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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城北的鐘聲(中篇小說)

2025-09-02 00:00:00雨部
四川文學(xué) 2025年5期

走出火車站大廳,姜橘在風(fēng)中站了站,從火車上沾染的來自天南海北旅人的鄉(xiāng)愁,此刻正被故鄉(xiāng)的春風(fēng)消散盡融。車站廣場上的音樂噴泉仍播放著四年前的旋律,水柱向灰白色天空噴射、爆散、墜落,似煙花般自以為是地慶祝著什么。道旁的梧桐樹樹葉已有孩子手掌般大小,這必是經(jīng)過幾場春雨后催發(fā)的。入春后的徐城會加速回暖,開始奇特的午后雨季。

她本在等什么人,卻又裝作看風(fēng)景的樣子,被幾個戴鴨舌帽的婦女誤以為是旅客,她們圍上來問:“住宿嗎美女?四十塊一晚,有熱水有電視,就在馬路對面的小巷?!彼帽镜卦捇貞?yīng)有人接,婦女們立刻冷下臉散開了,這倒讓她有些莫名失落。

廣場外面的馬路是姜橘高中上學(xué)時的必經(jīng)之路。馬路對面的三層長排樓房曾是盛極一時的曙光商場,緊挨著的十一層大樓是徐城有名的三星級賓館曙光賓館。在曾經(jīng)熱鬧卻不繁華的年代里,曙光賓館一直是徐城最高的建筑物,而最令人矚目的則是樓頂?shù)陌咨叫未箸姟谏潭群椭羔?,四面皆可見表體,半點鳴一聲,整點準時奏響《威斯敏斯特》報時曲。

導(dǎo)致賓館走向消亡的事件源于一場火災(zāi),那一幕恰巧被上學(xué)經(jīng)過的姜橘遇見。記得那天自行車道上堵滿了夾著鋁制飯盒的黑色自行車,穿著不同工作服的工人無心趕赴遙遠的工廠,和出站旅客一起搶占絕佳“觀景”位置,他們互相打聽卻又無從得知真相,只好望著滾滾黑煙從賓館頂層白色窗內(nèi)涌出,解脫似的直升向天空。姜橘在擁擠中進退兩難,只好站在原地和他們一起仰望那扇孤獨的火窗。

《晚間新聞》報道了火災(zāi)原因——沙發(fā)扶手上的煙灰缸里有未熄滅的煙頭,先是點燃了飄動的窗簾,又燃著了沙發(fā)才造成此次大火。自從那場火災(zāi)后,曙光賓館就一蹶不振,大家都說是“火光”把“曙光”壓住了,再加上九十年代末大型超市和便捷酒店迅速崛起,老舊過時的曙光商場和曙光賓館變得無人問津。幾年后,在城北邊緣苦苦支撐的曙光商場和賓館由法院裁定破產(chǎn)并封樓,樓頂?shù)陌咨箸娨搽S之停止步履。

在長達十幾年的鐘聲里,徐城市民最為依賴的就是早晨六點、七點和八點的整點報時鐘。而失去鐘聲的人們一整天都渾渾噩噩,廣播和手表似乎都沒有四面大鐘更具有警醒效果,仿佛只有白色大鐘才掌握著時間。電視臺的市民熱線一再被打爆,都在投訴曙光賓館樓頂?shù)乃拿娲箸娡磺?。但是曙光賓館已經(jīng)破產(chǎn),實在沒有款項用于大鐘的維修和日常養(yǎng)護,最終在全城一片惋惜聲中,承載了無數(shù)次回眸的四面大鐘被白色墻體徹底封死了。

姜橘走到曾經(jīng)的觀火位置,仰望樓頂巨大的白色正方體,心里說不出是輕松還是難過,那里不僅封藏了鐘聲,也把她不幸的過往幸運地埋葬了。

四年南方生活令姜橘消瘦許多,除了令她心如灰燼的故鄉(xiāng),還有難以適應(yīng)的異鄉(xiāng)伙食。她記得賓館樓后的小破巷里有一家餛飩店,以前高中放學(xué)家里沒人做飯,她經(jīng)常買一碗當作晚餐,不知多年后的今天它是否還在,漂泊在外的北方胃早就渴望一碗屬于家鄉(xiāng)的熱食了。

被雜亂廣告牌遮擋住的小破巷依舊隱藏著徐城經(jīng)典的小酒館和小吃店,只不過現(xiàn)在多出幾家洗頭屋,有男人經(jīng)過時,木門迅速向內(nèi)拉開,桃紅色燈光里的女人們露出半邊妖冶的臉,放縱的招攬聲如水草般此起彼伏。她無暇關(guān)注剛才的男人是否被捕獲,徑直走到一間低矮的平房前,屋檐上架著塊白漆招牌,紅油漆寫著“雞汁餛飩”四個大字。

幸好它還在!推門而入,一個女人招呼姜橘快坐,老板看著眼生,她問還是以前的金記餛飩嗎?沒等灶臺前的夫妻回答,窗邊報紙后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沒換,還是老味道,坐吧。”

“老花鏡”沖她點點頭,將視線重新埋在晨報里,語氣篤定地說:“是老顧客吧,上學(xué)的時候來過,我記得的。”

