受到了從林海深處吹過來冷冽的風,也想告訴我關于叢林的秘密
二、大人物
湛藍的天空灑下細細的小雨,這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大山環抱的村莊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了。草叢里的青蛙、樹木間的小鳥都歡騰起來了,燕子矯健的身影在空中掠過。土地伴隨著陣陣泥土清香,發出細細的磁磁聲,像是旱了一個冬天的田野張開嘴,大口地喝著水。它們都在鼓動著新鮮的生命力,告訴人們:春天多美好呀!
空氣里都是桃花、梨花和李子花的甜香味,醉得人鼻子癢癢的,腦袋暈暈的,但又很舒服。暖洋洋的周末又來了,這真是讓人最開心的時候,放學路上都走得格外有勁兒。
咚咚咚!背后有人跑過來,還有小飯盒在書包里嗩當嗩當響。是我最好的兩個朋友——龍伽和烏母左。
“走呀,找老人們講故事去咯!我們歡呼著,唱起自己編的歌謠,朝馬掌店跑去:“冒險家,我們是冒險家。去大森林呀,去大森林呀…”
自從聽了精靈和十三爺的故事,空夢河岸邊的大森林,就成了我們日思夜想的向往之地。想想吧,那里藏著數不清的好東西:有天底下最好吃的松茸、牛肝菌、雞樅、干巴菌、香菇;有讓人垂涎欲滴的野楊梅、刺梨、櫻桃,還有數不清的野物一 一喜歡賣弄羽毛的太陽鳥、憨頭愣腦的花斑鳩、身穿麻花衣的小箐雞;還有大尾巴松鼠、短腿小野兔、頑皮的小猴、膽小的麂子…山箐里的小溪中,有石蚌、田雞、山螃蟹、水蜈蚣。這些都只是我們見過、叫得出名字的。而那個無邊無際的大林子里,誰知道還有多少稀罕物呢?
但大人們卻禁止我們去那里。只有十三爺,能夠每天都像森林之王一樣巡游在林海。他肯定知曉許多神奇甚至可怕的故事。如果跟這樣的人交上朋友,有他帶著,我們不就可以跟著他在林海里遨游,探索更精彩的事物了嗎?還有比這更能吸引人的嗎?
我們于是商量好,再去找老人們打聽十三爺的故事,才好尋找和創造跟十三爺交上朋友的機會。
“瞧瞧,我們村的三個小冒險家又來了。你們仨,可是我們村最要好的伙伴了吧?只差睡一鋪了吧?”馬掌店的老丁頭一看見我們,就笑著打招呼了,沖我們叫小冒險家。
“來來來,給你們講講從前大灰狼來村里叼小孩子吃的事,看你們還敢不敢大晚上亂跑的…”賣山貨的二榔頭做出一副很兇的樣子。他以前是個獵人,后來國家禁止打獵,他就做起了專門買賣山貨土產的生意。
此時聽到“冒險家”這個稱呼,我們都有點小激動,但一聽老丁頭說到睡一鋪,龍伽和烏母左就不高興了,指著我說:“我們干嘛要跟他睡一鋪?他是男生。”
老人們哄笑起來,壞心眼似的看著我。我做個鬼臉,飛速跑過去楸下老丁頭的小花帽,讓他的光頭暴露得猝不及防。
“今天講一講小十三一—不,是十三爺的故事,不然就不還你帽子。”我舉著他那頂汗臭熏天的小帽。
老丁頭生氣地噻噻:“壞蛋,壞蛋,現在這些娃娃不得了…
龍伽和烏母左靠過去哄他:“丁爺爺,你就給我們講講吧。”
“他?是個狠角色。”老丁頭放下手里正在敲打的一只馬掌,喝了口濃茶說。
“怎么變狠角色了?前些天你不是說他是個叢人嗎?都不敢大聲說話的。”我驚訝地問。
“咳咳小時候是慫,后來變狠了。”老丁頭辯解道。“擺依坡坍塌后不久,上頭又來了命令,不準砍樹了。小十三又重新當回了守林人。然后他就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又深又黑的大林子,從此只看林子,不問世事。嘿,人們說,他后來就只跟山精樹怪為伴,變得極其兇悍,在林子里,走路比山猴子還快,誰都跑不過他。要是誰在林子里砍一棵樹、挖一棵蘭草、刨幾塊石頭,他都不準。要是你在林子里布陷阱下扣子捕獵野物,他能跟你拼命。他爹傳給他的獵槍,專打偷獵者的大腿骨,百發百中。后來槍被上級政府收走了,他的腰間就多
了一柄彎刀……·
賣山貨的二榔頭翻起白眼:“哼!那把刀,也應該收走!保不準那刀還砍過人呢…”
我們暗自心驚,十三爺真的那么厲害嗎?但為了逗出老人們更多的話,我們就是要表現出不相信的樣子。我說:“不可能,上次你們還說他槍也扛不動,弓也拉不開。現在又說他有一把刀,是個狠人。誰又見過呢?”
果然,草藥鋪的阿歹開口了。阿歹是草醫,時常進到深山采藥,對山里頭的事情,他是很有發言權的。只是他總是陰著個臉,不怎么愛說話;一開口,口氣也是陰陰的。
“你們知道十三爺這些年野人似的住在大林子里干什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原來他除了當護林人,還躲在村頭那個大荒山種樹,就是四十多年前被山洪沖垮的擺依坡,那個晦氣的地方,這么多年來誰都不想多看一眼。可十三爺就在那兒窩著呢,不娶媳婦,六親不顧,就好像跟誰簽了契約似的。他種了多少樹?你們都沒去看過吧?但我聽說,那個荒山坡已經綠樹成蔭,各種鳥雀野物都來安家了。前些天上頭來了個大領導,專門去看了,回來后就給十三爺發了個小紅本本,說他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可以吃國家口糧了。這種人,狠吧?有個故事叫臥薪嘗膽,講的就是這種不聲不響干大事的人。這才是我們村真正的大人物哩!”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伸出舌頭,嘖嘖稱奇。
我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了!叢人十三爺現在不僅變成了狠角色,還成了大人物。
有幾個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瞇起眼睛說:“他這是往自己心里打烙印呢。”
我趕緊追問:“為什么要往心里打烙印?怎么打?”
老人們諱莫如深:“打個烙印,就一輩子記住了唄,到死都不會忘了。”
他要記住什么?還要往自己心里打烙印?
