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書法史的長河中,清代書法以碑學之風崛起、盛行而被視為承上啟下的重要階段。在這一階段,何紹基作為一位深具變革精神的書法家,不僅以其兼收并蓄的學養在思想史與文化史中占據重要地位,還以其獨特而深刻的書法藝術實踐,為清末書壇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視覺沖擊與審美啟示。他被譽為“清代書法第一人”,其書風雄渾奇崛、遒勁有力,深得“北碑”之神髓,而又不泥古法,終成一代大家。本文從書法本體論、創作方法論、學術史影響三個維度,解析何紹基書法藝術成就的深層邏輯。
一、何紹基書法風格的形成與演變
(一)碑帖融合的技法體系
何紹基學問淵博,通經史、精小學,尤其精于《說文解字》等古文字研究,常以篆籀筆意入隸楷、行草,自成一家。其詩文創作也別具風格,語言古奧沉郁,顯示出濃厚的金石氣息。他將“學問”作為書法之本,強調“字外功夫”,主張書法應與學術、思想、品格融為一體。在藝術思想上,何紹基對帖學極為審慎,此種對“柔媚”之拒斥,體現出他對雄強、拙重、筋骨之氣的高度認同,這也為其書風的“碑化”奠定了理論基礎。在晚清政治與文化劇烈動蕩的大背景下,何紹基既繼承傳統“士大夫書寫”的道統意識,又以碑學實踐回應時代需求。他提倡書法應以經世致用為旨歸,將書藝與人格修養相聯系。這一理念不僅體現于他的教學實踐,還深深影響其書風的精神氣質。
何紹基的書學路徑呈現清晰的階段性特征:早期以顏真卿為宗,臨習《爭座位帖》《麻姑仙壇記》,參以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的險峻結構,形成“清剛之氣”的底色;中期轉向北碑系統,臨習《張遷碑》逾百遍,提煉出“金石氣”的筆法內核;晚期則將篆隸筆意融入行草,代表作行書《蘇軾詩》(圖1)中“萬歲枯藤”般的線條,實現了碑學骨力與帖學韻律的合一。
何紹基初期書風以帖學起步,法度嚴謹,用筆沉穩扎實,結體多循對稱規矩,字里行間可見規訓之氣。他早年書學起點較高,在家學影響下臨習唐楷,并以顏真卿為宗。這一階段,何紹基廣泛涉獵“二王”行草法帖,臨池不斷,尤重《蘭亭集序》《圣教序》,追求法帖中的飄逸與溫潤。然其行草作品仍可見“帖學化”的局限,如過于注重筆畫圓潤、結體安穩,尚未脫離“柔媚而乏骨力”的清代中期書壇通病。何紹基中期書風轉向碑學,雄強拙厚。四十歲前后,何紹基接觸大量漢碑、北碑拓本,書風逐步轉向“尚拙”“重骨”的碑學取向。他尤喜《張遷碑》《石門頌》《乙瑛碑》,稱其“字中有金石之響”。何紹基的書風由帖學之柔轉為碑學之峻,線條轉為方折瘦勁,字形結構不再拘于對稱,而呈現欹側起伏的動勢。他提出“寫碑”而非“摹碑”的觀點,即強調在書寫中融入碑刻精神,而非刻板摹仿石刻原貌。這一理論反映了他“得意忘形”的審美主張,仲為仁第親家大人善何紅基園 富時香亭課為 蟹眼已近魚服生飛默作是其風格發生質變的重要節點。何紹基晚期書風則碑帖融合,風骨峭拔。進入晚年,何紹基的書風日趨成熟,標志性的“雄強拙厚、欹側險勁”風格全面展現。他不再拘泥于碑刻或帖學的任何一種形式,而是實現了碑帖兼融、法度與個性并舉。其用筆上強調“澀行”與“頓挫”,筆勢沉雄,棱角分明,結體則打破中軸均衡,追求欹正、穿插、錯落之態,形成既“怪”又“正”的視覺節奏。這一時期,何紹基的作品多為行草書體,其筆意縱橫馳騁,章法靈動自由,表現出強烈的藝術張力。
(二)執筆法的革命性突破