火車站附近熙熙攘攘、來而不停的人群應(yīng)該不斷刷新著店老板的記憶,姜橘沒想到自己竟在這里被人銘記。此刻眼睛有些濕潤,她低頭解下絲巾,在靠窗位置坐了下來。

這一長排木窗上共有二十四塊淡青色玻璃,其中幾塊有著不同的花紋,“老花鏡”以前告訴過她,這是在不同年代碎裂后又填補上去的。少女姜橘坐在這里等人時,總會盯著那幾塊花玻璃發(fā)呆,注意力卻集中在玻璃后即將出現(xiàn)的人影上,這兒曾是他們暫存甜蜜秘密的地方,卻又清白得毫無秘密可言。

白瓷湯勺在藍邊海碗里碰得叮當響,姜橘大口吞下滑溜溜的小餛飩,好像在外四年未食粒米,無論如何,家鄉(xiāng)的食物終于把她喂飽了,一點一滴、實實在在沉入胃底,令她風(fēng)箏般輕飄飄的身子終于回落在這片北方土地上。

報紙折起來,再折起來,琥珀色邊框的老花鏡倒著擱在木桌上。

他笑著點點頭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水泥廠近幾年效益不景氣,削減了近一半的職工,公交車也薄情地更改了路線,取消了從建廠時就存在的終點站:水泥廠站。姜橘在興瀨北路站下了車,望見坡頂鱗次櫛比的煙灰色樓房心里就開始發(fā)憂。走進廠區(qū)宿舍,坐在花壇邊曬太陽的老人們開始交頭接耳,當她走近些才有人認出她。

“姜橘?喲,是老姜的孫女回來了!”老人們圍了上來。

“太瘦了我的乖乖,外面的飯不養(yǎng)人,還是咱家里的饃饃飯養(yǎng)人。”

“別跟你媽慪氣,快回家吧,你媽一早就給你買魚去了!”

“以前成天見老姜送你上學(xué)下學(xué),怎么剛才沒認出來呢……”他們繼續(xù)談?wù)撝鵂敔?,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上了二樓,鋼筋防盜門關(guān)著,里面的木門大肆開,電視劇浮夸的對白回蕩在樓道。姜橘躲在門邊向屋內(nèi)窺視,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拖鞋發(fā)出懶散的“嗒嗒”聲。

“魚怎么吃?”是母親劉巧紅的聲音。無人回應(yīng)魚的做法,電視機開始換臺,有人在啃一顆脆蘋果,打火機打火聲,煙卷的焦油味飄到門外。

“怎么吃呀?別擺弄電視了,真煩人。”

姜橘想了想,還是趁這條魚沒有統(tǒng)一做法前先進去吧,于是在防盜門鋼板上敲了三下,屋內(nèi)的女人高聲問是誰。難道他們不知自己要回來?她又敲了幾下,母親啃著蘋果走了過來,隔著防盜門的欄桿愣住了,幾秒后,她才如夢初醒,握著半個蘋果先沖屋里喊:“馮軍你快來!姜橘回來了!”等馮軍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劉巧紅這才咬住蘋果打開防盜門。

姜橘把行李箱拽到身前,劉巧紅一愣,尷尬道:“怎么回來不提前說一聲,好讓你馮叔叔去接你。”姜橘說她寄的信里寫明了歸期。“什么年代了還寄信?!眲⑶杉t說這話時扇扇手,像驅(qū)趕擋在面前的蚊蠅。馮軍趕緊接過行李拖進北屋,姜橘跟了過去,北屋的小床上疊滿了過季被垛,地上是囤積的糧油米面,總之,她曾經(jīng)的臥室也是一副不歡迎主人回來的樣子。

南屋則大變模樣,全新的鴨蛋青色組合家具,窗簾和床品都變成了母親喜歡的光緞料子。床頭墻上掛著一面碩大的個人寫真相框,照片中身著白色晚禮服的女人含情脈脈地托著下巴??繅Φ娜骁R梳妝臺上像展示藏品似的擺放著兩排樣式獨特、長短不同的水鉆發(fā)夾,幾枚造型精巧的胸針整齊地躺在紅色天鵝絨禮盒里。母親個子高挑,鐘愛耀眼的飾品,就算穿著灰撲撲的工作服也遮蓋不住她身上鉆石般奪目的光芒,可一回家又透著巖石質(zhì)地的冰冷。姜稀凝視著照片里柔情似水的女人,無法與母親相聯(lián)系起來。

“給你做魚吃吧,紅燒還是清蒸?”母親語氣溫柔,不過是客氣。姜橘來到廚房,見魚盤里躺著一條收拾干凈的魚,分不清是鯉魚還是鯉魚,總之這是一條順水推舟的魚。隨便吧,她說。劉巧紅立刻走到菜板前往魚身拍面粉,她得意地說:“你小時候可喜歡吃紅燒魚湯拌飯了,那小嘴張得跟《動物世界》開頭那窩小鳥呢?!?/p>

母親記錯了,她根本就不愛吃魚。

吃飯時劉巧紅往馮軍面前的玉酒盅里斟滿了白酒,那枚白玉酒盅是姜橘的姑姑遠嫁后托人給爺爺買的,老人不舍得用,一直珍藏在禮盒里,現(xiàn)在卻被一個外人給糟了。

突然,有什么撩過褲管,姜橘尖叫一聲抬起膝蓋,低頭一看,原來是只藍眼白貓。劉巧紅埋怨了馮軍兩句,他彎身撈起貓,將它鎖在陽臺的籠子里,貓被困住了,發(fā)出一聲聲焦躁的嚎叫,又連著陰雨天,屋里彌漫著動物身上的腥臭氣。

