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大?何為長?在繪畫領域,大場景作品的界定通常與畫面呈現的空間尺度、內容復雜度及視覺沖擊力相關。眾所周知,作品存在物理尺寸,大尺寸往往可以呈現排山倒海的恢宏氣勢,承載更廣闊的場景,同時空間縱深感也有助于延伸畫面,可以向內也可以向外。通常來說,大場景作品涵蓋元素多樣,如人物、山水、建筑、花鳥、果蔬等元素,且關聯密切,在安排布置時講究透視和對比,營造畫面氛圍時會適當借鑒光影、色彩、筆觸等手法。大場景作品的核心在于通過尺度、內容、敘事的結合,展現更廣闊的視覺世界與深層內涵。其界定并非絕對依賴尺寸,而是對場景宏大性與藝術表現力的綜合考量。總之,創(chuàng)作大場景作品十分考驗創(chuàng)作者的整體水平,難度較大。
在中國繪畫史上,大場景作品始終是時代精神的視覺容器,從《千里江山圖》的大好河山到《江山如此多嬌》的政治象征,其尺幅宏大,同時觀照歷史與社會生活的整體。20世紀之前的大場景作品多以皇家貴族、名山大川、花鳥蟲魚等為主題,隨著20世紀中期以來,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逐漸引入,大場景繪畫逐漸轉向對現實人民生活的具象化敘事。黃胄與劉文西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性畫家,分別以邊疆民族與陜北農民為題材,在大場景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藝術語言。
黃胄的《慶豐收》以新疆人民的狂歡場景展現1949年后邊疆人民的勃勃生機,劉文西的《黃土地的主人》則通過陜北群像追溯民族文化的深厚根脈。盡管兩件作品中人物的民族不同,但都很好地將個體生命與時代精神在宏大場景中實現了統(tǒng)一。本文將從構圖、造型、色彩、文化四個維度,探究《慶豐收》《黃土地的主人》在大場景創(chuàng)作中的美學差異與精神共性,為理解20世紀中國繪畫的現實主義轉向提供具體樣本。
一、構圖張力:動態(tài)鋪陳與靜態(tài)建構的場景敘事
(一)《慶豐收》:速寫式動態(tài)的視覺交響
黃胄在《慶豐收》(圖1)中采用放射狀構圖,以在畫面中心表演歌舞的維吾爾族青年為視覺焦點,使四周的奔馬、彈唱者、獻花兒童呈放射性分布。這種構圖離不開藝術家對邊疆生活的速寫記錄,最終將眾多人物與馬匹的動態(tài)軌跡統(tǒng)一于向心式的節(jié)奏中,使豐收的喜悅通過人們的肢體語言形成視覺共振。畫面左邊圓鼓腮幫的樂手所拿的長長的樂器打破了圍觀眾人的平衡性,破除了畫面的呆板,實現了動態(tài)平衡。黃胄以速寫式的線條捕捉人物的即興動作,使整個場景如同被按下暫停鍵的生活切片,記錄了瞬間,充滿未經修飾的原生活力。
(二)《黃土地的主人》:金字塔式造型的歷史重量
劉文西在《黃土地的主人》中構建了地質層式的靜態(tài)畫面,構圖飽滿,人物形象突出,充滿視覺張力。畫面中有耕作的老農與哺乳的母親,有排列著吹嗩吶的青年與嬉鬧的孩童,背景以窯洞與黃土溝壑形成深遠空間。人物按年齡與身份呈階梯狀分布,形成類似金字塔的穩(wěn)定結構,同時陜北的頭巾、腰鼓等符號被植入畫面,成為本土化的視覺史詩。該作品以重量感取勝:老農彎曲的脊梁與土地形成直角支撐,青年粗壯的手臂橫亙畫面中部,孩童仰頭的動態(tài)被成年人物的陰影覆蓋。劉文西刻意壓縮人物的活動空間,使黃土的黃色塊面占據畫面2/3面積,突出了陜北人與土地共生的主題。
圖1慶豐收 黃胄

二、造型語言:速寫筆觸與素描塊面的技法分野
(一)黃胄的“動態(tài)造型法”:從生活瞬間到藝術提煉