何紹基獨創的懸腕回腕法,通過手腕內彎如猿臂的特殊姿勢,使全身力道貫注毫端。這種技法突破傳統執筆的局限,產生三大藝術效果:線條質感上墨色層次豐富,飛白如“老樹蒼藤”,形成“屋漏痕”般的立體感;結體上字形欹側而氣脈貫通;章法布局上字間呼應如“亂石鋪街”,尤以《金陵雜述四十絕句》(圖2)詩稿為典型。何紹基用筆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澀而不滑”,他強調書寫中筆鋒的阻滯感與頓挫感,認為“快滑易俗,遲澀見力”。在他的行草與楷書中,常見筆畫帶棱、轉折方硬,有時故意加重收筆或頓筆,使線條產生摩擦質感,增強視覺張力。這種“澀進”筆意來源于北碑與漢隸的審美傳統,與晚清碑派倡導的“金石氣”密切相關。
二、何紹基書學思想的學術建構
(一)“南北兼宗”的兼容并蓄觀
何紹基主張“書家須有南北宗派,皆可兼通”,其通過校刊《十三經注疏》等文獻,揭示碑帖融合的文化基因,為趙之謙、康有為等后世書家提供了理論依據。何紹基以“南北兼宗”為核心理念,主張打破地域與風格界限。何紹基認為南北書派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可以相互融合、相互借鑒的,皆可服務于書法藝術的“氣韻生動”。其臨摹實踐涵蓋《張遷碑》等北碑,以及《蘭亭集序》等南帖,形成“碑骨帖韻”的獨特風貌。何紹基認為,書法應兼具南帖的“氣韻生動”與北碑的“骨力遒勁”。其楷書作品《封禪書》中,字形方整如北碑,但筆意流動如南帖,墨色濃淡變化暗合文意起伏,體現了“骨肉停勻”的美學追求。
(二)“以學養書”的文人書學觀
何紹基的學術研究與其書法創作形成深度互文。在主持校刊《十三經注疏》期間,何紹基以“考據入書”,將經學研究的嚴謹性注入書法實踐。例如,其臨習《毛公鼎》時,不僅摹寫字形,還考證銘文內容,使書法作品兼具歷史厚重感與學術深度。同時,書法創作亦反哺何紹基的學術研究,他將書法視為“修身載道”的媒介,這種觀念與其“大丈夫氣概”的書法審美理想高度契合。這種學術與書法的雙向滋養,使何紹基成為清代“學者型書法家”的典范。何紹基強調讀書和游歷對于書法藝術的重要性,在《東洲草堂金石跋》中著錄漢碑236種,建立科學的碑學研究體系,通過《說文段注駁正》糾正段玉裁注疏的多處謬誤,確保書法創作的字法嚴謹性。
三、何紹基書法對后世的影響
何紹基作為晚清碑學書法的集大成者,其書藝的影響延續至今。其藝術理念、書風特征、審美取向不僅在同代書家中產生廣泛回響,而且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書法的風格建構和價值導向。從岳麓書院到民國書壇,何紹基對彼時的學術與教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何紹基曾在長沙岳麓書院講學,聚徒講授詩文、書法,他在講學中強調書法必須“以學養為基”,認為書藝之道貴在“知書達理,心法并進”。20世紀初,譚延閻在其著作中稱贊何氏“筆筆中鋒,字字有骨”,將其列為“清末書家之宗”。齊白石雖自成風格,但在早年學書過程中也曾遍臨何紹基作品,稱其“書有真氣,筆筆見鋒”。
何紹基的技法與風格傳承是碑學精神的延續。何紹基提倡“寫碑”而非“摹碑”,強調將碑刻精神轉化為書寫語言,其“澀進頓挫”“欹側取勢”等技法被后世書家廣泛借鑒。尤其在20世紀上半葉,“碑學書風”幾乎成為主流,與帖派分庭抗禮。康有為稱何紹基“字勢奇偉,如北地蒼鷹,風沙而來”,梁啟超則將何紹基與伊秉綬、趙之謙并列,稱“近代三大書宗”。由此可見,何紹基在技法層面的典范地位,為現代書法之重構提供了可資依憑的范式。