劉巧紅問姜橘上班了嗎?姜橘點點頭。她又問在什么公司?給不給買保險?一個月開多少錢?這次回來放的是什么假?姜橘只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這次回徐城想留下來工作。劉巧紅和馮軍面面相覷,不解地問:“回徐城?這兒能有什么好工作?”姜橘不想多做解釋,因為這四年里她們母女不相往來,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所以母親無權(quán)干預(yù)她的決定。

“你那個專業(yè)多吃香,在南方大企業(yè)做個化驗員,整天在實驗室晃晃試管燒杯多清閑啊,工資也得比給城翻幾番。咱們水泥廠多少小孩兒都走出去了,你倒好,上完大學(xué)又回這個泥窩窩里了?!币娊僦还軔烆^吃飯,馮軍也一個勁兒給她使眼色,劉巧紅只好作罷。

馮軍帶著他的貓走了,一直處在防御狀態(tài)的姜橘這才松懈下來,她脫掉大衣,下意識地往脖子上一摸,糟了,絲巾丟了!

那是付野送給她的唯一一份禮物。自從收到絲巾后付野就消失了,撥打他家的電話號碼變成了空號,寫給他的信也因“查無此人”而被退回??伤妥≡谒鄰S宿舍,這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想回來卻又害怕回來的地方。

就在曙光賓館著火那天清晨,因道路堵塞導(dǎo)致姜橘上學(xué)遲到了,值勤老師責(zé)令她和幾個遲到男生一起在傳達室門口罰站。她心里埋怨母親執(zhí)意將她從城北接到城南住,這一路耗時將近四十五分鐘,如果從城北爺爺家到學(xué)校只要十分鐘而已。她是個乖巧的學(xué)生,從沒挨過老師一句批評,現(xiàn)在卻在校門口罰站,更令她感到屈辱的是,她暗戀的男生也在罰站的隊伍里。

“等老師過來你就哭,一哭準放你回去?!绷P站的付野給姜橘出了個主意。同班的吳前瞧見付野穿著西裝校服,姜橘穿著紅色大衣,便開起玩笑:“你倆站一起真像新郎新娘,來,夫妻對拜吧。”

“滾蛋?!备兑傲R了好友吳前一句,吳前卻笑個不停:“沒結(jié)婚就護上啦,姜橘,你也管管你對象?!?/p>

這幾句玩笑似乎戳穿了姜橘的心事,少女守護純白之地的忠貞受到了沖擊,此刻,仿佛赤裸著身體和純潔的戀人同站,她的心底生出對超越暗戀之外的親密所產(chǎn)生的厭惡,突然無法抑制地大哭起來。她記得付野的手臂貼近她的肩膀,不再用玩鬧的語氣安慰道:“別哭了,橘子,別哭了?!?/p>

涌動于青春期的相互愛慕總是溢于言表,那是少年和少女之間不必明說的秘密。高三時她和付野相約報考同所大學(xué),后來付野高考失利留在徐城就業(yè)。當她坐上火車準備去南方上大學(xué)時,母親挽著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那是她第一次與馮軍正式會面,他不再以老鼠般逃竄的身影出現(xiàn)了。站臺上的馮軍比高挑的劉巧紅略矮,頭發(fā)異常濃密反倒像戴了頂假發(fā),衣服倒也干凈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邋遢,比起氣質(zhì)風(fēng)流的父親,馮軍就像從水泥廠經(jīng)過時鞋面上附著的一層薄灰。

母親在她臨走前宣布了對未來的規(guī)劃,她說水泥廠宿舍的房子不能老空著,她打算搬過去住,上班也方便。馮軍咧著一嘴黃牙往車窗里塞進去一大包零食,他叫姜橘安心學(xué)習(xí),他會照顧好她媽媽的。姜橘用力拉上車窗,這是她當時僅能做到的一丁點反抗。

一到大學(xué)她就打電話向付野哭訴,說她的家又被別人搶走了。電話那頭的付野沉默許久,他向姜橘發(fā)誓,會努力擁有一個新家等待她學(xué)成歸來??墒堑谝粋€七夕后,付野就人間蒸發(fā)了。

大學(xué)畢業(yè)和同學(xué)吃散伙飯時,姜橘遇到了吳前,沒想到他們竟在同所大學(xué),吳前說他們系里上課都在對面老校區(qū)所以沒機會碰面。寒暄一番后,她鼓足勇氣向吳前打探付野的消息,吳前說付野一家早從水泥廠宿舍搬走了,聽說他媽媽在興瀨路上開了家超市,估計他家也沒搬多遠。

得知付野無恙,姜橘那顆懸了四年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吳前突然問:“你還喜歡付野???”她連忙矢口否認。臨走前,吳前把一個秘密透露給了姜橘——付野身邊有個長得和她很像的女孩,如果惦念就該回去看看。

別讓影子取代了自己,這是她下定決心重回城北的原因。

白貓的體腥和糞便味仿佛已滲入墻皮,貓不在的這幾天,南臥室總有一股臭烘烘的動物味。姜橘推開陽臺門通風(fēng),看見墻邊歪歪斜斜地堆著十幾個紅陶花盆,那些曾經(jīng)備受老主人寵愛的花草因他離世都已敗落,只剩一棵死掉的小石榴樹從干透的盆土里伸出一截枯枝,像是渴死于沙漠的骸骨正無聲地訴說著往事。