我們三個中,烏母左心最細,說:“我發現有一件事,大爹你們一直沒說清楚。”
龍伽反應過來了,說:“對對對,十三爺為什么一個人住進大林子啊?村里的生活不好嗎?”
阿歹說:“你們娃娃家不懂。其實呀,住在大山里的不只十三爺一個人一一還有另外一個!只不過,十三爺住在西邊的大林子里,那個人住在東邊的精怪潭邊。他們不用見面,但他們心里都打著烙印呢,不孤單那人吶,也是個怪人,狠人!”
“精怪潭?”我們三個都驚呆了。這是除了精靈之外,又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那里居然也有人住?還是一個和十三爺一樣的“狠人”?
精怪潭是藏在村子邊上大林子深處的一個神秘地方,據說那是一處地涌泉井,方圓也就是兩三塊尋常農田大小,但水質清冽,深不見底,幾百年來水量不增不減,傳說潭底有暗河,通向大海,無論何物落入潭中,皆有去無回。池潭背靠大山,面朝緩坡,是老師講過的“水在高處、田在低處”的山區地形。周邊樹木茂盛,野物繁多,蟲蛇活躍,歷來都被列為孩子們的禁地。
我們都豎起耳朵,一個勁催阿歹快些講講這是怎么回事。
二榔頭把話接上了:“嘿,你們不知道吧?最奇特的還不是這個池潭有多深,而是這個潭子里有妖怪,會跟你講話,把你引到潭子里去。傳說它能照見你的心事,你發出一點聲音,妖怪就會發出同樣的聲音,你說一句,它答一句。有經驗的老野物去那里喝水,從來都不叫,不吭聲,喝完就走。要是你一好奇,一出聲就中招了,就被它引到潭子里去了。一些沒經驗的野物,就是這樣把自己給坑了。住在精怪潭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愁吃的- 一她只消隔三岔五出來走一圈,就撿得一堆山珍野味了。”
“你怎么知道?你見過那個怪人嗎?是男是女?”龍伽問。
“我…嘿嘿,是個女的。我跟她交換過貨物。”
老丁頭罵道:“好你個二榔頭,原來你賣給我的山貨,是這樣撿來的!”
我們哄笑起來,心細的烏母左說:“不對嘛,既然野物都栽到那有去無回的潭子里去了,那人怎么還能撿得到?”
二榔頭吭疇兩聲不說話了。他過去是獵人,估計那些所謂“撿來”的獵物是他打的呢,只是現在都不敢說罷了。
我問道:“精怪潭也會招人栽下去嗎?有沒有人像那些野物一樣?”
阿歹又陰陰地開口了:“在精怪潭眼里,人跟野物沒啥分別。”
我們倒吸一口涼氣,天吶,竟然有那么可怕的地方!是怎樣的人,才敢住在那里啊?看起來那人比十三爺還厲害。
我們半信半疑,事情越來越復雜有趣了!
阿歹肚子疼似的皺著眉、咂巴著嘴:“話說回來,當年的擺依坡是為什么給毀掉的?如果要打烙印,那大家都該打呀。”
大家都不說話了,只在那噓噓感慨。二榔頭忽然恨恨地說了一句:
“那,不是精靈害的么!”
“什么?精靈?!”我們都跳起來圍住二榔頭。我想告訴他們,那不是精靈害的,是人們把樹砍光了害的。但我忍住了。我想起了奶奶說的話人們不是不明白,他們只是需要理由,來為自己曾經的不理智找一個借口。
但二榔頭賣起了關子,他撮起手指,做鷹嘴狀對著我的眼晴虛點了一下說:“小孩子別亂打聽,擔心被精靈啄掉眼珠子。”
我嚇得一閉眼,引來大家的哄笑。
‘精靈真的是那只像鳥一樣的東西嗎?”龍伽大聲問。
二榔頭嘆了口氣,不說話。老人們全都沉默了。也許,他們想起了過去的某些事情。
這時有人牽來一匹騾子要修馬掌。老丁頭拿起錘子銼刀叮叮咚咚敲打起來,說:“這就扯遠了,扯遠了,不能說了。”
天快黑了,我們往回走。
“真有趣,前些天在他們嘴里還是一個慫人、怪人的十三爺,今天忽然變成了大人物!”烏母左嘖嘖稱奇道嘿,這變化夠快啊!
三、鳥叔
星期六的早上,雞叫了好多遍,我還蒙在被子里。但村莊里的各種聲音,早就像插上翅膀的音符紛紛飛進我的耳朵里:一群羊咩咩叫著從我家院子門口經過了。從它們來的方向,那大概是烏母左家的羊群;我還聞到淡淡的煙草味,趕羊的肯定是她阿爹;接著是幾頭牛一聽腳步聲,我就知道是龍伽家的牛,她家上個月新增了一只小牛。小牛跟在母牛身后呢,蹦蹦跳跳,踢踢踏踏,步子小而活潑,和大牛的腳步聲不一樣。有幾只蜜蜂嗡嗡地撲打著我的窗戶一—窗外花臺里的玉簪花可能又開了幾朵吧?喜鵲喳喳叫著,撲棱棱飛近,又飛遠了。更遠的地方,有布谷鳥伴著風聲在叫:布谷!布谷!
這些聲音多美妙呀,我能想象它們在清晨的陽光里欣欣向榮的樣子,讓人心里踏實安靜,暖暖和和的。我愜意的伸了個懶腰 誰會愿意在不上學的日子里早起呢!
“松宰,松宰!”
忽然聽見阿爸在外面叫我。阿爸是我們村的村長。他特別勤快,我幾乎不可能在早晨看見他 他總是在我起床前就出門干活了。
我套上褲子就跑到堂屋里。
跟著阿爸的,還有一個人。個頭矮而敦實。黑黑的臉膛棱角分明,小眼睛。他頭戴一頂遮陽小帽,墨鏡掛在脖子上。穿著迷彩服和高邦皮鞋,背上大大小小有四個包,兩個交叉在胸前斜挎著,一個小包綁在腰間,背后還背著一個大雙肩包。
一個被包包武裝起來的外地人。
我打量著他。
阿爸走過來推了推我的肩膀:“叫顧叔叔。顧叔叔是攝影家,從省城來的。”
奶奶踞著小腳進來了,盯著阿爸 問:“聽說十三爺今天要回來了?”
