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回不去的地方

初夏，出差赴贛。

航班不合時，決意改坐動車，發(fā)現(xiàn)起始站是西站。

我更愿意還叫它“張家灣”。

這個叫“張家灣”的地方，已成我隨時可回卻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最近一次回去，已是幾年前。

哦，鍛造廠？忙著搬菜的大伯指指前面，那不是，拆得差不多了。

一堵灰色鐵板將我的視線阻隔在外，踞腳也只能看到露出鐵板上方的幾棟廠房殘缺的頂部。走出百多米才發(fā)現(xiàn)一道鐵門，一把鐵鎖銹跡斑斑，門上碗大的洞，像空洞的眼睛。往里瞅，一座偉人塑像孤零零立于殘垣斷壁與半人深的荒草中，滿身風雨淋濡的滄桑。

舊廠快拆了。

聞訊，我一腳油門直奔20多公里外的張家灣。

參加工作后，我很少回這里。尤其十多年前母親去世后，更斷了我本就不多的念想。此時，所有急迫源自何處，我不知道。

如無手機導航，我想我會迷失在這段來路上。

關(guān)閉多年的記憶閘門倏然洞開

那是當年廠區(qū)的中心地帶。塑像高大，偉岸，永遠朝一個方向堅定揮手。身后是主席臺，職工大會、演出、游園都在這里。“塑像那里集合！”此處是廠里人的地標。廠里孩子都有被父母抱著、牽著爬到主席臺上嬉鬧的過往，也少不了被拿著荊條帚的大人一路罵著“塞炮眼的”“砍腦殼的”，繞著偉人腳下拉開追逐戰(zhàn)的糗事。

廠里孩子從不被嬌養(yǎng)。廠里父母也給孩子劃“起跑線”，不過是以掌握生活技能為硬杠子，比如幾歲能獨自梳頭、幾歲能帶弟弟妹妹、幾歲能煮全家的飯會織毛衣等等。我五歲學會了扎羊角辮，六歲端個塑料盆去廠里大藻堂洗澡洗衣服、帶弟弟去冰糕房拿票領(lǐng)豆沙冰糕…

襯托種種生活場景的背景樂，一定是氣勢恢宏的汽錘聲

一段兩側(cè)簇擁著粉色、白色夾竹桃花的石子路通向鍛鑄車間，沿路散堆著鐵坨坨、鐵屑、炭渣。“崆崆”汽錘聲二十四小時有節(jié)奏地響徹方圓幾公里的周邊，包括農(nóng)田、池塘、溪流、小學，甚至更遠的煤校，不時與山腳飛馳而過的綠皮火車“眶喔”聲、兩百米外五星村廣播站“社員同志們，現(xiàn)在對農(nóng)村廣播”的“川普”（四川普通話）打成一片……

對于幼童來說，不停升起又落下的汽錘無異于鋼鐵巨獸，挾風帶電砸出漫天火星。車間里永遠熱氣蒸騰，夜班工人端一只大搪瓷缸，一邊扯著喉嚨說笑一邊大口嗦面。頂上開行車的最是威風，我好奇姓涂的孃孃如何能駕馭如此大家伙，盡管沿黑灰色鐵梯爬下來的她腰身粗壯，走路如一輛重型坦克擂過。

涂孃孃家和我家是鄰居，她和她當車間主任的丈夫陳伯伯生了兩兒兩女。頭頂稀毛的陳伯伯喜獨坐堂屋一張木匠打的方桌前，右手持筷夾起盤里的油炸花生米，左手端起帶豁口的粗瓷杯，“吱”燒酒入喉，他滿足地低嘆一聲，接著繼續(xù)悠悠重復“吱”的動作。

我們兩家常共享陳伯伯在魚塘抓的摻摻魚、鯽殼，我母親包的粽子、腌的榨菜，我父親不知從哪搞的田螺、肥腸，你給我端碗湯，我給你送塊餅。當然這不意味著兩家好到了相敬如賓的地步。

廠區(qū)宿舍“干打壘”，樓高不過四層，每層四家，兩家共用一間廚房、廁所。隔壁四個近似于“放養(yǎng)”的孩子樂于搞事，要么往我家水缸里丟他爸釣魚用的沙蟲，要么拿我家燒飯的木柴削彈槍，或?qū)靡坏匚鬯谀槹l(fā)聲的一般是我母親，接話回擊的多半是“坦克”，兩家父親起初裝聾作啞，眼看口角漸趨激烈，他倆方一番既“打”又“拉”和稀泥，女主人們才心不甘情不愿順著臺階下了去。