陽臺另一頭放著爺爺?shù)膶懽峙_,玻璃臺板碎成蛛網(wǎng)狀,壓在下面的老照片因為光線強烈已經(jīng)開始泛白。最令姜橘氣憤的是,現(xiàn)在的寫字臺只是為了放置鋼絲貓籠和晾曬海軍的幾雙真皮鞋。

母親穿上一件長到小腿的白呢大衣,踩著仿蛇皮的尖頭小短靴“叮叮?!钡刈叩界R子前,然后認真地往嘴唇上涂抹玫紅色。姜橘背靠陽臺門邊斜睨著鏡中人,馮軍離開不過兩天而已,母親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去和他見面了。劉巧紅微微探近鏡面與鏡中姜橘對視,她說今天調(diào)夜班不回來了,讓姜橘晚上自己買點吃。

等她的高跟鞋聲消失在大門外,姜橘立刻拎起空貓籠扔到L形陽臺的拐角,又用晾衣棍挑起海軍的皮鞋,一股腦地塞進了貓籠里。

她翻動碎玻璃,小心揭下早沒了底片的老照片,如果她再遲些回來,這些關(guān)于家的回憶將在污濁之下褪去色彩,變成一張張無法挽回的空白。

一寸照片上微微抿著嘴唇的年輕男人就是父親姜樹,關(guān)于他的照片只剩下這張1978年進廠工作照。年輕時的姜樹固執(zhí)急躁,跟誰都合不來,他和劉巧紅結(jié)婚后安分了兩年又變回了好斗的公雞,直到劉巧紅在廢棄車間抓住他和女徒弟鬼混,姜樹這才為二人別扭的婚姻畫上了一個遭人唾罵的句號。

夫妻倆從廠里一路打回家,姜橘爺爺指著兒子大罵:“你這個混賬玩意一天天不爭氣!那么好的家不過,你又生出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壞事!”“什么都是你覺得好,那你來替我過!”姜樹毫無悔意,他樂于火上澆油。暴怒的老人抓起竹尺狠狠地朝他抽了過去,姜橘只記得父親的白襯衫上洇出一串串煙紅色的小花,他也不躲,硬生生地挨著竹尺一下下抽打。

“當……當……當……”是鐘聲挑開暮色從曙光賓館十一層樓頂縹緲而來。吵罵聲戛然而止。

不僅僅是姜家,能聽到鐘聲的徐城人都會在鐘響時仔細辨認它到底響了幾下,人們無比依賴鐘聲,仿佛只有它才掌控著時間的流逝,相反,也只有鐘聲響起時,才能讓人們慢下來。當時的姜橘多么希望鐘聲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讓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永遠靜止,讓最后一次全家人都在的時光能被她永遠珍藏。

可是鐘聲沒有魔法,還是無情地停下了。鐘響五聲,五點了。

在短暫的沉寂中,姜樹開門要走,劉巧紅除了撕扯他的衣衫外似乎無計可施。之后的一個月,城南的家里一直是他們的戰(zhàn)場,家電讓姜樹砸了,照片、床單、結(jié)婚的新衣都被劉巧紅剪成條拋到樓下。等這件令水泥廠沸騰的丑事漸漸平息下來,一個月甚至更久,父母會拎著水果分別來城北二樓看望姜橘,他們弓著腰張開捕網(wǎng)似的雙臂向她索求擁抱,姜橘卻嚇得大哭起來,四處躲藏。當他們離開,買來的水果會一直放到腐壞,兩位老人才會剜掉水果上的黑斑邊吃邊嘆:“可惜啊,真可惜?!?/p>

被“遺棄”在城北的時光又是溫暖安定的。早上大鐘敲響七下,爺爺握著小收音機買早點回來了,奶奶陪姜橘穿衣洗漱,吃過早飯走到宿舍大院后門便是小學(xué)。只是父母分居后,奶奶的心臟病越來越嚴重,最后,老人不舍地閉上雙眼時,夜幕里的大鐘奏響了午夜的哀鳴。

幾年后,父母終于結(jié)束了形同虛設(shè)的婚姻,為了爭搶房子,劉巧紅執(zhí)意接走姜橘搬進城南的房子,沒過多久,獨居城北的爺爺在睡夢中悄然離世。

從那時起,姜橘開始憎恨父母,恨極了從白色大鐘下倉皇而過的清晨,恨極了那段失去城北的日子。

劉巧紅挾著一條“大貢”在宿舍二區(qū)一幢樓下靜候到晚上八點,一個熟悉的身影咳嗽了兩聲從單元門里走了出來,她的胳膊穿過黑暗仿佛有神靈指引似的,從后面準確無誤地勾住了馮軍的脖子。她小聲罵:“沒良心的貨,你在這兒過得太恣心了?!毕銦熑计鸬募t點在黑夜中忽灼忽閃,見對面人默不作聲,劉巧紅惱怒地將整條“大貢”揉進那人懷里。馮軍捉住她的手:“看你氣的,逗你玩呢?!彼柚粯堑臒艄饪辞辶讼銦熀校皢?,這煙好,只有你知道我喜歡什么?!眲⑶杉t聽得滿心歡喜,上前緊緊勾住他的手臂。