“嗯。省里的顧老師專程來找他呢。”
奶奶就抹起了眼淚:“唉,唉,這可憐的人啊,十幾年都難得回來看一眼…他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啊!”
我阿媽把奶奶扶到椅子里坐下,安慰說:“是呀是呀,他這回得住上兩三天吧?還有,我尋思著,把王蘭花叫來一塊兒坐坐?”
“王蘭花?”奶奶像是想不起來是誰的樣子,有些迷糊。
王蘭花我知道,那個繡鞋墊的巧手婆娘…叫她來做甚?
“別亂了,十三爺只是來跟顧老師見個面一顧老師請他當向導呢,明天一早就要進山。”阿爸聲音輕輕的,但語氣卻很硬
我媽臉上掛著尷尬。轉頭瞪我一眼:“吃蕎餅去,在鍋里炕著呢。”
“不吃!”我賭氣地扭過頭不看她, 她干嗎總是無緣無故瞪我一眼?
我洗了把臉,跟顧叔叔出門了阿爸給我的任務,是帶著他在村子和附近的林子里隨處走走,然后中午時,把他帶回來吃飯。
天吶,我就可以見到十三爺了!驚喜啊,意外啊!我激動得一路小跑,心想得盡快把這消息告訴龍伽和烏母左。不一會兒,村頭到村尾,我們就走了兩個來回。
“別跑了,別跑了!咱們找個地方吃碗早點吧。”顧叔叔喘著氣說,“村子挺好…有五十戶人嗎?”
“差不多。但玩處可多了。”我說。我知道,他是說我們村很小。
顧叔叔笑了笑,說:“你們這個年紀,可是最有玩常的年紀了。在哪上學呢?村子里有學校嗎?”
“學校?要走三公里,去旁邊的龍樹村。”我悶悶地走在前頭,心里尋思著待會兒見了十三爺的面,我要怎樣向他表達我想要跟他做朋友的意思,對這個顧叔叔有些不耐煩。“要吃早點的話,只能去龍伽家的小館子了。村里只有她小姨開的一家小食店。”
龍伽的小姨也開了我們村唯一一個小客棧。她大概是村子里最有錢的人了。
我們來到小食店,龍伽的小姨正 從井里打水給院子里的花澆水,她穿 著桶裙,圾著拖鞋,盤起的頭發上簪 一枝淡黃色的木香花,邁著小碎步給 我們端來茶水和一盤葵花籽。
我們坐到盛開的雞爪花架下面,小桌子上也灑滿了雪白的落花,清香撲鼻。
“你們村是個多民族聚居地吧。顧叔叔說。他對茶水吹著氣,一邊瞄了一眼龍伽小姨的那一身傣族打扮。
我點點頭:“我們村有彝族、傣 族、漢族、傈僳族,龍樹村還有回族 呢。”
“五十來戶人,也有那么多民族?真不簡單啊。”
“我奶奶說,我們村歷來都是最和睦的地方。”我說著也端起杯子喝一口水。“就是人少,玩伴也少。”這是我很不滿意的地方一—龍伽和烏母左雖然都挺好,但她倆畢竟是女孩子。而我們村,跟我同齡的男孩居然一個也沒有。
“吃吧。”顧叔叔把落在桌面上的雞爪花拂開,一碗豆粉推到我面前淡黃的豌豆粉上面,蓋著紅紅小米辣、翠綠的芫萎、嫩嫩的蔥白、炸得金黃的雞樅油,撲鼻的香。我肚子立刻咕咕叫起來了。
顧叔叔很快吃完了一碗,又來了一碗。
“這是正宗的雞樅油!”他贊嘆著。又問我:“你叫松子?開心松子嗎?”
我剛吃一口涼粉,差點嗆到。
“不是松子。是松宰。”我白他一眼。
“是啥意思,給我講講唄。”顧叔叔微笑著,很有耐心的樣子。
但我不想跟他講。我奶奶說,我的名字可金貴了,用我們彝族話來說,就是美麗富足之意。
“你請十三爺當向導?你要進山干嗎?十三爺可兇了,他不會讓你打野物的。”我岔開話題,盯著他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心想里面該不會裝著什么打獵的武器吧
顧叔叔哈哈哈地笑了,他的嗓音真洪亮,樹上的幾只小麻雀都嚇飛了。他打開背包的拉鏈。我偷瞄了一眼,包里有些奇怪的機器,但并不像什么打獵的武器。他從包里掏出一本小臺歷,放在我面前。
哇哦!這是我見過的最精致的小臺歷,只比巴掌大一點,錚亮的紙張,上面的圖案比我語文課本上的圖好看百倍。
我好奇地拿起來,翻開第一頁。
上面是一只胖墩墩的鳥。紅紅的大嘴巴,翠綠的背和雙翅,胸脯和肚子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非常美麗的紅色,就像就像天邊的晚霞!頭頂和脖子上都有一圈黑羽毛,像系了一條黑絲帶。旁邊有字,寫著“緋胸鸚鵡”。我指著鸚鵡胸前那美麗的顏色說:“原來這種難以形容的紅色叫
‘緋’呀!”
