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美人

我家賣高粱小灶酒。

好多人家都賣高粱小灶酒但只有我家掛起了酒旗。

這得益于我偶然翻看到中學舊課本上的詩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這多好，酒旗在風中高高飄揚，何須“牧童遙指杏花村”嘛。

我家的酒旗是紅心黃邊的，就像學校的流動紅旗，或者村衛生室墻上掛的錦旗，但我家酒旗中間不是“流動紅旗”或“妙手回春”字樣，而是大大的酒字，它帶著長長的穗子，掛在高高的竹竿上凌空曼舞，煞是好看。村人都說有意思，復古風么。但此舉引不起同行的重視，我們的酒主要供給本地山凹里外七八村人，外地人極少來沽酒，好在山里人耗酒量大，大小事情都要拿酒說話。村里哪些人家賣酒，大家心知肚明，酒旗什么的無所謂啦。

掛酒旗自然是我的主意，山妞不同意，說這就是放屁脫褲子。我的父母為難地哄我，我不依，就勢準備在地上打滾，他們知道我的脾氣，又轉過來勸山妞，說就掛一個吧，也沒有壞處。山妞就罵我苕貨，老牛筋苕貨（傻瓜）！山妞是我的婆娘，我的婆娘罵我，我一般不還嘴，我怕惹惱了她會讓我成為咕嚕子（光棍），我的阿媽也怕，在我們山里，咕嚕子是一個恥辱的標志。但她罵歸罵，酒旗掛出來時，她并沒有像她事先說的那樣要把它扯下來丟進烤酒灶躁，而是一甩手笑了：“金狗，你成了古代的苕貨啦！”

這金狗就是我，我大名萬鑫，大家都猜到了我父母給我起名的寓意，多金么，富貴么。小時候父母喊我小名金寶，大家順勢就喊成金狗，山村人喊人小名愛帶狗字，這可不是貶義詞，山里人對看門狗，那是真心喜歡呢。像小洪寶叫紅狗，小路平叫綠狗，我么就是金狗了。附近山村的人都知道我，我可是這里的名人呢！

以前我在的鄉街上走，見到我的人都對我愛搭不理，因為我上學不久就對金狗這個愛稱十分反感，就對人家惡語相向，長大去鎮上讀初中，去縣城讀高中，更不容許人家這樣喊我。現在呢，大家都又喊我金狗了，他們還對我笑，我也對他們笑，我覺得喊我小名怪親昵的，我又回到快樂的童年時光了，人還是不要長大的好，太復雜，太麻煩

所謂鄉街也就是村委會大門外一段稍微拓寬的鄉村公路，兩邊有些賣豆腐糖果啥的攤位，有幾個小賣部而已，偏偏這些小賣部不老實，都紛紛起名叫xx超市，這讓我在縣城讀高中時候丟了臉，聽我吹噓有好幾個超市，城里的同學就搶白我：“啥叫超市？超級市場啊，世上的商品基本都能買到，你一個小山村還好幾個超市，真是鄉巴佬！”不提這些不愉快的吧。現在，這些在我眼里曾經猥瑣低矮的建筑和同樣猥瑣低矮的鄉親，對我來說又變得和藹可親啦。

現在好像是夏天，山野到處都被綠色填滿，葡萄出來了，野生菌也出來了，秧田壩邊的兩棵榻枝樹更加郁郁青青，結滿指頭大小的榻枝果，等到晚秋時節榻枝果由碧綠轉為紫黑，里面就是一小包一小包的黑砂糖，可甜呢。我記得前幾天還是冬天，怎么一眨眼就這樣了呢？那天在醫院阿媽明明對我說，“你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們就回家去，再也不到這城里來啰”。可是現在阿媽說：“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啦，那次，你在醫院從冬天躺倒夏天呢”。我越發糊涂了，不過糊涂也好，想太多想不明白，人是笑不出來的。

我扯著腿走在鄉街上，那些賣東西的鄉親就親切地喊我金狗，喊我過去拿東西吃，隨便吃，但是拿著東西他們要用手機拍照，賣豆腐的路平媳婦有時硬要塞一袋豆腐讓我提回家去，我不干，豆腐不好吃。賣豬肉的天狗也想讓我往家里帶豬肉回去，我也不干，我只喜歡炒得噴香的豬肉，不想要這種油膩又帶血腥味的東西。我最喜歡吃的還是小長春家做的鞋墊粑粑，像我們的鞋墊子一樣薄，烤得焦黃，香甜干脆，學校的小賣部里就數這個東西廉價可口，最適合我們消費。