黑漆漆的宿舍大院里隱約可見每幢樓下聊天或是散步的身影,只要不發(fā)出聲音就無法辨別彼此身份。劉巧紅和馮軍緊貼著往大門口走去,看上去就像一個影子。大院外緩緩長的坡道頂端是在夜色中突顯龐大輪廓的水泥廠,入夜后運輸車輛全無,路邊小店也都關(guān)了門。馮軍朝對面那排小飯館的屋檐下走去,燈光在檐下缺失了一塊,劉巧紅同他一起躍進陰影里。

馮軍從胸前口袋掏出煙盒,在手心磕出一根煙塞進嘴里,他先開了口:“我也不想回兒子這邊,這不沒辦法嗎?實在是住不開。”

“南屋那么大不夠你???你是一躺下腳就能抻到大門口?”劉巧紅沒好氣地說。

“不是那回事,咱們?nèi)齻€住一起太不方便了,早上輪流上廁所,夏天洗澡出來還得穿戴整齊。再說了,姜橘走的時候我說是來照顧你的,她這回來了我怎么好意思再???”

劉巧紅拽住他的袖子:“哦,我明白了,原來你和我在一起是‘助人為樂’來的!”

馮軍見她一臉慍色,不敢太招惹她,立刻緩和語氣道:“你一急就說傷我心的話……我的意思是二樓是人家姓姜的房子,姜橘一回來我算老幾?我是沒有臉面和身份跟你住一起。況且我這邊又沒有多余的房子,要是有,早就把你接走了。”聽了這話,劉巧紅消了一半的氣,她掏出鑰匙讓馮軍去城南的房子暫住,馮軍說那是姜樹的房子他才不去。兩人還是談不攏,拗氣地背過身邊了幾分鐘。

水泥廠不工作的夜晚,飄浮在坡道上空的浮塵沉淀下來,飯館門口那一片薄灰區(qū)域顯示出男女二人雜亂的腳印。馮軍丟了煙頭獨自下了臺階,穿過無人的馬路,一直到大院門口才轉(zhuǎn)身與對面陰影中的女人相互遙望。他舉起長長的香煙盒在路燈下?lián)]出半圓,算是主動向劉巧紅示好,隨即消失在黑洞般的院門里。

一連幾天,姜橘都去餛飩鋪尋找遺落的絲巾,可是鋪子一直未營業(yè),一條銹跡斑斑的鏈子鎖緊緊地纏繞在對開門門把手上。姜橘伏在玻璃上向屋里窺視,桌上空無一物,兩條白圍裙與前幾日毫無變化地掛在西墻上的第三和第四個木掛鉤上。附近的刺青店、工藝品店、玉器店、火燒鋪不知為何全都鎖了門,實在無法向旁人打聽。

火車站的廣播聲在小巷里起起落落,陸續(xù)有戴著鴨舌帽的婦女領(lǐng)著旅客走向小巷深處的旅館,幾個男人經(jīng)過時目光輕佻地打量姜橘,她想起巷子另一頭桃紅色的燈光,急忙從正對車站廣場的巷口逃了出去。

自從大鐘被封后,車站廣場上建了一面大型電子顯示屏,一半屏幕顯示著指針忙碌的模擬時鐘,一半屏幕循環(huán)播報徐城特有的午后雨。姜橘隔著馬路看了一會兒,到整點時,電子鐘發(fā)出“嘀、嘀、嘀”類似玩具般可笑的報時聲。

巷口一側(cè)的曙光商場掛著“轉(zhuǎn)租”的牌子,櫥窗玻璃上布滿灰塵,一個流浪漢躺在門前的紙殼板上鼾聲如雷。緊挨著的曙光賓館被改建得面目全非,大廳內(nèi)家具已清空,只剩下滿地狼藉和一盞從歐式天花板中央脫垂下來的巨大水晶吊燈。

姜橘是進過一次曙光賓館的,因為她在城南房子的信箱里截獲了來自大鐘下女人的信件,所以當時她必須去會會她。只是今時今日,再站在大鐘下憶起信上字句,她竟有了不同于少女時期的感受。

劉巧紅見姜橘從外面回來,忍不住發(fā)起牢騷:“今天又有鄰居問你在南方發(fā)展得怎么樣,我都不好意思說你要回來上班,你好好想想這邊能有什么好工作?要是沒個好工作以后連個像樣的對象都找不到。

“不找就不找唄,沒有男人還活不成了?”姜橘掛好外套反駁道。

劉巧紅把疊了一半的男士襯衣丟下,走到北屋門口問:“你是話里有話,是不是覺得我離婚再找對象丟你人了?”

姜橘后悔剛才說話不謹慎,面對母親的暴脾氣她應(yīng)該選擇和父親當年相反的處理方式——閉嘴。

“你們姓姜的可真沒良心,因為你爸的事你看我在廠里能抬得起頭嗎?他一甩手跑了,可憐咱們娘倆……”劉巧紅靠在門框上開始訴苦,把成人間糾纏不清的紛爭又一次攤開說給女兒聽,可這絮絮叨叨的咒罵擾得姜橘心煩氣躁,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母親的一顆棋子,需要時硬拉回身邊,不需要時擺在哪兒都礙眼。

“你爸不知談了多少女的,可他在你心里還是好的,我管你吃喝拉撒把你養(yǎng)這么大,難道正經(jīng)談個對象也丟你的人了?”她抹掉淚水又試圖說服姜橘,“你馮叔叔一直說等你成家了我們再去領(lǐng)證,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呀。他是長得不如你爸,但他愛護我、體貼我就夠了。前年我做盲腸手術(shù),全靠你馮叔叔在病房里忙前忙后,人要學(xué)著感恩,不要老找別扭。姜橘,你的心態(tài)不好,我覺得你真該好好謝謝他?!?/p>

母親的態(tài)度令姜橘忍無可忍,她壯起膽子說:“我回來一趟還得先謝謝他?”