顧叔叔呵呵笑著點點頭:“確實,這鳥的本尊可比圖片上漂亮多了。”
我趕緊翻開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
整本臺歷全是漂亮得不得了的鳥!它們要么仁立枝頭,要么展翅藍天,要么坐在窩里引頸高歌,多么可愛啊!它們都各有名字,有些名字還很復雜。我指著其中一只有些像雞、但是比雞好看太多太多的白色大鳥:“這個叫什么?這個字念什么?”這只鳥正悠閑地走在陽光斑駁的樹林間,臉和腳都是鮮紅色,頭戴黑色羽冠,雪白的背和尾,一身銀裝素裹,纖細的腳剛好踩著一片金黃色的落葉,美極了。
“這是有林中仙子之稱的白,它們就生活在哀牢山中,你們村子邊的大山里,就有這種鳥。這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珍貴著呢!大詩人李白就寫詩贊美它說:‘白鸝白如錦,白雪恥容顏。’這可是一種歷史悠久的上古神鳥啊!這本臺歷,都是我拍的照片。我走了全國許多地方,拍了許多地方的鳥。這本臺歷上的鳥,全都是在咱們云南拍到的,都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我這次來找十三爺,就是想進山拍鳥呢。你們的村子,相當于在哀牢山的腹地,得天獨厚啊!村子邊上的熱帶季雨林、闊葉林,就是這些珍稀鳥兒安居的天堂,這個季節,正好是鳥兒的求偶季,熱鬧著呢。但進哀牢山,沒有向導不行,會迷路。”
“原來你喜歡鳥。我也喜歡!”我高興地說,覺得顧叔叔變得可愛起來了。
“嗯。鳥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了,每一只鳥,都是天地間的精靈,它們不分是你家的還是我家的,它們屬于天空和大森林。天空多寬廣呀,鳥兒本應是最自由的生命了!但是,正因為它們太美了,有些壞心眼的家伙就想弄來賺錢。我拍鳥,就是要讓人們看到它們的美麗和珍貴,意識到這些小精靈需要我們的保護。我的朋友們,都叫我鳥叔,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鳥叔!鳥兒的叔叔,這名字太順口了。我來了興趣,話也多起來了:“我們村子里,鳥是不少的。最多的灰麻雀、喜鵲、屎咕咕、小斑鳩、畫眉、春天還有燕子,河邊有白鷺、野鴨什么的。還見過野雞。對了,還有貓頭鷹、老鷹。有一次,一只老鷹還把烏母左家的小羊叼到半空中…
顧叔叔——鳥叔聽著,點點頭說:“咱們國家經過這些年的生態保護和建設,生態環境好多了。你們村子青山綠水的,很好在。”
“但是怎么保護它們呢?又不能把它們捉回來養。我以前上樹掏小鳥回來養著玩,還給它們喂蟲子,但被我奶奶罵得要死,逼著我放回去。”
“因為你的家,不是小鳥的家嘛,你奶奶是懂的。”
“鳥兒的家?”我抬頭想了想這個問題。
“對,你最想在什么地方看見鳥兒?那就該是鳥兒家。”
鳥叔站起來給自己的保溫壺里加滿水,掏出紙巾擦著臉上的汗說:“呀,小米辣好厲害……”
看到他在小米辣的威力下面紅耳赤,我看著他笑,他也看著我笑。
“保護鳥兒,不是把它們關起來。最要緊的是保護好森林。你想啊,森林就是小鳥的家,毀壞森林就是把小鳥的家給毀了,是不是?要是哪天來了一大幫子人,呼啦啦把你家給拆了,讓你沒地方吃飯睡覺,你怎么活呢?或者來了一幫子人,把你從熱被窩里拉出來,關進一個小籠子里,還不停地拿個小棍子扒拉你,讓你唱歌。你唱得出來么?”
我漸漸的笑不出來了。我心里想到了什么。
如果沒有鳥兒,天空該有多寂寞,村莊該有多枯燥啊,林子里再也熱鬧不起來了!咳!沒有鳥,那世界多沒趣呀!
我想到了十三爺,擺依坡,綠精靈。還有那個為精靈流眼淚的小姑娘。
“鳥叔,村里人說十三爺這些年種了好多樹,種滿了整個山坡,給各種野物們安了個家。他是我們村的大人物!他是不是一直在保護小鳥的家呀?”
鳥叔點點頭:“對。十三爺的事,我在省城都聽說了,他家祖傳兩代,都是護林人。他很了不起。是個貨真價實的環保達人,行動派,實力派。”
什么叫達人?行動派?實力派?我不解地望了望他,聽上去這都是些贊揚的話。
但是,老人們說十三爺是在往心里打烙印呢!奶奶也說,他多么可憐啊,多么可憐啊!了不起的人,大概都是有一些很痛、很可憐的經歷吧?但這話我沒說出口,我想,待會兒就要見到十三爺了,我就有機會認識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了。
再看鳥叔,我不知道鳥叔和十三爺能不能成為朋友,看上去鳥叔一點兒都不可憐。他正抬頭環顧小食店,滿面紅光,精神飽滿。小食店的樓上,就是客棧。客棧的小窗上,也同樣爬滿了白白的香香的雞爪花,蝴蝶和蜜蜂在陽光里飛來飛去,
他今晚,就要住在這個花香滿溢的小樓上。
鳥叔把桌子上的落花撿起來,裝在一個小袋子里說:“這叫素馨花,要是胃痛了,拉肚子了,泡水喝管用。”
“是嗎?我們都管它叫雞爪花。”鳥叔懂得可真多!
四、交朋友
這頓飯啊,從中午十二點鐘,吃到下午四點,大人們還在喝酒聊天。
終于見到了十三爺,我激動又小心地盯著他看。他高而瘦,臉上手上都是傷疤,有些嚇人。我悄悄看他,又發現他的眉眼很特別,眉毛修長,眉尾稍稍下垂,眼晴也是細長的,低垂著,不怎么看人。有種冷冷淡淡,但又和和氣氣的感覺。他偶爾抬眼,眼睛雪亮,仿佛藏了一汪冰涼的泉水,讓人覺得他心里裝著一盞明亮的燈。
他一點也不像阿歹他們說的,是個兇狠之人。
鳥叔和他似乎很投緣,相談甚歡,一點兒散場的意思都沒有。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森林里的事,什么白腹錦雞、紅腹角雉、紅原雞、白鳥、長臂猿、黑熊、云豹、野豬、小靈貓等等。我也喜歡聽野物的事,但他們講的我又聽不太懂。像什么科、屬、種、候鳥、留鳥,聽上去真是傷腦筋。
我媽又開始在廚房忙開了,午飯 都還沒結束呢,她又在準備晚飯了。
我打了幾個呵欠,退出餐桌,去找龍伽和烏母左匯合去了。我們想要用我們最喜歡的方式,交下十三爺這個朋友。但這真個說不準,誰知道他愿不愿意呢?
“他個頭真高!至少是一米八!臉上有四處傷疤,手上更多!眼睛特別特別亮,我奶奶說,這是守林人獨有的眼睛,晚上都能看得見東西!”我比手劃腳跟她倆講著今天的所見所聞,激動得鼻尖冒汗。今天認識了鳥叔、見到了十三爺,信息量太大了,只怪自己語文課上沒好好聽講,我用了很大力氣,還是覺得表達得不夠。
最后我總結說:“我覺得十三爺有些眼熟。似乎在一個半夢半真的地方見過他,是哪里呢?”
烏母左和龍伽都屏住氣息,讓我再想想。見我實在想不起來,她倆不覺都皺起了眉頭。烏母左問:“他的腰刀呢?!你看見了嗎?真那么厲害嗎?”