《慶豐收》中,無論是人物還是動物,在其造型中都可以看到速寫的痕跡:維吾爾族姑娘的裙褶勾勒處見速度感,裙擺在運動中形成的衣褶通過線條的疏密變化表現。這種造型方法源自黃胄對邊疆生活的長期速寫訓練。據統(tǒng)計,僅是《慶豐收》這件作品,黃胄留下的速寫稿就超過了20張。這種“寫生入畫”的創(chuàng)作方式,使《慶豐收》中的每個動態(tài)都具有現場感。黃胄對線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至今仍對人們產生影響,細筆勾勒人物面部輪廓,衣紋處理則對比使用粗筆重墨寫出,形成“臉簡衣繁”的疏密效果。
(二)劉文西的“結構性造型”:從解剖知識到文化符號
在《黃土地的主人》中,人物造型呈現出雕塑化特征:老農的顴骨突出顯體積,青年的臂膀通過塊面轉折有力量,孩童面頰皴擦細膩。劉文西將西方素描的“三大面五調子”與傳統(tǒng)工筆的分染法結合,如在老人皺紋的處理上,先以淡墨勾勒結構,再以赭石色按結構走向層層罩染,最后用濃墨提染明暗交界線,使人物造型具有超越照片的精神重量。作品中多次出現頭巾,如老農的白頭巾包裹了半個面部,僅露出溝壑縱橫的額頭與眼晴,這種“半遮面”的處理既符合陜北地方特色,點明了人物的民族身份,又通過三角形的頭巾輪廓與黃土的弧線形成呼應。劉文西曾在創(chuàng)作筆記中提到,為畫好頭巾的質感,他對不同季節(jié)、不同材質的頭巾樣本展開了深入對比研究,極致追求細節(jié),使得人物形象成為文化基因的載體。
三、色彩敘事:原色狂歡與土黃譜系的情感表達
(一)《慶豐收》中民俗色譜的現代轉譯
黃胄在《慶豐收》中用色大膽豐富:紅、綠、黃等色彩高度飽和,畫面中央姑娘的紅長裙抓人眼球,周圍人物的服飾黃綠交錯,人群中的紅色與在中心跳舞的姑娘的紅裙相呼應,互補色的地毯更是突出了舞動的姑娘。色彩在作品中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黃胄將水墨畫中的“隨類賦彩”轉化為“情感賦彩”,如畫面右邊部分兒童的粉色衣裙,以飽和的色調強化節(jié)日氛圍,視覺沖擊力較強。
(二)《黃土地的主人》中“黃土色譜”的哲學表達
劉文西在《黃土地的主人》中構建了以土黃、赭石、墨黑為主的“黃土色譜”:人物的面部用土黃色打底,再以赭石色皴擦皺紋,衣紋則以濃墨勾勒,形成色墨互滲的厚重感;背景中的黃土溝壑趁濕點染赭石色與石綠色,使土坡既有體積感又不失水墨韻味。這種色彩選擇并非簡單的地域文化再現,而是對“黃土文明”的哲學詮釋。吹嗩吶青年的紅腰帶更是分外耀眼,紅色線條飄揚貫穿畫面,打破了土黃的沉悶 (圖2)。這種對色彩象征性的深度挖掘,使大場景超越了地域寫生,成為民族精神的視覺載體。
四、文化隱喻:游牧歡歌與黃土記憶的精神對話
(一)《慶豐收》:奔涌的民族歡樂之聲
20世紀中期,邊疆題材承擔著塑造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形象的敘事功能。在《慶豐收》中,人物服飾豐富多樣,背景中奔跑的動物仿佛與人群的動態(tài)形成向心趨勢,這種視覺處理暗合各民族向心凝聚的時代主題。這種歡樂頌式的大場景敘事,延續(xù)了世俗化傳統(tǒng),并注入了新的意識形態(tài)內涵。黃胄通過速寫式的筆觸將瞬間狂歡轉化為永恒圖景,使《慶豐收》不僅是對勞動的贊美,而且是以小見大,畫中人物的笑容既是個體的喜悅,也是民族的表情。
(二)《黃土地的主人》:靜止的文化尋根之旅
作品《黃土地的主人》整體沒有明確的事件線索,人物各自從事農耕、哺乳、吹奏等日常活動,這種“去敘事化”的處理,使大場景成為黃土文明的活態(tài)標本。壯年手中的錘子和鐮刀、婦女臂間的竹籃和背上的麻繩,這些細節(jié)被放大為文化符號,共同編織出陜北人的生存密碼。與《慶豐收》的外向張揚不同,《黃土地的主人》的精神內核是內斂的,《慶豐收》中人物眼神多看向中心的舞蹈人物,而《黃土地的主人》中人物眼神方向豐富,總體為向下或側視,形成自我觀照。辛勤勞作的集體氣質,使場景具有超時空的永恒感,試圖在黃王高原的褶皺中挖掘民族的文化基因。
