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吳道子人物畫的神韻與結構

唐代著名畫家吳道子在中國藝術史的發展脈絡中，以剛健有力的線條、富有動感的構圖和骨法用筆的實踐，奠定了中國人物畫以線傳神的基本格局?！栋耸呱裣删怼氛沁@一傳統的重要延續，其在筆墨表現上體現出吳道子式的風骨與韻致，被后世視為經典之作。它通長292厘米，高30厘米，絹本白描，線條或勁挺如劍，或婉轉似蘭。1937年，徐悲鴻赴香港辦展時以重金購自馬丁夫人，并在跋中直言，其藝術水準可與歐洲最負盛名的杰作比肩，可見該畫在近現代已被視為稀世珍寶。

該作在宋元宮廷作品與民間圖像之間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以鐵線描的骨力和蘭葉描的婉轉，幾乎將骨法用筆與書寫性結構的線描范式推至極致，是研究中國“以線造型”傳統繞不開的案例。本文擬從神韻與結構的雙重視角人手，結合宋元題跋、歷代版本和畫論，通過線寬與留白比例量化等視覺手段，與傳統筆法圖像學相互印證；將《八十七神仙卷》《韓熙載夜宴圖》《步輦圖》等同類長卷進行對比，探討單一線條如何同時承擔體量塑造、情感引導與敘事推進。

一、《八十七神仙卷》作品概況

現藏于北京徐悲鴻紀念館的《八十七神仙卷》畫面長約2.92米，雖卷尾殘缺，但仍被歷代視為珍品。其因線條勁挺、設色淡雅，長期被認為是唐代“畫圣”吳道子真跡，然自20世紀50年代起，徐邦達、楊仁愷等學者從筆法風格、服飾禮制與題跋印鑒等方面在《中國書畫》中明確將其歸為宋人摹本。他們認為，其鐵線描細膩工整，近李公麟白描風格，線條婉轉柔暢，與盛唐具有提頓變化的畫風不同，且人物冠服更接近宋初禮制，相關題跋亦多集中于徽宗時期。綜合分析顯示，該作極可能為北宋宮廷畫師依據唐代真跡或壁畫稿本摹制之作，融合吳派氣骨與宋人細膩筆意，在“唐風”與“宋骨”之間形成獨特風貌。

《八十七神仙卷》不僅是對吳道子筆法的精妙再現，更是北宋宮廷在傳承與創新間的一次審美實踐，為后續的研究提供了豐厚的史料與物質基礎。

二、線描藝術溯源與理論框架

中國繪畫是以線條寫神，通過線條突出形體與真實感，達到生動、傳神的效果。早在六朝時期，中國畫論就把線視作構圖的根本要素。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認為形體的生動來自畫中蘊含的“骨氣”——即筆觸的力量與結構感。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進一步發展骨法用筆，強調線條既要支撐形體、立骨成形，又要傳達精神氣韻，這一理論為后世人物畫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吳道子正是這一理念的集大成者，他通過遒勁有力的中鋒線條，構建出人物穩健而富有彈性的體態，被后人稱為“吳帶當風”，體現了骨法與傳神的高度統一?！栋耸呱裣删怼分?，人物的運動狀態以線條的方式被表現出來，每一根線條的運用都符合傳神的要求，通過線條的韻律美體現畫卷的仙氣與恢宏氣勢。該作品中人物服飾線條氣韻生動，運線和呼吸同頻，二者節奏一致。進入宋代，蘇軾、米芾等將書法理念引入繪畫，提出“書畫同源”，從中鋒、藏鋒到行氣，強調筆墨在空間中的動態生成，與吳道子所倡導的骨法線描在精神上高度契合，進一步豐富了人物畫中“形”與“神”的互動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中國畫中的線條并非簡單的邊界勾勒，而是一種將氣韻化為可見形式的途徑，既賦予畫面堅實的“骨架”，又寄托了畫家的精神。