“我一直町著!確實有一把刀,弧形的,連上刀柄差不多有四十公分,在他腰間掛著呢!黑漆漆的刀鞘,刀柄上纏著皮繩、包著銀飾,可漂亮了。”
烏母左撇了撇嘴:“有沒有拔出來看看?”
“誰敢?那是砍過人的刀。”
她倆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想了想,還是得給她倆一點信心。于是講起了鳥叔:“原來,鳥叔也是來跟十三爺交朋友的。他不單是來照相,他還是個鳥類學家,大學教授。還好,十三爺喜歡鳥叔,而鳥叔喜歡我。”
聽到這里,她倆的眼晴終于發亮了,像是看到希望了。我松了口氣。
龍伽笑著吐了吐舌頭,又問:“十三爺是個老頭兒嗎?他跟你爺爺是堂兄弟,你爺爺都不在了好多年了。”
“這么說吧,他是我爺爺最小的堂弟,比我爺爺小二十多歲,但他是個特別精神、特別英俊的老頭兒。他爹以前給大戶人家看的林子可大了,我們村,還有整個擺依坡到盤古村的林子,都是他家的。知道嗎?就連精怪潭那一片,都是他家的山!后來大戶人家死的死,散的散,但十三爺的阿爹一直守著那些林子,防著別人去亂砍亂燒。后來十三爺的阿爹老了,就把守林人的事交給了十三爺,那時十三爺才十五歲呢,就只比咱們大一點……我奶奶說,十三爺的命不好,自從他當了這個守林人,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小小年紀孤身一人,天天跟村子里那些想去伐林子打野物的大人們作斗爭….’
烏母左驚訝地說:“那天阿歹說十三爺守著幾百畝林子呢,原來那些林子都是別人的。”
我點點頭:“沒錯!那些大林子呀,里面有多少好東西!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后來歸給了公家,再后來有一部分又分給村民。只有擺依坡那一片早被伐成了荒山,沒人要,他們就分給十三爺!十三爺不爭不怨,硬是憑一己之力把那里荒山再度變成了綠洲!”我說著,自豪地挺起胸膛:“今天鳥叔都說了,十三爺守的是國家的森林,是世界的資源。他這些年保護了多少珍禽異獸呢!”
龍伽和烏母左一個勁點著頭,眼晴亮亮的:“難怪老人們說他現在是咱們村的大人物。這樣大公無私的人,以后咱們對他好一點。”
“那肯定了。我阿爸說了,我們彝家男子個個都是好漢!”
我們哈哈大笑,大聲唱起自創的歌謠:“冒險家,我們是冒險家!大森林呀,去大森林呀…”
我迎著春日的暖風朝村子西邊的一條小道跑去——這是去往十三爺家的方向,中午我聽得清楚,十三爺吃完晚飯,就會趁著月色回家一趟。
我們知道十三爺的家在哪里,那是一棟快要倒掉的小屋,院子里蒿草齊腰深,是我們撲螞蚱、逮野兔、摸野鴿子蛋的樂園。當然,夏天里也有蛇。我們進去的時候,會在兜里揣上用馬錢子、雄黃、菖蒲根、雞爪花和苦棟子做成的香囊
我們看好了他晚上回家必經的一條小道。那是一條人煙稀少的石頭路,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風吹雨淋,圓圓的石頭滑溜溜的像一個個嵌入泥土的蛋殼。
傍晚時分,我們在小路上尋好了一處藏身之地,便光著腳在曬了一天太陽的石頭路上走來走去,直到把腳板心碚得又暖又癢,變成粉紅色。小路兩邊,有幾片玉米地,更多的是茂密的樹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在樹叢中穿梭,我們奮力地追逐它們,夕陽把我們的臉曬得通紅,頭發被暖洋洋的春風吹得像鳥窩一樣。
春天的夜晚來得快,太陽的余暉還在,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我們都帶了些吃的,有小蕎餅、腌蘿卜條、紅薯干。還有另外一些更好吃的,我們得省著,待會兒有大用場。我們裹緊衣領,坐在暖暖的干草上吃了蕎餅,又跑到水冬瓜樹下的水井里舀水喝。水冬瓜樹是我最喜愛的樹之一,有它的地方,草木豐盛,還會有咕嚕咕嚕冒著水珠的小水井,水質甘甜
我們吃飽,就躲到事先看好的草叢里蹲守,像貓守耗子一樣,這樣的感覺讓我們激動又緊張。
月亮升高了。我們蹲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守候著傳說中的大人物。我們的計劃是等他路過時,從草叢中跳出來嚇他一跳,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松花餅、核桃、小酥肉送給他——這些都是我們剛才舍不得吃的。然后跟他說:“嘿,勇敢的護林人,咱們交個朋友吧!”
只有我們看得上的人,我們才會出其不意地嚇唬他,跟他開玩笑,并給他一些好吃的作為禮物,這是我們交朋友的方式。同樣的,如果對方是個好玩的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著接受我們的禮物。當然,如果他是個小氣鬼,他會因為被嚇唬而生氣,青嘴綠臉地罵我們一頓,這個朋友也就交不成了。我和烏母左、龍伽,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成的好朋友,所以我們三個是雷都劈不開的好伙伴
咚咚、咚咚…月光穿過搖電的樹梢,灑下一地清輝,崎嶇蜿蜒的小道明暗起伏,仿佛波浪一般。那個高大的身影,就踩著這一地如真似幻的波浪漸漸朝我們走過來。他身后的路,淹沒在更深更黑的樹林里
我們伏低了身子,目不轉晴町著他。月光和樹影將來人變得時明時暗,只有他寬寬的額頭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很清晰,像養在水里的兩顆星星。他似乎透過黑夜,看到了躲在樹叢中的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鼻尖滲出汗來
他走近一點,再近一點,我們就要跳起來了,草叢就快要攔不住我們了。然而此時,我們都聽到了十三爺背后傳來另一種非人類的呼吸聲,呼
味呼味!
龍伽一下子掐住我的胳膊,啞著嗓子要哭了:“狗,是狗!大狗!”