今天，我在小長春的鋪子上就連吃了三個鞋墊粑粑，小長春笑嘻嘻地鼓動我再帶幾個走，我就又拿了三個，塞在我牛仔褲的后兜里。我想起來了，我在高中的學校就經常這樣，把鞋墊粑粑塞在牛仔褲后兜，跑向我的女神綠鳳妹妹，她開心地接過我的粑粑，露出那動人心魄的巧笑倩兮，那一刻我的心都融化掉了。

我正呆愣著想事情，小長春伸手搖搖我說：“還要不，我給你另一邊兜里也塞三個？”

我急忙說：“夠了夠了，綠鳳妹妹會說我搞浪費，不節約呢。”

“你呀，現在是怕你家山妞罵你吧！”小長春嘿嘿笑著說。

“啊，綠鳳？山妞？”我眼前浮現出綠鳳那苗條的身影，雪白的小臉，但又有山妞扭著粗壯的水桶腰跑來，繃著被酒糟熱氣熏得粗紅的大臉責罵我，我忍無可忍對著山妞那令人討厭的身影就是用力地一口唾沫，“啊，呸！”腦袋清靜了，眼前也清靜了，但綠鳳也消失了。我正悵然若失，小長春笑著對我揮手：“去吧去吧，回去別忘記告訴你阿媽，今天你在我這里拿了六個粑粑哦，不過沒有關系，我已經記下來，照片也發過去啰，街天你阿媽會來結賬呢。叫你多拿一些也不肯，那么多錢省著干嗎”。

路平媳婦搭話說：“就你個春狗會哄人，人家金狗拿命換的錢你也忍

心騙！”

小長春說：“人家是好命嘛，我要是有那個命，我也想做金狗，多安逸不是？哦，老天，求你也安排個包工頭大款的公子哥來揍我吧。”

路平媳婦說：“你那個爛命哪里值那么多錢，你就好好做你的爛粑粑爛餅餅哄騙小孩子得啰

小長春不服氣了：“啥叫騙？我這是賣嘛，誰叫人家喜歡我的東西呢，你的豆腐不白，不軟，人家可不稀罕吃。”

哈哈哈…眾人大笑起來。

路平媳婦氣得臉色通紅，手指著小長春就要追打過來，小長春急忙求饒：“嫂子嫂子，我錯了，說錯了哈，你的豆腐又白又軟，金狗不愛吃我愛吃哈，綠狗哥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定來吃個夠！”

又是一陣笑聲爆起，路平媳婦揚起拳頭直追著小長春打過去。

我對他們的打鬧有點不解，這又有什么好笑的呢，但他們笑我就不由自主跟著憨笑。

我雖然苕，但沒有意思的事情我可不干，我轉身扯著腳走開。

“金狗，又要去監視豺狗了哈，去吧去吧，得把那條咕嚕子騷狗瞧緊點。”

大家忽然都停止了笑聲，我也就跟著大家一起變得嚴肅起來。

“看看，誰說他傻啊，他什么都知道嘛。”小長春在我背后繼續說

三

豺狗我自然知道，大我十來歲的樣子，同樣是扯著腳走路。可是大家都說我命好，豺狗么就是賤命。他在工地上自己不小心摔壞的腿，好說歹說，包工頭賠給他的錢，只夠他勉強翻蓋起老屋，而我的賠償他們多說很多很多呢。豺狗家里還有老阿媽和他生活，無奈他只能開起帶篷布的電三輪車，街天帶帶人，拉拉貨，幫鎮上的收購商收點山貨啥的度日。我也知道，他咋能和我比，他還是光咕嚕子呢，而我，山妞家一口就答應把山妞嫁給我。

我不是咕嚕子，我驕傲著呢

我繞著秧田壩走，村衛生室雪白的房子印在壩塘的水中，還有一些柳枝倒垂下來親吻著水面，衛生室門外還栽種有一些紅的黃的花，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動，這時村醫趙小禪就走出來站在我面前，我知道我為什么心動了。她不管冷天熱天都穿著白大褂，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水中也印出她雪白的身影，白天鵝一般，這讓我喜歡，有點綠鳳妹妹的感覺呢，因為她的臉也和綠鳳的一樣白呢