“你還知道你一直都不回來?。 ?/p>

劉巧紅被這句話惹得暴怒,手背用力地擊打另一只手掌心,她吼道:“你那天坐火車上的態(tài)度讓我和你馮叔叔下不來臺知道嗎?后來我給你宿舍打過電話沒有?你不接,過節(jié)也不回來,我一個‘老的’還能著臉去求你嗎?你這羊絨大衣,啊?手機、項鏈、燙的頭發(fā),從哪兒弄的錢搞的?我看你爺爺把存折都給你了吧?我本來想著你沒錢一定合回來,我能不給你掏錢嗎?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你連個頭都不冒,我權(quán)當你不認這個家、不認我這個親娘了!”

姜橘把那口氣硬咽了下去,她在心里不停地勸自己:閉嘴、閉嘴、閉嘴。

這場無回應(yīng)的宣泄令劉巧紅過度疲憊,在她看來姜家父女一樣的無情,等她午睡后補足精神再次出門赴約,姜橘才敢放聲大哭一場。上學(xué)那幾年她不回來確實是和母親賭氣,也是茫然地等付野出現(xiàn)兌現(xiàn)他的承諾,但是等著等著也就不敢回來了。直到吳前點破付野的現(xiàn)狀她才明白過來,有家不回便是將家拱手讓人。如今她回來了,家就在腳下,就在手心里,卻還是遙不可及沒有一絲歸屬感。

醒來時周遭晦暗,鬢發(fā)被淚水浸濕,已經(jīng)到了夜晚。饑腸的姜橘來到坡底的興瀨路上,街上人頭攢動,與坡道上死氣沉沉的水泥廠和烏黑的廠區(qū)宿舍相比如同兩個世界。四月的城北籠罩在一片泡桐花濃重的香氣中。整個徐城只有被遺忘的城北還保留著許多從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生長至今的泡桐樹,氣溫越高,泡桐花的香氣飄得越遠。吃了碗米粉,她便在街上尋找吳前所說的超市,認定超市的名字她可以一眼分辨,可走遍了被花枝覆蓋的興瀨路仍一無所獲。

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掏出一看是條欠費短信,她只好先去尋找充值點。走到坡底的大十字路口,見對面樓角釘著一塊手機充值網(wǎng)點的廣告牌,那家叫鷹達通訊的店應(yīng)該就在前面路口弧形拐角處,門臉看不清,門外地面被室內(nèi)燈光映出一方銀湖,她奔了過去,生怕那店鋪無情地熄了燈。

“真沒想到會是你。”付野拉下卷簾門說,“怎么這么晚跑出來充話費?”

就在剛才,準備關(guān)店的付野與她四目相對,剎那間,姜橘覺得這一定是在夢里,可城北太小了,不過是幾條街和幾個廠區(qū)而已,這兒根本不存在夢幻和奇跡。

“我著急給朋友打電話。”她慶幸出門時換上了今年才買的楓紅色線衫。

“哦?!备兑包c點頭望著坡道說,“回家嗎?我送送你吧?!?/p>

她突然意識到不該站在門外等他關(guān)店,于是獨自朝坡道上走去。付野小跑追過馬路:“我送你吧,坡上太黑了?!边@次她沒有拒絕,兩人各懷心事往坡上的水泥廠宿舍走去。

稀落的路燈拖住再會的影子令它們變得顧長,當它們移動到前面時,姜橘的目光微動,深陷在他已經(jīng)變得陌生的輪廓里。曾經(jīng)她身處孤獨的南方,無數(shù)次幻想與付野再會的情景——他真誠的道歉、不得已的緣由、如蜂蜜般甜蜜黏著的擁抱,可這一切全然沒有發(fā)生,他只是無言地陪她走著,給了她遐想也給了她失望。

到了漆黑的樓下,只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樓梯黑,橘子,你走慢點?!?/p>

這個稱呼令姜橘悲痛欲絕,除他之外再沒人叫過??蛇@一喚又算什么呢?狠心埋進深土里的明燈又被他挖出來熱烈地點燃了。

第二天中午,臥室門被劉巧紅一把推開,她掀開被子一角鑲道:“這都幾點了還不起?我要是晚點回來你得睡到下午去。一天天賴床上畢業(yè)證算是白拿了?!苯倌[著眼從被窩里坐起來,耷拉著頭慢慢移到床邊,剛垂下雙腳就被床底什么東西給撓了一下,她嚇得拍了兩下床板,劉巧紅彎下腰將床下的白貓拎了出來:“你嚎什么!我這剛給抱來,你再把它嚇得不吃食了!”