老天!我們全懵了,原來,十三爺還帶了一條大狗!白天我怎么沒看見這條狗呢?這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護林人的山狗,兇猛,迅敏,護主。我們此刻貿然跳出去,遭殃的肯定是我們。如果不跳出去呢?狗也一定會發現我們,不用說,我們要完蛋了……
可就在我們還沒看清那條大狗的輪廓時,十三爺稍稍頓了頓,朝它輕輕地噓了一聲。狗停住腳步,但很不情愿地低吼著。它大概已經發現了不遠處草叢中的不速之客。十三爺低聲跟它說著什么,從腰間抽出一根繩子,套住了狗。然后,一人一狗,慢慢靠近了我們的隱身之處。
透過密密的枝葉,我看見大狗背脊上的皮毛在月光下發出幽藍的光暈。快到跟前時,他們停了下來,十三爺摸了摸狗頭,像是在安撫它。
狗探過頭來,朝我們的藏身之處噴了一下鼻子,像是嘲笑一樣。它明明發現了我們,但它像老練的獵人,裝作沒看見。它在等著我們自動現形
我們面面相了兩秒鐘,再也繃不住了,啊啊叫著從樹叢里蹦了出來。
四下里的樹影在銀色的月光下嘩嘩搖曳,蟲鳴啾啾,人歡狗跳,驚得夜鳥四下噗噗亂飛。十三爺繃著個臉:“躲在草叢里干嗎?要是換個人,看看吉祥能不能饒了你們。”
原來狗有名字,叫吉祥。十三爺的語氣不高也不低,不高興,也不生氣,但意思我聽出來了一他早就知道躲在這兒的是我們,所以才把吉祥套住。
反而吉祥顯得很友好。它圍著我們轉了幾圈,挨個嗅著,然后乖巧的退回十三爺身邊坐下,歪著腦袋,好奇而警惕地盯著我們。
這真是出乎我們意料!它居然都沒有吠一聲,這狗太沉得住氣了。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只名叫吉祥的狗
我們趕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禮物,說明來意。
十三爺似乎是呆住了,他皺起眉頭俯視著我們,對我們的行為像是非常不解。我想到奶奶說過,他孤單了大半生,沒有一個朋友,我們的行為,在他眼里會不會很奇怪?
他抿著嘴沒說話,目光爍爍。我有些緊張地想,他這是要拒絕咱們了吧!
但他忽然緩緩伸出手,拍掉我肩上、頭發上的草屑和樹葉,一雙大手布滿傷痕和繭子,動作卻很輕柔。
我分明看見他眼角的皺紋往上揚了那么一絲絲— 他其實是在笑著的。我心里亮堂了,我知道,他一點兒也不討厭我們。
最后,他接受了我們奉上的小禮物。
當然,這只名叫吉祥的狗,也吃了我們的松花餅和小酥肉。我想,我們算是成為朋友了吧!
五、吉祥
清晨的森林有種奇異的味道,那是泥土、樹木、苔蘚、花草、溪流、石頭、霧露以及林中所有的飛禽走獸們吐納出來的氣息
我用力地抽著鼻子,像吉祥一樣,用力地嗅著這些氣息,問龍伽和烏母左:“聞到沒?大山的味道。”
鳥叔聽了轉過身來說:“這叫地氣,大地剛剛睡醒,這時陽氣旺,能量足,聞了能讓人精神舒爽,有精神。”
我們無比興奮。今天的機會來之不易,昨晚跟我阿爸阿媽軟磨硬泡,加上奶奶的助力,又征得了龍伽和烏母左父母的同意,他們才答應今天讓我們三個跟著十三爺和鳥叔進山,但條件是晚上九點以前必須回到家。瞧,這一分一秒,都多么的珍貴!
無邊無際的林子正在由旱季向雨季過渡,地面厚厚的落葉還是干燥而溫暖的。我們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沖上去打兩個滾,吉祥也汪汪叫著撲進來撒個歡,驚飛幾只小斑鳩。整個森林層次分明,通透舒展。高高的羅漢松、水青樹、紅豆杉樹等大喬木占據了第一層,它們舒展身體,枝頭發著新芽,搖呀搖的,漸漸升起的太陽透過樹影,灑下點點金色光芒。矮一些的,是翠柏、楹樹、山茶、杜鵑等等,繁花正茂,散發著溫潤的芳香。長在矮地里的,就是藤蔓和各種不知名的大葉子樹。它們交錯在山箐里、斜坡上,枝葉濃郁又優雅。野姜花、水百合、打碗花,色彩斑斕,像是給森林鋪上五彩繽紛的地毯,而白尾草、拉拉藤、格桑花里藏著野鴿子和各種小鳥的身影。這樣的森林,煥發出暖融融濕漉漉的生機,到處是新生事物的味道。隨時有不知名的鳥兒撲啦啦從林中飛起,身旁的草叢、頭頂的樹梢上,也唰唰地跑動著什么野物。這森林的清晨里,鬧鬧騰騰,歡快著呢。
鳥叔和十三爺都走得快,尤其是十三爺,那步子果真像老丁頭說的山猴子啊,靈巧輕盈到落地無聲。我們邊走邊玩,他們就停下來等著,這時鳥叔就笑著抱怨他們是帶上了幾個小包袱。十三爺瞇著眼說:“嗯,我看啊,最忙的就是吉祥了。它這是真的高興啊!一下子有了這么多小伙伴。”
可不是嗎?吉祥得跑前跑后,又要探路,又要照顧落后的人,忙得不亦樂乎,呼嚇呼疇,舌頭都要掉出來了
太陽一點一點升高了,氣溫也在升高,我們的臉都紅撲撲的,額頭冒著汗。穿過這片豐富多彩的闊葉林,又越過一個長滿了松柏的緩坡,嘩的一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草甸出現在藍天白云之下。草甸是一個綠色的小盆地,四周森林環抱,擋住了山風,安詳又溫暖。三五頭牛十多只羊還有幾匹馬兒,星星點點散落在草地上安閑的吃草,沒有牧人,不像村子里的牲口那樣被人用鞭子急匆匆趕來趕去。它們就像這片大草地里自然生長的草,跟這片草地是一個整體。
“哇,十三爺,我奶奶老是說你多么可憐,原來你有那么多牲口啊,哪里可憐了。”我激動地叫道
“不是我的。”十三爺淡淡說道,“越過草甸三公里,有一個小村子,有七八戶人。屬于龍樹村。”
“從這個大草地,也可以走到龍樹村嗎?那也能到咱們的學校啦?”我們異口同聲,這太讓人驚訝了。
“能到。但都是山路,不好走。”十三爺說。
“哦!”我們吸了一口氣,抬頭舉目遠眺。當然,我們看到的,只有山和樹。路和村子,一樣都看不見,它們都隱藏在密林間。果然啊,同一個目的地,山里跟山外,完全是兩個世界。我們天天都去龍樹村上學,沒想到通過這片在我眼里遠不可及的大森林,也可以到達龍樹村。在這片大森林里,還有多少條不為人知的小道,通向多少個未知的地方呢?