五、比較視域下的大場景美學范式
(一)動態(tài)時間與靜態(tài)空間的敘事差異
黃胄的大場景是“時間性”的,《慶豐收》通過瓜果、動物、裙擺旋轉、樂器振動等元素,暗示畫面之外的延續(xù)性,使觀者能想象出豐收慶典的前因后果。這種“瞬間敘事”的能力源自速寫對時間切片的捕捉,將運動軌跡凝固為視覺形式。
劉文西的大場景則是“空間性”的。《黃土地的主人》中人物關系不依賴時間順序,而是通過橫向空間和縱向空間的位置安排構建邏輯,老人代表歷史,青年象征當下,孩童暗示未來。這種“空間蒙太奇”的手法,使大場景成為文化結構的視覺拓撲圖。
(二)個體生命與集體記憶的表現張力
《慶豐收》中的表演人物都有獨特的動態(tài),前傾的、后仰的、歪斜的,甚至傳遞延伸至手指的動態(tài),眾多細節(jié)共同構成了眾聲喧嘩的狂歡圖景。黃胄通過速寫式的筆觸保留了生活的偶然性,使大場景充滿“去理想化”的真實感,呈現出對個體生命的尊重。
《黃土地的主人》追求對典型形象的塑造,如老農的皺紋、青年的臂膀、母親的雙手,這些身體部位被提煉為民族性格的象征。這種將個體抽象為集體符號的處理,使大場景成為文化人類學的視覺文本。
六、結語
在于其整體性:它既是對“宏大”的敬畏,也是對“永恒”的追求,讓藝術超越個體經驗,成為連接歷史、當下與未來的精神橋梁。從古至今,無論是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還是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抑或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大場景都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價值,它是敘事的視覺載體,是文化的視覺檔案,是藝術的集大成者。黃胄《慶豐收》與劉文西《黃土地的主人》共同構建了20世紀中國大場景繪畫的雙重維度:前者以速寫的靈動激活生活瞬間,后者用素描的厚重沉淀歷史記憶;前者是“動”的頌歌,后者是“靜”的沉思;前者代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未來的憧憬,后者蘊含著改革初期對傳統(tǒng)的回望。二者雖風格迥異,卻共同遵循著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大場景為畫布,將個體經驗升華為時代精神。
縱觀中國美術發(fā)展長河,大場景創(chuàng)作的主題色調、手法表達、尺幅、裝裱形式等變化不斷。在當代藝術語境中,這些作品的啟示在于,大場景創(chuàng)作不應僅追求視覺震撼,還需在造型中注入文化編碼,在色彩中蘊含情感邏輯,在構圖中構建意義網絡。正如黃胄用速寫線條記錄下的邊疆活力以及劉文西以素描塊面鑄造的黃土精魂,大場景的真正價值在于讓藝術成為連接個人記憶與集體歷史的視覺橋梁。當《慶豐收》的樂聲與《黃土地的主人》的嗩吶在時空中交匯,人們聽到的不僅是兩位畫家的藝術獨白,而且是一個民族在20世紀的精神回響。
參考文獻:
在碎片化表達盛行的時代,大場景的不可替代性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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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牛靈麗,河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畫(人物)實踐與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