趙小嬋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她全身都像是用酒精棉球消過毒一樣干凈，大家都喜歡他，我也喜歡，雖然她的腰比綠鳳妹妹粗很多，臉也大出一圈，五官也沒有綠鳳的精致。

趙小嬋溫和地對我說：“你現在可是不愁吃穿了，你不用下苦功讀書，也不用去外面打工，連酒都不用你賣了，你高興吧？”

我嘿嘿笑著不說話，趙小嬋說看 來是真高興呢。

‘都說你記不住過去的事了，我問你，你記得我的名字不？”趙小嬋揚著脖子問我。她的脖子也是干凈雪白的，我相信也消過毒。

我有點氣惱。我可能會忘記山妞的名字，但不可能忘記趙小嬋這個名字，她是我遇見綠鳳妹妹前見過的最好看女人。從城鎮讀書回來的假期，學生們一生病就喜歡找他打針拿藥，因為村里沒有比她干凈的人，也沒有誰比她更像城里人。當然，后來還有綠鳳妹妹，同學們也說綠鳳天生就像城里人。

“趙小嬋。”我說。說完，我驕傲地又舉出一串人名，賣豬肉的天狗，買糖果糕點的春狗，還有…

“好了好了”，趙小嬋說，“你還沒那么傻嘛！”趙小嬋笑了一下又說：“大家都羨慕你因禍得福，說你被人打殘打傻后收到一大筆賠償款！一輩子衣食無憂，連婆娘都有了，村里那些好腳好手的光咕嚕子可還很多呢，你是真覺得高興嗎？”

“高興啊，我阿媽說的，應該知足了，我聽我阿媽的。”

趙小嬋嘆一口氣，說好吧好吧，幸虧打傻了，幸虧那老板還算有人性，幸虧你有個精明的阿媽，說完轉過身走進衛生室去。

我不知道哪里惹她不高興，只好悶悶地朝前走。

四

秧田壩不大，我很快就來到壩西邊的兩棵榻枝樹前，抬頭望向那兩棵樹的中間。我好像想起來我為什么總是不知不覺往這邊走的原因了。

榻枝樹長在萬財家屋后，距離春狗家的房子也不遠，它樹皮烏黑粗蠣，樹干一路開枝散葉，樹冠高高聳入藍天，萬財家爬滿黑綠苔蘚的二層小洋樓剛好夠到它的腰部，一些枝葉直接伸到陽臺上。但兩棵樹就此停止生長，多年來都保持原樣，包括那些枝葉，包括每年結出的榻枝果。這樣真好，樹都知道應該停止生長，它們肯定是兩棵快樂的樹

應該是童年的記憶誘導我來看樹的，那時的我們對那些榻枝果有著甜蜜的記憶。因為產權歸屬問題，春狗家和豺狗家還鬧得差點出了人命，最后豺狗干脆把房子建在兩棵樹前，貌似最后擁有了它們的產權。但小孩子們完全不理這些，往往都是等不到榻枝果熟透，就一擁而上，幾天工夫就把榻枝果折個精光，我們把將要成熟的榻枝果早早偷回家，等待他們完全成熟后享用。為此萬財還經常為捍衛主權與我們戰斗，大家都恨恨地稱他為“豺狗”“老豺狗”，此“狗”在特定時間段內絕對是蔑稱。

我經常走到這兩棵樹前久久張望，指著樹上對尋來的阿媽或者山妞說：“糖，我要吃黑砂糖”

她們總會告訴我：“現在生活那么好，家家小孩都有吃不完的糖果，誰還吃這種榻枝果嘛，又干又澀，中間還有那么多堅硬的籽粒，就跟山上的塞屁眼果一樣難吃，你要吃什么糖，鄉街上那些鋪子里你隨便拿嘛。”說著話，有時她們還會掏出一大把漂亮的糖果塞給我。

我就是從鄉街上走過來的，對那些糖果早就膩煩。綠鳳就曾對說過：“我們鄉街上賣的東西就是貧民用品，價格低廉，質量低劣，我們要好好讀書，將來去城里生活，再也不吃鄉街上那種粗劣的糖果。”這是綠鳳妹妹讀高一時候，給城里的同學分鄉街上帶來的糖果被奚落后，郁悶地對我說的話。

我一巴掌就將她們帶來的糖果打落在地，固執地說：“我不吃鋪子里的糖果，我要吃樹上的糖果！”