我看見草地邊靠近森林的地方,有一個小緩坡,被平出一塊地,上面有一所小木屋,陽光正暖暖地照耀著它。房子旁邊有一條小河,小河的另一邊,就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森林。
那里一定就是我們向往已久的“林中小屋”十三爺的家。我拍拍吉祥的頭:“吉祥,吉祥,帶我去你家。”
吉祥頭一歪,看看我,又看看十三爺。十三爺說:“去吧。”
吉祥眼稍嘴角都揚起來了,興高采烈汪汪汪叫著帶頭朝小房子跑去。我們跟著狗沖向小屋。
小院子挺簡單。半人高的石頭圍墻,院門就是幾根木片隨意搭著,被吉祥一頭就撞開了。院子里種著一棵杏樹、一棵桂花,杏花將謝不謝,整個院子余香裊裊;樹下有個雞窩,一只蘆花母雞坐在窩里,看到吉祥,發出咕咕的警告。
一座小木屋在院子中央,窗戶像兩只眼睛瞪著我們。房子一邊有幾塊小菜地,種著小白菜、芫萎和小蔥,另一邊有一個馬廐,里面拴著一匹青花馬兒。吉祥率先跑到了院子里,再轉過頭沖著我們汪汪叫,它微微壓低前肢,尾巴上揚,好像在說:歡迎,歡迎!
我們遲疑了兩秒鐘,跟著吉祥沖進了屋里。
六、一只鳥蛋
屋里暖暖的,有火塘,一股子淡淡的草藥味。只有一張小桌子,兩把椅子,一張小床,再有就是墻角放著一個小木柜,柜子下邊有幾個壇子,擦得亮亮的。窗前的房梁下,掛著好些草藥。
十三爺進屋后,就開始燒火做飯我們在他的小屋子里東瞄西看,希望能找到點稀罕物。但我們很快就轉移了地方,先是跑到院子里把蘆花母雞的屁股翻起來,數了數,它一共孵著九個蛋。然后又在院角逮到兩只綠色的小蚱蜢,玩一會兒就放了。最后,屋外的小河成了我們的樂園——有水的地方,就是生機盎然的樂園!
不一會兒,我的小桶里就裝上了小魚小蝦,還有兩條水蜈蚣。烏母左抱著一大捆水芹菜,龍伽采了一籃子野花,還有野草莓。
我們得意洋洋地回到小屋子里,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
桌子上擺著一個木盆,里面裝著一堆炸得不是很好看的洋芋,一小碗夢卜齷,其他再也沒有別的了。十三爺正拿出碗筷。看起來這就是午餐。
“就吃這個?”龍伽一臉懷疑。
“啊。”十三爺答。
我們都嘟起嘴
鳥叔正在門口擺弄他的照相機,聞言湊過來看看。“別急,我有魔法。”他哈哈一笑,提過大背包,嘩啦啦抖出一堆花花綠綠的鐵罐子,
“紅燒肉!午餐肉!小黃魚!”鳥叔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鐵罐子,將里面的東西倒進鍋,又把桌上那碗洋芋倒進去,再放些水,燜起。
不一會兒,咕嚕咕嚕,香氣撲鼻。吉祥湊過頭來,口水都快滴到鍋蓋上了。十三爺拍了它一巴掌,它退在一旁,極不情愿地哼哼著。
我承認,經過鳥叔的加工,世界上最好吃的紅燒肉燜洋芋就是這一碗了!我們就著紅米飯,吃得滿嘴噴香。吉祥也得到了一碗肉湯飯,風卷殘云般吃完了。
吃完飯,十三爺就要帶著鳥叔進山了,讓我們留在家里好生待著。觀鳥拍鳥,得進到深山里,那些地方常常連路都沒有,他當然不會帶我們進去。吉祥也被留下來了,鳥叔說,狗跟著去,鳥早就嚇飛了。
“只能在河邊玩,水深的地方不要去。這條河叫星草河,是空夢河的支流,別看它流經這片草場時水不深,過了河,對岸森林下方就有一個臺地,那里可就危險了,有漩渦。”
漩渦我知道,村子里放水栽秧時,梯田間就有好多小水渠。一丘田和一丘田之間,水渠從高處跌落,就會形成一個小坎兒,像個小瀑布。小坎兒下方,就會出現一個小旋渦,水積在那里,轉呀轉的,螞蟻、小蟲,或者水草,掉在旋渦里就跟著轉,再也爬不起來。
我問十三爺,是不是這道理
十三爺點點頭:“是一個理。這也叫滾水壩,人掉進去,十有八九被吸住,很難再起來。大山里地形復雜,瀑布臺地下方的壩塘,那是很危險的……”
我嗯嗯著點頭,又問:“空夢河是禮社江的支流,星草河又是空夢河的支流。它們最后都流去哪里了?”
十三爺愣了一下,有點尷尬。“我沒念過書,不太說得清楚。但聽林草局的人說,空夢河和星草河最終都會跟禮社江匯合,往東南方向去,最后歸在大海里了。”
鳥叔補充道:“嗯,禮社江是紅河水系的上游,發源于巍山,彝族話叫作‘額骨阿寶’,是父親河的意思在新平與綠汁江匯合后,就稱為元江。再向東南方向流呀流呀,到了紅河州河口縣流入越南境內,就稱為紅河,最后注入南海北部灣,去了大海啦。”
真不愧是省城來的教授!十三爺都跟我們一樣,認真地聽,認真地點著頭。末了,十三爺又看了看我們,不放心地叮囑道:“星草河對岸的林子里,除了滾水壩,還有精怪潭,那也是個險地,你們也不得去那邊。”
“哇!”我們驚喜地叫起來:“十三爺,帶我們去精怪潭找妖怪呀!”