“又不是我的貓,餓死活該!”馮軍都沒有資格住在二樓,他的貓又算哪根蔥?姜橘越想越來氣,跑到陽臺把重新晾曬在寫字臺上的皮鞋全都撥掉在地。劉巧紅追過去罵:“真好,你爸氣得我只剩半條命了,這一半你干脆也拿走吧!我真是欠了你們家的,沒有一個人心疼我!”貓掙脫劉巧紅的懷抱,跑進了魚腥味的廚房。

“誰的貓誰抱走,別放在我們家!”姜橘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昨天付野避重就輕的話語。

“貓怎么惹到你了?你有什么不滿就直說。”

劉巧紅仍自顧自地說:“當年要不是怕影響你學(xué)習(xí),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就他和那個小賤貨干的那點事兒,法院一定會把城南的房子判給我!我都是為了你才忍到今天!”母親的憤恨如同從山頂狂暴傾瀉的洪水,一時間無法控制,那個藏匿在大鐘下的女人像個泥人般又被母親掏出、掰開、摔碎。

徐城每天午后都會降一場雨,此刻天空收起光束,窗外的世界立刻暗了下來。姜橘麻木地坐到窗邊,等待這場可以掩蓋住母親怒吼的大雨,可它遲遲都不肯來。

白貓身上的腥氣越發(fā)熏人,它在鋁盆里拉完糞便開始刨廢煤球渣,劉巧紅把鐵簸箕摔得震耳欲聾,一邊清掃地面一邊埋怨白貓給她增添了諸多麻煩。

昏暗中,枕邊的手機屏幕亮了,有一條新冠消息:尊敬的客戶,您已成功充值100元。余額99.1元。

當她趕到付野店門口,借著白日光亮才發(fā)現(xiàn)隔壁就是一家超市,再往前走,才看到門頭上“富野超市”幾個字,原來這才是她昨晚尋覓許久而不達的目的地。

鋁合金玻璃門“喀啦啦”一聲被推開了,付野的臉上找不到一絲驚訝。他這個方法很好。

姜橘掏出一百塊錢放在柜臺上。付野笑了笑:“多大點兒事啊?!薄澳阙s緊收下吧。”她把錢朝付野推近了些。付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后往門口走去:“昨天沒給你充進去,今天忙到這個點才想起來,就想先給你充一百塊錢用著,馬上要下雨了還跑過來送錢,你可真行!”說完他跑了出去,回來時遞給姜橘一瓶橘子汽水,她眼神忽煩道:“這個我喝,但是錢你得收下?!备兑叭哉f不要,推讓間,兩人手指關(guān)節(jié)觸碰到了一起,付野的手指立刻彈開了,只剩下姜橘一人按著那張被雨汽潤軟的紙幣。

“我見到吳前了?!彼栈厥?。

付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搬家后跟他沒怎么聯(lián)系過,怎么樣,他還好嗎?”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為什么不聯(lián)系了?”這句話也是在問她和他。

玻璃門外突降大雨,二人的目光投向雨幕,馬路上的灰塵被雨滴敲出一個個泥窩,濺起的泥水甩到玻璃門上變成一串串泥花。直到柏油路面從灰黃色變成煙黑色后,付野才打開兩扇門通風(fēng),“還記得小時候嗎?從水泥廠到坡底全被灰塵籠罩著,校服里的白襯衫就沒一天干凈的。城北有什么好?它太臟了?!彼裁炊济靼?,只是避開答案。接著他又問,“你畢業(yè)了?”

“嗯,我姑姑說這邊可能要拆遷了,讓我回來看看房子?!彼隽藗€謊。

打火機“啪嗒”一聲。姜橘望向門邊背對她抽煙的付野,記憶中他清瘦高挑,下頜骨到下巴的曲線令她格外著迷。如果說城北的生活是灰色的,那么少年付野就是橘色的:熱心、幽默、勇敢。相比以前,現(xiàn)在的他更加魁梧,擁有成年男子的體格,他身上的細格子襯衫和灰毛衣就像他現(xiàn)在的性格:拘謹、沉穩(wěn)、不露聲色。

“水泥廠這一片沒幾年就會拆的,分錢還是分房子都是可以的?!彼檬持刚竦魺熁?,“分到新房子更好,你就自由了?!边@就是他在四年后給出的答案。

先是大鐘下的女人,然后是馮軍,最后是付野,他們以為她好打發(fā),總是無情地將她推出本該屬于她的家門外。

姜橘把半瓶汽水重重地壓在錢上,然后從他身后擠了出去,他的胳膊擦過她的肩膀,蘇麻的體溫令她有一瞬間的迷離?!皞?!給你雨傘!”她不理會身后人,在漸弱的雨中沖上坡道,走著走著又覺得剛才有些失態(tài),他們之間本來就干凈得像水,所以,她有什么資格沖一個在家鄉(xiāng)偶遇到的老同學(xué)發(fā)脾氣呢?