不一會，煙火繚繞的廚房里飄出飯菜香味和涂孃孃的大嗓門：“四娃子，擺碗添飯！”我母親也端鍋進屋：“洗手吃飯了—”于是碗筷“叮當”中氣氛復歸祥和。

外面響起鍋盤碗盞碎裂的鈍響、問候?qū)Ψ较热耸舜匿J聲，夾雜不明來源的叱罵…眾人丟下碗筷從窄小的過道門傾巢而出，臉上寫滿激動與興奮。果然樓下又上演“全武行”：地上無助地躺著幾塊粗碗碎片、一只舊簸箕、一把瀕臨散架的荊掃帚，以及一對掀暴架的兩口子，男的是著名“耙耳朵”，女的亮嗓尖聲叫罵，兩人撕扯一處正決一死戰(zhàn)。

小孩們夸張的叫聲中混雜一絲驚恐，更多是不花錢看戲的亢奮，大人們捋起袖子加人勸架行列，間或被誤打者發(fā)出“哎喲蹬老子咋子”“龜兒婆娘氣力大嘢”的痛叫。很快，以“耙耳朵”掛彩、他婆娘大哭為大結(jié)局的一場家庭戰(zhàn)事被鄰居們麻利地壓了下去。

內(nèi)斗月月年年循環(huán)往復，直到有一天“耙耳朵”罹患重病，兩口子總以女攙男的造型出現(xiàn)。直到我工作后離開舊廠，“耙耳朵”仍在女人照料下活得清爽，只是消瘦不少，杵一根拐杖顫巍巍如風中枯葉

二

大。父母早逝的他靠姐姐撿地木耳賣錢拉扯大，讀完中學考上了“不用交學費還管飯吃”的淮南礦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千里之外的煤炭研究所（后為研究院）。“光腳板”成了穿皮鞋的，父親篤信“知識改變命運”的至理。母親本地生本地長，她小有薄田的地主父親甚是開明，讓她自小進城讀書考上了護士學校，可惜腦出血早早收了他的命，他沒看到女兒畢業(yè)。

以后你倆走啥路，一定要考慮好。嗯？

母親護校畢業(yè)后成為軍醫(yī)。黑白照片上的母親頭戴軟軍帽、身著短袖軍裝，圓臉溫潤、兩眼帶光，青澀，青春逼人。這張照片她收藏了一生，如同收藏一段光輝歲月。之后她因家庭成分問題轉(zhuǎn)業(yè)到廠醫(yī)務室。人生起起伏伏，父親屬“逆襲”，母親是“落魄”。

父親時常訓教我和弟弟，結(jié)尾從鼻腔里重重“嗯”一聲以強化語氣。

廠里工人自稱“打鐵匠”，叫我父母“老九”。父親生在安徽鄉(xiāng)下，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兒子，啃地里紅薯長

風俗往往是家庭中女強男弱，“耙耳朵”遍地開花。心地善良性情粗放的父親人鄉(xiāng)隨俗心安理得當了“耙耳朵”，與細膩活潑心靈手巧的母親組成“老九”家庭，于是有了我和弟弟兩個“小九”。

父親大咧咧心無城府跟誰都能混成朋友，母親則不然：“他老說臟話！”“她不誠實，偷過伙食團的豬肉呢！”但只要往簡陋的醫(yī)務室木椅上一坐，母親對每個病人一視同仁許多人生瘡害病找的也是她：“穆醫(yī)生在嗎？肚子痛哦！”“穆醫(yī)生幫我看看，幺女又發(fā)燒呢…

此時“老九”一詞必是滿含贊許意味的。母親相信這點。讓她自信的除了醫(yī)術(shù)還有廚藝。到我家來玩的同學大多沖著她的飯菜，小慶是其中一個，他至今都說，穆孃孃能把最粗糙的食材做成好吃好看的菜。他們也沖著父親從鐵皮餅干筒里掏出的糖果，還聽他操著“南腔北調(diào)”講解撓頭的算術(shù)題，一個個手握鉛筆，嘴里塞滿糖果，看上去忙得不行。每有廠外的來找父親，馬上有小孩爭先恐后：“哦走，我?guī)闳フ宜?/p>