“那也得等它們成熟才能吃嘛，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你知道的，要中秋節后才開始成熟，不用看啦，回家吃飯去，又沒有人跟你搶。”我阿媽通常會這樣對我說。我想想也是，有時候，我腳跛爬不上樹，就想辦法爬上豺狗家二樓陽臺，多數時候都看不見榻枝果，翻遍濃密的樹葉也找不到一顆，有一段時間能看見綠色的果子了，放進嘴里卻又硬又澀，我嘴巴都被凝固了。

山妞則上來就開罵：“你個傻狗，看什么看，看你個呆狗望天，這是財哥家的樹，不用看啦，等果子熟了，我喊財哥折一些送來給你哈。”

我不為所動，阿媽會蹲下來慢慢勸我，山妞則擼起袖子拖了我就走，她力氣真大啊，我被拖得跟跟跑，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回家

這就是阿媽為我選的好媳婦，她應該是叫山秀還是啥的我不管，當時我一看她粗壯的腰身，糙黃的大臉，咋就是跟綠鳳妹妹剛好反過來呢，我就沒好氣地喊她山妞。阿媽說綠鳳那種豆芽菜一樣的女人，回大山里討生活么，只有等著餓死，你不娶山妞么只有等著成咕嚕子。我不愿意成為咕嚕子，我只有聽阿媽的話娶山妞，我只要不成為咕嚕子就可以，其他的可不關我事。

有一次，我正盯著兩棵樹中間看得出神，連山妞走來對我說話也完全沒有注意到，山妞上來拖了我就走，我掙脫不開，發狠咬向她渾圓的手腕，山妞尖叫一聲罵我死狗，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大哭著憤恨地說：“你滾開，我就是要在這里監視你和老豺狗，不許你和老豺狗干壞事。”

“天啦，你這是聽哪個爛腸爛肚的死狗瞎嚼舌頭嘛，這些著天雷劈的爛短命呀，我不活了呀！”山妞罵著，在我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哭起來，手腳還配合著亂擺亂蹬

我愣愣地看著她，像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山妞還能哭成這個樣子？我不該學春狗天狗們的話給她聽，她要是跑了，我不就成咕嚕子了嗎？想到這里，我也流下眼淚來，還貼心地拉起山妞回家。

五

我剛才說什么來著，我好像明白我為什么到這里來的原因，你們都以為我只是想吃樹上的糖果，錯！

我是為了看樹上的美人——綠鳳妹妹。

這是我偶然發現的，當時就嚇我一大跳。太陽徘徊在西山頂的時候，夕輝從兩棵樹的枝枝葉葉間穿過來打在我的臉上，我正開眼閉眼跟太陽玩呢，綠鳳妹妹的身影就在那些枝葉間閃出來了，那纖細的腰身，那棱角美妙的肩膀，那曲線優美的漂亮臉蛋，有風吹過，那手啊腳啊還活動起來，仿佛真的綠鳳妹妹甩動著馬尾辮向我跑來。我眼晴不會動，全身都不會動，唯有心在怦怦敲擊著胸口使勁跳。我不知道她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來到這兩棵樹間又有多久了，她在等誰？肯定是等我，她在城里等不到我，就跑到鄉下來等，就藏在兩棵榻枝樹中間，沒想到夕陽的光芒橫掃過樹身時，她就再也藏不住，就對著我跑動起來。她縹緲靈動，渾身散發著金燦燦的光，她以前在我心底的光輝，此刻都被陽光完美地展示出來，我聽見自己越來越大的喘氣聲。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我的眼里蓄滿了淚水，為什么夕陽慢慢下山，光線漸漸上移，那身影扭曲變形，最終消失后，我會覺得綠鳳妹妹被送上了天堂。那天，站在暮色里，我不住地流淚，任憑阿媽怎么勸我都沒有用。

當阿媽從我零星雜亂的語言中大致明白事情后，無奈地笑了，她說：“傻金狗哦，天黑了，綠鳳妹妹只是回家睡覺去了，明天太陽落山時候她還會回來呢。”

“真的？”

“真的，阿媽什么時候騙過你。”

我想想也是，阿媽從不騙人，我也最愛聽阿媽的話，于是我馬上笑出聲來。

阿媽拉著我回家，忍不住嘆氣說：“綠鳳妹妹，綠鳳妹妹，你個害人精啊，把我的金狗害成這樣，還跑進他的心里，繼續害人！”

