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雨勢未減,我時不時望向門口,惦記著門外的快遞,心不在焉地在客廳里來回蹠步。小侄女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著遞給我一把傘:“姨爹,去拿快遞吧。
撐開傘步入雨中,往日熱鬧的小區此刻顯得格外寂靜,唯有傘面上“滴答滴答”的雨聲做伴。雨水沖刷過的路面纖塵不染,遠遠望去,空曠而寂寥。不知何時,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幾縷霞光傾瀉而下,遠處若隱若現地架起一道彩虹,宛如夢境。
我也不再急著取快遞,轉身出了小區,漫步在青龍河畔。濕潤的河風裹挾著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雨點落入河面,漾起層層漣漪。平日里熟悉的柳岸石橋,在這空無一人的雨中,顯出水墨畫般的靜美。
雨絲輕拂,思緒也隨著飄回了從前。記憶深處的獅子山村,總少不了雨的印記。那時,淋雨是家常便飯。每天放學,割草、找豬食、砍柴,活兒一樁接著一樁。放假更是從早忙到晚,放牛牧馬,反倒成了孩子們難得的輕松時光。下雨天若是農閑,便能偷得浮生半日閑,窩在家里睡懶覺、看看小說,可若趕上農忙或是要上學,雨就很惱人了。
家里窮,沒有傘,出門只能戴篾帽披蓑衣。鄉間的泥路在雨水的浸潤下變得又滑又黏,走一趟下來,褲腿和鞋上滿是厚厚的泥巴。回到家,蹲在火塘邊,慢慢烘烤濕漉漉的衣服。若是晴天在野外突降大雨,被淋成落湯雞更是常有的事。不過,野外倒也有不少躲雨的好去處,田里的草料房,還有天然的石窩鋪一就是巨石下的避雨處,村里人都知道這些地方。以前大家還愛在大樹下躲雨,后來學校老師說雷雨天大樹下容易遭雷擊,便不敢去了。我問過九十歲的老祖,她說村里從老古輩子以來沒聽說誰在樹下被雷劈過
記得小學二年級那年,放學去山地里找豬草,天空突然烏云密布,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我們兩個小伙伴慌慌張張跑到大松包樹下躲雨,直到雷聲轟鳴,才想起老師的叮囑,急忙躲進旁邊的地盤松樹下。正蹲著時,我突然感覺腳下踩到個什么東西,扒開松葉一看,竟是一大塊干巴菌!再扒開周圍的葉子,密密麻麻一大片,像誰撒落了一地的星星。我們很興奮,一人撿了滿滿一籃子背回家。后來再去那里尋找,卻再也沒有找到什么菌子了,有時我甚至懷疑,那只是童年一場絢麗的夢
初中三年,在香水中學求學的日子里,最畏懼的就是下雨天。每天要跑五公里山路穿過縣城上學,穿蓑衣去會被同學笑話“鄉巴佬”,只能頭上頂塊塑料布,還要重點保護書包不被雨淋濕。到學校時,鞋子褲子早已濕透。夏天還好,可一到秋冬,刺骨的寒冷讓人苦不堪言,腳凍得失去知覺,手背和腳踝長滿了凍瘡。村里每年十幾個上初中的孩子,能堅持讀完的寥寥無幾。
高中住校后,雨帶來的困擾漸漸少了。語文課本里戴望舒的《雨巷》,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帶著淡淡憂傷的姑娘,仿佛不經意間就能遇上;三毛的《雨季不再來》正風靡校園,懵懂的我們,對雨季有了別樣的浪漫憧憬;恰逢多愁善感的年紀,早讀課上念到柳永“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窗外的雨絲正斜斜掠過,恍惚間,那宋詞里的離愁別緒,竟和畢業季的帳然撞了個滿懷。還記得同宿舍同學有一把天青色折疊傘,每到雨天,那把傘就像一朵帶著露珠的荷葉,輕盈又別致,收起來還能輕松塞進書包。每次看他從包里抽出雨傘的瞬間,我眼前都會一亮—那是少年人對“體面”的最初向往。
河對岸的燈光在雨霧中暈染開來,像一盞盞暖色的燈籠。不知何時,雨漸漸小了。我緩緩往回走,多年來,我喜歡在小雨中漫步,雨絲打濕頭發,順著臉頰往下淌,涼絲絲的,自有一番愜意。疫情那年冬天,一場雨讓我大病一場,才驚覺,畢竟歲月不饒人。手中的傘,擋住了飄落的雨絲,卻漏進幾縷路燈的暖光。那些頂著塑料布艱難求學的日子,凍得生疼的雙腳,還有高中向往的那把傘,都隨著雨絲,緩緩融入心底,化作記憶中的風景。原來,生活就像這雨,有苦澀,有甘甜,一路走來,都成了值得珍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