本文借助尊重古典筆墨傳統又吸納現代圖像學視角的方法，分層解讀《八十七神仙卷》中的線描藝術，以期為其他傳統長卷的結構化研究提供可復制的理論與實踐范式。

三、《八十七神仙卷》線描形式的神韻解讀

《八十七神仙卷》雖然是白描作品，但是仍能帶來色彩感受，這源自它形神兼備的人物形象和由氣韻生動、意象布局形成的畫面意境。全卷代表性人物的可見線條寬度極細，在袖口褶皺、發髻盤繞等細節處偶現更粗或更細的筆觸。這種“主線統一、重點突出”的運筆策略，既保證了整體的筋骨勁力，又在關節處營造了視覺張力。墨色則呈現初濃、中散、末枯的自然過渡，起筆時飽含墨汁，行筆中段稍露飛白，收筆時留下一絲枯鋒。通過對粗細、干濕和頓挫的微妙調控，畫家不僅精確刻畫了衣褶的厚薄和材料質感，而且讓線條在畫面中有節奏地“呼吸”，為整體造型注人了生動的韻律感。

筆者將卷軸的展開過程與觀者視線的移動相結合，把線條的節奏歸納為“揚一抑一頓一啟”四階段。袖口與飄帶向上挑起，如同吸氣的神韻；衣褶內側回折收斂，仿佛屏息凝神；袖間尖峰的急促收攏，好似呼氣的驟放；線條自然過渡至下一位仙人身側，帶來新一輪的舒緩律動。這一呼吸般的韻律與畫中八十七位仙人緩緩行進的隊列緊密呼應，使觀者在“展開一停頓一繼續一轉換”之間既能感受到畫面流動帶來的莊嚴肅穆，又仿佛與群仙共赴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禮儀之旅。

畫家在線條轉折處以中鋒交替藏鋒與露鋒，先內藏筆鋒穩聚墨色，再外露筆鋒增強張力，構筑既靈動又扎實的輪廓；衣褶內部以蘭葉描的弧線與鐵線描的直線交織，形成類似行草提按頓挫的書寫節奏，同時精確分割體塊、指示受力方向。由此，僅憑平面線條便能在肩脾、肘膝等處營造出柔中帶韌、光影轉換的立體感與神韻。在交替的帶狀區塊中，人物群像密集處構成“實”，山石、祥云與留白則營造“虛”。每隔25一30厘米留出

8—12厘米的空白，如樂章中的休止符，讓觀者得以短暫緩沖，繼而進人下一個敘事高潮。線質的精細調控奠定了人物的體態與神韻，線勢的節拍組織驅動敘事情緒，線構的書寫性程式確保結構張力，空間經營則將三者整合為一條可供徐展、可供凝視的視覺路徑，共同揭示了《八十七神仙卷》“以線造型”的深層機制。

通過對線條質地的把控，畫家在人物體態與神韻塑造上奠定了堅實基礎；借助線勢的起伏節拍，他又為敘事注人了動態情緒；而以書法筆意為藍本的線構程式，則在畫面中保持了穩定的結構張力。最后，巧妙的空間布局將這三者融為一體，形成既能徐展又能凝視的視覺通道，深刻揭示了《八十七神仙卷》“以線造型”的內在機制。

四、《八十七神仙卷》的造型結構與敘事功能

結構被用于表現繪畫形象要素的內在聯系與構架方式，是形象間的組織關系與形式。線的結構體現在線于畫面中的疏密、長短、曲直、疾徐的合理搭配以及組織關系、形式關系上，線的結構建立起形象，使造型藝術本身體現了審美和創造性。

《八十七神仙卷》將仙人隊列自右向左依次展開，人物微傾，衣袂飛揚，共同勾勒出“S”形視線軌跡，帶領觀者沉浸式欣賞。隊列間距與衣紋在緊、疏、聚之間轉換，營造出有呼吸感的“收一放一聚”節奏，既強化了行進動態，又無聲地傳遞莊嚴禮儀，使展開與收卷的過程成為觀者與畫面互動的儀式。畫家通過筆鋒走向的微調，精準傳達仙人身份與情緒：年長者以逆鋒起、平鋒收勾面，由下顎挑至眉梢，顯沉穩含蓄；青年則順鋒帶側，自額滑至下顎，線條輕盈且帶動勢，彰顯朝氣。衣紋亦隨人物性格而異，緊貼顯矜持，飛揚則見灑脫。通過線條的起落、內收與外展，便可無需面部表情，直觀展現恬淡、矜持、活潑等多層次性格。