我聽到這話就老大不舒服，我不允許別人這樣說我的綠鳳妹妹，阿媽也不行，可是綠鳳妹妹到底和我什么關系呢？我有點記不住，只好呆愣愣地問我的阿媽，

阿媽說：“金狗啊，這些事記不起來最好！”

“不！我就要，我就要聽嘛。”說著話，我作勢就要往地上滾。

“好了好了。”我阿媽急忙大聲說，“不就是咱們山窩邊的小狐貍精么，山里的女娃長得那么漂亮，這就不是好事，本來你們成績都很優秀，關系也很要好，真像你們說的，考個好大學做城里人一點問題也沒有，都是她的漂亮毀了你那個老板賠錢了，也把他兒子送去坐牢了，可是我的金狗再也不能恢復不過來了。”

我的阿媽一邊拉著我走，一邊悲憤地說。聽著聽著，我的腦海里電光火石間閃出可怕的畫面，包工頭的兒子帶人把我打倒在地，憤怒地拎著不銹鋼鋼管指著我的鼻尖說：“什么妹妹，什么妹妹，真是妹妹她咋能不答應我，你就是想跟我搶，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這樣的美人你有福氣消受不？還敢讓我不要糾纏你妹妹！老子滅了你！”鋼管帶著呼哨聲落在我的腿上，我清晰地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鋼管又落到我的頭上，我來不及發出叫聲，一下子就昏死過去。

但是此刻，我忽然發出一聲慘叫摔倒在地，我感覺鋼管正閃著亮光雨點般落在我的腿上身上，鉆心的疼痛向我洶涌而來。阿媽嚇壞了，蹲下來把我摟在懷里，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我的臉上。

六

今天還早，太陽距離西山頂還很遠，我反復觀察兩棵樹的中間，綠鳳妹妹還沒有來到。我無聊地環顧四周，看到我家的酒旗還在村莊的小樓上空飄蕩，大大的酒字就算隔得這么遠也看得清清楚楚

這面酒旗可算發揮了作用。有一天，一個外地人挎著照相機、舉著手機找到我家里，說他是奔著幾年前轟動一時的新“我爸是李剛”事件找來的，沒想到那么好找，有酒旗么。剛好那天我家正烤酒，他很好奇地嘗過小灶酒，觀看了我家簡陋的烤酒設備，對那些紫紅色的高梁米、大攀枝花木做的大甄子、土陶的大甕以及我們用幾種野草配制的酒曲大加贊賞，說這么古老的工藝，這么綠色的酒，已經很少見。他又拍錄了整個制作過程，還開啟了直播，把我阿媽的聯系電話也放上去，說免費為我們推銷。結果，我家的酒就通過村委會那個什么快遞網點不斷發往外地，很快就銷售一空，連下一批將產生的酒也預定好了。

這件事在引起不小轟動，聽說好幾家人也去鎮上定做酒旗啦。我家的酒成批生產，成批出售，我們謹記那人的指導，保質限量。一批酒的生產周期里，要數發酵時間比較清閑，要十幾天呢，蒸好的酒飯在大缸里慢慢發酵，人也可以走開靜靜休息，這樣，山妞就有時間往外跑

春狗他們說山妞跑到豺狗家去的話，我打死都不信。有時候山妞喜歡去后山的小河里捉點泥鰍小魚啥的回來油炸，可香啦，我也喜歡吃呢，就算豺狗也去幫忙捉泥鰍，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是能吃到更多的泥鰍么？

前段時間，我在村尾淹沒于老樹林間的那段鄉村公路上，看到山妞向前慢悠悠走，手里拿著捉泥鰍的網兜，我悄悄跟上去也想和她去玩。可是，豺狗的破爛電三輪駛過后，仿佛一錯眼的功夫，山妞就消失了，我到處找山妞，就是找不見，我看著電三輪很快開進豺狗家的院子，直到大門關上的那一刻，我也沒有見到山妞我不死心，又走回去，想辦法爬到豺狗家的陽臺上，還是沒有看見。那晚我吃到的泥鰍卻又大又多，每條的個頭都一樣大，山妞從來沒有抓到過貨色這么齊整的泥鰍，我對山妞由衷地充滿敬佩。