十三爺哼了一聲,嫌煩似的揮揮袖子出了門。剛踏出一只腳,又轉回身叮囑道:“別去林子深處嘎,陷阱扣子什么的,清理了那么多年,也還是會有。被夾到,腿就廢了。”
我們吐吐舌頭,趕緊點頭答應。才一會兒工夫,十三爺就說了三個“禁區”—滾水壩、精怪潭、密林深處,給我們劃定了活動地盤。我們有點氣餒,不過啊,一看到小屋外面的大草地,小河水,我們就高興起來了——這些地方,我們玩幾天都玩不過來呢。來日方長嘛!今天來的時候,我們就留意記住路線,發現十三爺的小屋,離村子沒有想象中的遠:經過一座小橋、一段河灘,然后爬上一個緩坡,就看到了小溪,順小溪穿過一片闊葉林,就到了。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過去想象中遙不可及的林中小屋,只算是在森林的邊邊上。因為這座大森林,它真的是太廣闊、太浩瀚了!
龍伽小聲說:“我看出來了,十三爺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他雖然冷冰冰的,可心里關心著別人呢。”
我遙望著十三爺他們遠去的背影,心想這么多年他一個人住在這大山里,有沒有人關心他呢?
太陽升高了。我們玩累了,吉祥也玩累了。我們又回到了小院子里。烏母左抓一把米喂喂母雞,再次百無聊賴地翻起母雞的肚子又數了一遍。
“九個。”她說,“為什么是九個,不是十個?”
這算什么問題?我沒理她。我的眼晴停在了墻角的小木柜和地上的幾個壇子上。柜子有兩個抽屜,兩扇門,再普通不過了。抽屜和柜門,我們是不會去打開的,這是我們探寶的原則。但放在外面的東西,就怪不得我們要一一去查看了。我看見柜子上面,放著一把弓,還有一個箭囊,掛在弓的后面。
弓太硬,我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稍微拉開一點點。唉。我放棄了。
我蹲到幾個壇子面前,打開了其中一個用紅布包著罐口的土壇子。帶著甜美花果味的酒香直鉆鼻孔。“哇,杏子釀!咱們來嘗嘗呀!”我雀躍起來。
“瞧,這個箭囊多漂亮呀!”龍伽說。她取下箭囊拿在手里,我一看,才發現原來它是被反著掛的,我剛才看見的是它的背面,黑不溜秋的,一點兒不起眼。龍伽取下來,我們才發現,箭囊的正面,繃著一塊細膩的麻布,上面繡著精美的圖案。這個圖案,還是立體的,摸一摸,似乎有三層,每一層都用精細棉布打底,再在上面繡上圖案,像一個畫框套著一個畫框:底層的畫框里繡著花草樹木,中間的畫框里有太陽和月亮,最上面的一層,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圖案:一枚橢圓形的金色羽狀物,簇擁著中間一個心形的圓斑。這個圓斑的中心是深藍色,依次是翠綠、黃色和紅銅色,一圈圈展開。這些顏色,都依光線的明暗而變幻出更加復雜奇異的色澤,藍色中帶著翠綠,翠綠中透著金光,像翡翠,像絲綢,像金子,像一只深邃的貓眼,竟是難以形容。
烏母左湊了過來,伸出手指細細地摸了摸,說:“這像是一根真的羽毛,用絲線釘在上面了。你們看,其他圖案都因時間太久有些褪色了,但這根羽毛卻依然鮮艷光亮。”
這一說,我們都小心地伸出手指細細地觸摸了一番,最后一致確認,它是一根真的羽毛,不是繡出來的。
“天吶,世界上有什么鳥的羽毛會那么好看呀!”我們感嘆不已,這個問題,當然只能等十三爺回來才能得知了,對了,還有鳥叔呢,他是專家嘛,他肯定知道。
我們把箭囊掛了回去,拿出一只小碗倒出杏子釀,你一口我一口品嘗起來。
已經傍晚了,太陽漸漸向西沉下去。忽然吉祥跑了進來,“鳴嗚嗚”,它哼哼著,用頭拱一拱我的手。我一看,它嘴里叼著一個什么東西。
我把手往它下巴那里一放:“吐出來。”
吉祥一張嘴,喲,一顆蛋掉在我手心里。蛋殼棕黃色,有些粗糙,比尋常雞蛋大一點。依我的經驗,應該是一枚鳥蛋。“快來快來!快來看吉祥叼回一只鳥蛋!”
我們研究了一番,不知道這是什么鳥的蛋,但看蛋的大小,我們認為是一只大型鳥的蛋。我們見過雞蛋、鵝蛋、鶉蛋、野鴿子蛋、野鴨蛋、麻雀蛋,那都跟這個不一樣。我拿著蛋問吉祥:“吉祥,你從哪里找到的蛋?你沒吃了它?你居然沒一口吞了它?!”
吉祥打了個響鼻,聞了聞鳥蛋,又蹭了蹭我的手,嚶嚶哼著。它似乎想告訴我什么。唉,可惜的是我聽不懂獸語。
我想了想,把鳥蛋放在嘴邊,張開嘴,裝作要吃的樣子說:“我吃了它?”
吉祥像是急了,退后兩步,汪汪汪沖我叫,又跑上前來用爪子扒拉我的手,還牙。
“不讓吃?”我問它。
‘汪,汪。”它坐下,認真地看著我,小聲嗚嗚哼著。
那就是不讓吃的意思吧。我又把蛋遞到它嘴邊:“那你吃?”
吉祥噴了一下鼻子,又跳起來大叫
“你也不吃?那怎么辦好呢。”我撓了撓后腦勺。
龍伽責怪我說:“松宰,為什么你一定要想著吃呢?”
烏母左說:“把它放在雞窩里吧給它湊足十個。”
嘿,這是個好主意。于是,蘆花母雞的肚子再次被我們翻起來。這次,它多了一枚蛋
吉祥緊跟著我們,看我們把鳥蛋放進了雞窩,它就在雞窩前趴下了,安靜了。真是一只奇怪的狗!
夜色慢慢降臨,十三爺他們還沒有回來。我們把十三爺中午留好的炸洋芋吃了,心滿意足地抬起頭打著大大的呵欠,坐在院子里仰望遼闊的星空。頭頂的杏花白得耀眼。四周的大森林逐漸變成一座座高大的黑影,林子深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啼,偶爾能聽到什么野物發出的動靜。
我們回到屋子里往火塘里加了一些柴火,不知不覺都睡著了。夢里聽到踏踏馬蹄聲,似乎還隱隱看見了星星在頭頂晃來晃去。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