我似乎沿襲了幾分父親夸夸其談的天賦。放學路上身邊總環(huán)繞一幫小孩聽我講書上看的、廣播里聽的、大人神吹的故事。從五星小學到廠區(qū)宿舍不到一里地，一個故事來不及講完，眾人依依不舍“且聽下回分解”。晚飯后“故事會”繼續(xù)，地點默認我家門外，九級水泥臺階，我端坐最上一級，小伙伴們散坐于下面，照例送上足夠熱烈的掌聲，隨后故事拉開序幕…

幾棟紅磚青磚宿舍樓呈U形擺布，中間空地成為樂園“大壩子”，娛樂功能極豐富：夏日乘涼、端碗聊天、溜旱冰、打排球、春節(jié)放火炮、兩口子撕架，1976年集體躲地震睡涼板、過年推湯圓爆米花烘蛋卷、周末露天電影…

讀初中后，我的自由開始受限父親責令數(shù)理化加起來不足60分的我待家里做題。我報復性地用圓珠筆將所有書本空白地帶、原木色桌面畫滿花鳥、仕女、肥豬、瘦猴。樓下的歡叫漸行漸遠。

幾乎同時，屬于我的青春跌跌撞撞地來了。

三

課間操。同學們蜂擁下樓直奔操場。扎沖天羊角辮的林同學卻急火火臉通紅往樓上擠。

“你做啥反起走，該做操了！”我奇怪。

林同學做賊似地小聲嘀咕：“我來了！”

“啥子來了俺？”我大聲 “小聲點！大姨媽來了！”

“你大姨媽來了呀？你要請假去接 她嗎？”

誰笑出聲來。“你個傻子！”林同學橫我一眼，聲帶哭腔跑了。

幾天后，我才懂她為何吼我“傻子”

周末睡懶覺，忽覺涼席冰濕，伸手一摸，一骨碌跳下床。聽我驚叫，讀小學的弟弟趴在窗臺上，沖著僅有十來米直線距離的醫(yī)務室哭喊：“媽媽，姐姐受傷了哇…

日子有些不同了。我開始參與女孩們一些私密話題，開始羨慕成年女子的卷卷頭、高跟鞋、牛仔褲。母親以前護校的老師汪婆婆又從上海寄衣服給我，是一件水紅鑲黑色螺紋邊的燈芯絨短夾克、一條腰帶幾顆銀色鉚釘?shù)臏\豆綠色九分褲。

母親總算同意我穿上了夾克。我從她眼里看見了欣喜、驚訝，還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多年后我才體味出，那叫擔憂，或許還有隱隱感傷。那條九分褲，母親死活不準我穿，理由是學生不穿小褲腳。

原本平平無奇的我穿上了“時裝”，我將女生們的目光拉成絲，拉得很長很長。中午放學擠公交回家，幾個別班“班花”跑來觀摩我的新衣，讓我這丑小鴨心里無比熨帖。

到張家灣站了。就在我下車走過車身中段的鉸鏈處時，趴車窗邊的一個男生冷不防伸手摸摸我的臉和馬尾。我嚇得不輕，旋即以難以想象的反應速度和激烈程度，罵了一串從未出口過的粗話。車上車下笑聲、尖叫聲、口哨聲響成一片。直到車屁股拖著滾滾飛塵消失在視線中，我余怒未息

那以后，對于主動搭汕的陌生男生，我總是不知所措遠遠躲開，內(nèi)心又藏著一絲隱秘自得。我還沒學會迎接青春的到來，不懂如何去接受或拒絕，更不知如何平和得體地應對青春期每一次“意外”

但長大是不可阻擋的事實。30多平方米的屋已容納不下我和弟弟。考入本地一所大學后，漸漸開闊的視野讓我對生活的地方心生失望：爬滿蛛網(wǎng)樣電線的舊樓、塵土飛揚的公路，蓬頭垢面趿著拖鞋買菜的老太、粗聲大氣飆臟話的壯漢…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廠正在頹敗、老去，被飛奔的時代越拋越遠。學經(jīng)管的我畢業(yè)前遞交的實習報告，題目是關(guān)于鍛造廠的虧損情況調(diào)查分析……