此外,何紹基在隸書領域的探索影響尤其深遠。何紹基的書法不僅是一種技藝傳承,而且是晚清士人“人格書寫”的體現。何紹基強調書藝應“尚骨而不尚姿,尚奇而不尚媚”,強調“書為心畫”,認為書法是書家內心世界的反映,書家的品格、情感和個性會通過書法作品展現出來。在當時浮靡風氣盛行的帖派書壇中,何紹基以拙厚樸實之書風,重塑了“文以載道,書以載德”的文人傳統。此種精神氣質,至今仍被許多現代書法家所倡導。何紹基的藝術實踐說明,書法不僅是視覺藝術,而且是一種文化立場的表達方式,具有跨越時代的精神感召力。何紹基的書法在東亞書道交流中起到了重要的樞紐作用,其書法傳入日本后產生了重要影響。何紹基的書法風格獨特,融合篆、隸、楷、行、草各體之長,尤其以顏體為基礎,形成了雄沉渾厚、氣勢磅礴的書風。這種風格對日本書道界產生了強烈的沖擊,激發了日本書法家的創作靈感,推動了日本書道的發展和創新。縱觀何紹基對后世的影響,可歸納為三大方面:一是作為教育者,其學養與風范啟發了大批后進書家;二是作為技法傳承者,其筆法、結構、章法成為后人學習碑學的典范;三是作為文人精神代表,其書藝內涵成為現代書法“以文載藝”的文化理想之體現。何紹基不僅重構了清末書壇的視覺風格,還啟示了現代書藝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平衡。
四、結語
何紹基的藝術實踐證明,真正的書法創新必須建立在深厚的學術積淀與文化自覺之上。其碑帖兼融的書風范式,不僅重構了清代書法的審美體系,而且通過跨文化傳播,成為東亞書道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紐帶。在當代書法面臨“傳統斷裂”危機的背景下,何紹基“以學養書”的理念與“技道并進”的實踐,為構建新時代書法美學提供了歷史參照。作為清代碑學書法發展的重要代表,何紹基以其深厚的學術修養與卓越的藝術實踐,成為清末“書道革新”的標志性人物。他以“學養為體,碑意為用”,在繼承帖學技法的基礎上成功融入北碑神韻,進而打破傳統帖派的柔靡風格,構建出“拙厚、雄奇、險勁、峻拔”的獨特書風。何紹基的書法風格經歷了從“帖學法度”到“碑學雄風”的轉變,最終走向碑帖融合的成熟狀態。其行草書中融人篆隸筆意,增強了線條的張力與金石味;其章法布局則打破常規矩陣,呈現出欹側破體、疏密相生的視覺節奏;而其墨法表現,則體現出古拙、渾厚之氣,兼具視覺張力與文化氣象。
更重要的是,何紹基的書藝不僅僅停留于技法層面,更體現了晚清士人對國家、文化、傳統的深刻思考。他強調“字如其人”“書為心畫”,將個人修養與筆墨功夫相結合,強調書法應成為文化人格的體現。在晚清“帖派衰微、碑學崛起”的歷史交叉口上,何紹基以其雄強拙厚的書法風格、深厚廣博的文化素養和“寫碑而非摹碑”的美學立場,推動了中國書法從“規范美”走向“結構美”與“精神美”的新階段。他既是“北碑風尚”的重要傳人,也是“書法個性表達”理念的早期實踐者。何紹基以一人之力,為晚清書壇開啟了碑帖兼融、尚拙求變的藝術風潮,也為后來書家的風格發展奠定了基礎。其書法作品至今仍為人研習、借鑒,成為碑學書法系統中不可繞開的核心人物。
研究何紹基的書法藝術,不僅是研究一個書法家,而且是通過他,了解晚清文人對傳統與變革的理解與回應,并在書法史、藝術史乃至文化精神史中,勾勒出中國文人書寫自覺與民族美學意識轉型的深刻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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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毅恒,天津美術學院書法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傳統碑帖形式的現代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