我正坐在地上呆頭呆腦地看著兩棵樹之間想事情呢，忽然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到通身雪白的趙小嬋，我笑了。趙小嬋也對我擠出笑容。她小聲對我說：“叫你半天也不理我，害得我跑一趟，走，跟我去衛生室，是你阿媽要我辦事呢”。我本想說我不去，可是我不爭氣地站起來，跟著他走。

到了衛生室，我猛然想起來，上次她也說是我阿媽讓她辦事情，她把我領進最里面的房間，關上門拉起窗簾，讓我脫個精光，只剩下褲衩的時候，我死死護住不松手，在心里說著：“綠鳳妹妹，我不能對不起你，綠鳳妹妹，我不能對不起你…”幾乎要哭出聲來。好在趙小嬋也不逼我，只溫和地問我一些話，一些讓人臉熱心跳的話，她還教我男人和女人應該如何辦事，拿出了男人和女人脫得精光辦事的圖片讓我看，我嚇得蒙起眼睛，我看了這些，就是個壞學生嘛，讓綠鳳妹妹知道了怎么了得。忽然，趙小嬋飛快地把我的內褲前端用一個指頭勾開迅速看了一眼，看到我受損嚴重、畏畏縮縮的“弟弟”，她嘆了一口氣，讓我穿上衣服走人。

就在那幾天晚上，山妞老是對我大舉進犯，她肥胖的光身子壓得我簡直要嘔吐，我忍無可忍用力把她蹬下床去，可是看著她傷心哭泣，我又害怕我會成為咕噲子，又把她拉上床來。

這回，我看到趙小嬋又關上門拉起窗簾，就主動脫衣服，我下定決心，這次絕不能讓她看我那里。沒想到她說不用脫衣服，這次不檢查，她只是問了我山妞和我晚間辦事的情況，又拿出那些男女辦事的圖片讓我看，問我是不是這樣辦事，我說是呢

“好了，這樣辦事的話，你就能讓山妞有小孩子的，我要恭喜你，你就要當爹了，以后你可以告訴大家，你和山妞這樣睡覺了，娃娃是你的哈。”趙小嬋顯得很高興地樣子對我說

“啊？是嗎？我有娃娃了，娃娃是我的？”我呆頭呆腦地說。

“是啊，你們有了娃娃，就不是咕嚕子，結過婚沒有娃娃的那也是咕嚕子，兩個咕嚕子，知道不？”

“好，我有娃娃啰，我不是咕嚕子啰！”我忽然就高興起來，大聲說

七

趙小嬋把我送出衛生室門外，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我愣愣地看向她，她忙又換出一副開心的笑臉

我看向太陽，老天，夕陽都快要撲到西山頂啦，我立馬撒腿狂奔。

還好還好，綠鳳妹妹還在。她現在正笑吟吟地看著我手舞足蹈，仿佛也為我徹底擺脫咕嚕子而興奮不已我既沒有對不起她，又不是咕嚕子了，這事我想想就高興。

小長春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也跟我一起看向樹間。

“你這樣對著天空看有什么用嘛，你得爬上陽臺去，對著窗子里面看或者躲起來悄悄觀察，他們總會出來的嘛。”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春狗，他也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我可是在看……”我想說我的秘密，可是我不能說，綠鳳妹妹在風中那么歡快地對我舞蹈，我不想讓他也看出來。

“我知道。”小長春不屑地仰起頭說，“你看的就是你大腦里面的那什么妹妹，人家現在名牌大學都畢業啦，馬上就是城里人。那個賠錢給你的老板，人家在幫你家賣酒那個大網紅的視頻上表示絕不做新時代的李剛，還痛心疾首表示沒有教育好孩子，人家現在生意反而做得更好，就你個老憨包還在天天想著樹上的小姑娘，有意思嗎，你是有老婆的人嘛，你該好好守著你的老婆才是。”

我對他的話充耳不聞，還繼續仰臉看向樹間，小長春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

“你這樣對著天空看，能監視個啥，你得爬上窗臺去，爬上窗臺去往窗子里面看，往屋子里面看知道嗎？我知道你有的是辦法，你是聰明的金狗呢。”

我看了看春狗家擺在院墻外牛圈樓邊的竹梯子，我以前就是搬那個過來爬上去的，還有那根柴刀砍出很多腳蹬的樹干，我也能搬來勉強爬上去。

可是，我不想上去，我上去干什么呢，我現在已經不想吃那什么榻枝果，往窗子里面看又有什么意思，我的綠風妹妹肯定也不在窗子里。看來不告訴春狗真相，他是不會走開的，于是我心一橫，告訴他我的綠鳳妹妹在樹上，不在窗子里