藝術家能從靜物中捕捉生命，在平面中營造節奏。在這幅群像中，他將行草書的筆意融入人物造型：外輪廓以中鋒穩健描繪，宛如書法中連綿不斷的長線；衣褶用側鋒疾速勾勒，線條忽而飛轉、忽而頓挫，如同草書回旋。畫面在提、按、頓、挫中反復切換，結構分明卻處處蘊含韻律。因而，這些人物并非靜止的形象，而更像一段段帶有節拍的書法，每次線條起伏都仿佛在吟誦，賦予觀者時間流動與氣韻生動的雙重體驗。

畫家使云氣的繚繞、山石的點綴，乃至刻意留下的空白區域，皆成為觀者視覺上的“緩沖帶”，在視線隨畫卷推進過程中提供節奏上的暫停和調整。這種處理方式相較《韓熙載夜宴圖》或《步輦圖》顯得更為靈活細膩，不僅緩解了長卷品鑒帶來的視覺疲勞，而且使宗教主題的莊重氛圍轉化為一種富有節奏感的觀賞體驗，猶如樂章中穿插的休止符，使整幅畫呈現出一種既流動又有停頓的節拍感。

這種方式為兩宋以來人物長卷的發展提供了重要借鑒，不僅拓展了時間層面的表現空間，而且賦予作品更多情緒層次與觀看節奏。它對后世無論是宮廷繪畫還是民間長卷，在敘事節奏、視覺引導乃至觀眾心理參與方面的處理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成為中國人物畫持續探索與創新的重要基礎。

五、《八十七神仙卷》的藝術價值與歷史影響

《八十七神仙卷》憑借筆墨層次、節奏組織與敘事表現上的突出示范，成為宋元時期人物畫家學習與借鑒的重要范本。

宋徽宗趙佶主導的“宣和院體”以工致精美著稱，但并未忽視線條的骨力與氣勢。在龍袍褶紋和庭園花木的描繪中，便可見到其對本卷中藏鋒、露鋒交替運用及線條粗細調控的借鑒。這些技法既確保了結構的嚴謹與力量，又賦予畫面裝飾性的節奏美感，如《宣和睿覽集》中的帝后肖像便多次運用此種處理方法。南宋時期，梁楷以“減筆人物”風格深受文人推崇，他將本卷中“主線統一、節點強調”的方法進一步簡化，運用數筆粗線勾勒人物大形，再以飛白勾勒褶皺，構圖雖極簡，卻氣度不減，恰是對《八十七神仙卷》線勢呼吸感與留白節奏的凝練表達。進入元代，趙孟顓以提倡復古為己任，多次臨摹此卷，借以佐證“書畫同源”之理念。他不僅重拾鐵線描的勁健線性，而且將其與書法筆意融合，使線條既有筋骨之力，又富行草之韻，從而推動了文人畫中線描傳統的再度興盛。

由此可見，《八十七神仙卷》不僅為北宋院體畫確立了結構嚴謹的樣式模板，而且為南宋的寫意化探索與元代的復古思潮提供了重要的技法源泉。它在不同畫風中都發揮著橋梁與基石的作用，成為線描藝術發展歷程中不可替代的核心節點。

六、結語

《八十七神仙卷》以流動的線條韻律、富有彈性的結構和恰如其分的留白，生動詮釋了“以線傳神、以勢達意”的創作原則。本文結合定性觀察與量化測算，揭示了畫家如何通過線條的粗細、干濕與頓挫，塑造人物的體量感與情緒張力，并在宋院體、南宋寫意等代表作品的對比中，梳理此卷對后世人物畫技法與道教圖式傳播的深遠影響?？紤]到圖像分辨率與數據來源的局限，未來研究可運用微痕檢測、視線追蹤以及計算機視覺等多學科方法，進一步解讀筆序生成、顏料演變與觀者心理反應。此外，研究成果亦可為當代數字水墨創作、國潮文創設計與美術教育提供新思路。未來，期待這一經典長卷所蘊含的線描智慧，在學術、產業與教學之間繼續煥發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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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艾玲，湖北美術學院藝術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