我受傷了。姑媽從安徽老家來，屋子更顯擠窄。母親精心燉一鍋土雞湯，將爐子擱在飯廳兼臥室地上。冬日衣著累贅，我的衣角拂過鋁皮鍋，一鍋沸騰的雞湯潑在雙腳上

當軍醫(yī)時專攻燒傷學的母親立即脫下我的襪子，將我雙腳浸在一桶冷水里。后醫(yī)院燒傷科專家感嘆，雞湯燙傷后果比沸水嚴重得多。多虧你母親懂燒傷救治，不然這雙腳的皮膚會像燙過的番茄皮被整塊揭掉

人高馬大的父親抱起快休克的我往樓下沖。正結(jié)伙游蕩的小慶等“千翻”崽兒迅速行動起來。恍惚中我被小心翼翼抬上一輛小貨車。后才知發(fā)小們跑廠里瘋狂尋找，在食堂里找到了準備喝大酒的貨車師傅…

這次重傷幾個月后痊愈，至今我腳后跟仍有淺痕。母親生前總兼疚地說，但凡家里寬敞點都不會把鍋放地上，女兒也不會平白遭罪。明明我自己沒長眼，只是哪個母親會責怪自己的孩子呢。

再后來我從沙區(qū)到了渝中區(qū)。父母下決心拿出多年積蓄，在幾十公里外一個不錯的小區(qū)買了房。我終于實現(xiàn)了離開張家灣的夢想

十多年前，母親去世后，我回廠辦理有關(guān)手續(xù)。多年不見，不少老人離世，廠區(qū)死氣沉沉，一起長大的同學以及年紀相仿的人大多另謀出路，如云四散。也許心情使然，眼前景象只能用破敗、蕭條、凄冷來形容。

我默默看看廠門，走了。

四

幾年后心血來潮，我想回去看看。

小慶兄妹倆興沖沖和我在廠門口合影，一回頭我看見墻上大大的“拆”字。

哎，拆了好，要死不活的，拆了才有更好的未來。我說。

小慶帶我去廠區(qū)轉(zhuǎn)悠。給廠里拉貨的他是少有的留守年輕一輩。灰撲撲的偉人像、主席臺，空蕩蕩的醫(yī)務室、食堂，搖搖欲垮的籃球架、車庫…轉(zhuǎn)到以前住的紅磚樓下，壩上無聲無息，潮濕的地面青苔斑駁。爬上四樓，在熟悉的樓道門前，一把鐵鎖阻了腳步。這屋里，竟還有人住著。

突然眼眶發(fā)熱。好想看看曾經(jīng)的家，想知道那些離我遠去的熟悉的氣息，在這里還能不能找到。徘徊半晌，無奈離去。

下次有空再回來。小慶安慰

下次吧。興許拆遷只是個模糊而遙遠的計劃，也許永遠不會到來呢我心里隱隱糾結(jié)，說不出究竟希望拆還是不拆，直到兩年后，告別終究來了。

久久立于鐵門前。夫妻打架哭鬧聲、孩子嬉戲尖叫聲，“回來吃飯了！”母親喚我的聲音、我喚母親的聲音，交替回蕩。推土機轟鳴將我拽回現(xiàn)實。塔吊似欲沖破云層直入天穹，大片建筑拔地而起。

門洞里那些荒草，讓我想起林清玄的《飛人芒花》，想起外出多年后的他返鄉(xiāng)省親，卻見幼時的芒花地被棟棟新屋替代，而青絲已白的母親如芒花覆發(fā)。從此，遠離家鄉(xiāng)的他常想起故鄉(xiāng)的芒花，想起他在人世間唯一的母親。芒花承載著鄉(xiāng)愁，承載著游子關(guān)于童年與親情的記憶，

很多東西如此，它在，往往被忽視；到失去或?qū)⑹еH，人才掂出它的分量。比如陽光，空氣，自由。比如親情，我們心靈的皈依。比如故鄉(xiāng)，無論走多遠都會頻頻回望的精神原點

“望闕云遮眼，思鄉(xiāng)雨滴心。”當家鄉(xiāng)成為故鄉(xiāng)，當原鄉(xiāng)縹緲成遙遠的符號，我方醒悟原來曾經(jīng)厭棄的地方，其實深扎著靈魂之根。無論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是否還在，只要記住它，根脈就在，一直在。

望著“西站”，我泫然欲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