我以為春狗會激動地仰頭尋找，但是他頭都懶得抬起來，就對我說，我知道你在看樹上的美人，那啥綠風妹妹么，她不在樹上，她在你的心里，你眼睛看向哪里，她就會出現在哪里。

這話我不愛聽，那我看向春狗家牛圈樓上的草堆，綠風妹妹咋不從草堆里走出來呢，我看向豺狗家的窗戶，綠風妹妹也沒有走出來，這不是瞎扯么。

“春狗才是個傻子，”我在心里說著，再也懶得理睬他。

‘好吧好吧，讓我也來欣賞欣賞你所謂的樹上美人。”春狗無奈地笑著，真的舉頭看向我町住的位置。

“哪里有美人哇，”他說：“你看你看，頭那么大，腰肢那么細，腳那么長，還是三只腳，這就是個怪物嘛…”春狗越說越難聽，我氣得伸手就打，小長春笑嘻嘻地跳開了，他一點都不生氣。

“你們兩個傻子，以后都不要來我家屋后瞎吵吵，給老子滾遠點，老子煩不過來。”豺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他家的陽臺上，他一手拿著柴刀，一手拿著綁在竹竿上的鐮刀，憤怒地對我們說。

“我讓你看樹上的美人！我讓你看樹上的美人！”說著話，豺狗頻頻揮動柴刀，陽臺周圍的樹枝就紛紛散落下來，接著他扔下柴刀，抄起竹竿把鐮刀伸到兩棵樹之間一頓亂拉亂扯，勾畫出綠鳳妹妹的那些樹枝也紛紛散落下來。

“老豺狗，狗日的，我要殺了你！看著綠鳳妹妹頃刻間魂飛魄散，我眼淚飛濺，歇斯底里地大叫著，踞著腳飛快地跑過去扛了竹梯子過來架好，就使勁往上爬，梯子有點搖搖晃晃，還好，小長春笑瞇瞇地過來幫我扶住。

“春狗，你個雜種，雖然咱們有仇，你也不能成為殺人犯的幫兇，你要坐牢呢！”豺狗指著下面怒罵道。

“行，我去坐牢，你想清楚，你要么被砍死，要么被槍斃，金狗可是不消坐牢也不吃槍子哦。”春狗笑瞇瞇地回答。

“老子就不跑，他還真敢殺我？老 子可是幫了他家大忙呢…

眨眼間，我就爬上陽臺，撿起柴刀，照著豺狗的腦袋狠狠地劈過去。

“啊！”一聲慘叫響起，傳出去很遠，我看到好多人紛紛向我們跑來。

八

我家賣高粱小灶酒

好多人家都賣高粱小灶酒后來，好多人家也掛起了酒旗。這成了的一景。

那個大網紅又來了，又舉著手機向那些看不見的人講事情。他講得真好，真是扣人心弦，他講到我揮刀砍人的場景，描述得就像他本人跟在我后面一樣，但他講到豺狗嚎叫一聲抱頭鼠竄，我舉刀到跟在后面緊追不舍的時候，我又有點糊涂了，我記得我一刀下去，豺狗當場就倒下了，鮮血爬滿他的臉，就跟我被鋼管打得滿臉鮮血一模一樣，真解恨

可是，我后來看到他還出現在那個陽臺上，他恨恨地對我說：“看吧看吧，看不死你！看你個呆狗望天！”

我再也不去看樹上的美人了，綠鳳妹妹已經徹底升入天國，那里再也沒有我什么事。

我還會在鄉街上走，大家都對我恭敬有加，如果我出現發怒的情狀，他們都會主動退開一些距離，謹慎地看著我，我的腦袋越發糊涂了，我想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我阿媽經常會在晚上揣上一些錢幣，帶上一些東西出去串門，回來都是笑瞇瞇的樣子。

我阿媽笑，我也就笑。我不去豺狗家那邊張望了，鄉街上再也沒人說我去監視的話，大家都說金狗真有本事，還能弄出個小娃娃

我走在鄉街上，天狗春狗還有綠狗媳婦們都對我說恭喜恭喜，我笑得更開心啦。看到這里，你是不是也應該恭喜我一下，說吧說吧，我可聽著呢。

責任編輯：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