晚上,電視里播放著本市未來幾年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城西在建多個高層小區(qū)和體育館,城東一年內(nèi)開建高鐵和立交橋,城南大學(xué)周圍加蓋科技園以擴大高新技術(shù)人才就業(yè)。而城北似乎被徐城徹底遺忘了,這兒變成了全市最落后的地方——大片平房和棚戶區(qū)、綿長的鐵路線、大段坡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遺留的廢舊工廠、成片的泡桐樹以及城北才有的工業(yè)區(qū)。它滯留在二十世紀的時光里,變成了徐城人的懷舊之地。

“完了完了,北區(qū)成最差的區(qū)嘍?!瘪T軍呷了一口白酒說。今晚,他踩著飯點來了,桌上的燒雞、肘花、涼拌松花蛋都是劉巧紅特地買來給他下酒的。劉巧紅說:“整個市里就咱這邊破破爛爛,從來沒聽過有啥新規(guī)劃,以前就屬曙光賓館氣派,全市最高的大廈,只要有外賓來都往那兒安排,還有曙光商場、人民商場那幾年賣彩電、賣跑車都‘瘋’了,一個市的都往那兒排隊,現(xiàn)在可好了,那三層樓租給誰都干不起來?!?/p>

“盛極必衰唄?!苯僬f。

“我看就是邪門兒?!眲⑶杉t說著下一段衛(wèi)生紙擦拭著桌上被馮軍碰灑的白酒,她瞄了一眼姜楠接著說,“南方賺錢比咱這兒多多了,你說吃不慣那邊的菜,多賺錢你就可以天天下館子,想吃什么菜廚師就給你做什么菜。”

白酒從桌邊漏下滴成一串晶瑩的銀線,馮軍慌忙將手中香煙抬起避開。劉巧紅為他重新斟滿酒,馮軍小酌一口后問姜橘有什么打算,他可以幫忙出出主意。姜橘蔑視他的自大,懶得搭理他,劉巧紅見狀下筷子質(zhì)問道:“大人跟你說話呢,怎么一點禮貌都沒有?!瘪T軍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小孩兒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眲⑶杉t被這一勸反而火冒三丈就又數(shù)落了姜橘一番。

飯后劉巧紅端著熱茶送進南屋,開心果傾倒在果盤里發(fā)出張揚的聲音。到了晚上十點,電視仍不依不饒地歡唱,“客人”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隔著中間客廳,姜橘聽見馮軍在找他的睡衣,終于,他要留下過夜開始惡心她了。

從那晚起姜橘成了網(wǎng)吧包夜的??停钩鰰儦w的時間正好和他們錯開不會見面。一開始她早上回來后還在家里找吃的,冰箱里只有馮軍前一晚吃剩的下酒菜,砂鍋里依舊是母親不厭其煩為馮軍精心熬制的魚湯。后來姜橘不再吃也不再碰家里任何東西,盡量做到不露一絲痕跡,就像她從未回來過。直到有一天,鑰匙快速旋轉(zhuǎn)撞擊在門上,高跟鞋急促地奔到床前,女人發(fā)出尖厲的號叫:“起來懶種!我要是不請假回來都抓不到你,快起來!”

蒙中,姜橘感覺身下的床板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像是被誰一推,床板托著她的身體滑落到一片漂滿浮萍的水面上。游弋于碧綠水中的鯽魚開始剝落銀灰色的魚鱗,一片一片沉至水底,交換上來一串神秘的氣泡在她耳邊依次炸裂。

“天天野得往外跑,有一個姑娘家像你這樣嗎?瞧瞧你那個熊樣,上個本科出來跟個廢物一樣!”她閉著雙眼躺在床上,聽到母親的高跟鞋叮叮當當走向廚房,用不銹鋼湯匙急速地刮著砂鍋內(nèi)壁,魚骨掉落在貓盆里,一種貪得無厭的聲響從貓的喉嚨里爬上來。

此刻躺在水面上的姜橘竟然看見了付野,他穿著高中時的白襯衫和墨藍色西裝褲站在與水面持平的陽臺里向她伸出手,就像高中時他們總在小破巷里的餛飩鋪見面,無論她是早到還是晚來,付野總是似笑非笑地伸出一只手故意擋在她臉前,她既害羞又興奮地躲避著,那是少年和少女之間純潔又笨拙的親近方式,可姜橘始終沒有勇氣去拉他的手,甚至不敢同他擊掌。此刻,她知道是在錯過多年的夢里,不如勇敢地了卻年少遺憾吧。她在床板上站了起來,踮著腳尖踏在細碎青萍上,朝酷似船只的陽臺跳了進去!

可是,擎在水面上的長長陽臺內(nèi)空無一人,仍舊只有姜橘自己。

“四年你都不回來一趟,我知道你恨我找了你馮叔叔,你要恨就該恨那個破壞咱們家的賤貨。如果不是她,我和你爸好著哪!也不知道他瞎了眼看上她哪兒了,我怎么都比她強百倍!”劉巧紅哭紅了眼睛,突然,壓低聲音說,“你一天天擺臉子想趕走你馮叔叔,他沒地兒去,就得住在這兒知道嗎?要是他也走了,你想讓全廠人看我第二次笑話嗎?”

姜橘終于醒了過來,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瘋狂地收拾東西,行李箱無須整理,基本保持回來時的樣子,也許冥冥之中她不愿承認這里并不能長住。她拽著行李箱踉踉蹌蹌走到門口,扭頭望了一眼南屋,背對她的母親如同泥塑,對于女兒的再次離別依舊無動于衷。

樓下曬太陽的老人們?nèi)允堑谝惶旎貋頃r遇到的那幾位,他們迎接了她,又目送她離開。

走到大院門口的小賣部,馮軍的兒子正靠在柜臺邊打公共電話,姜橘拎起行李箱,擔心滾輪聲引起他的注意,經(jīng)過時聽見他對著話筒不耐煩地:“說了多少次,不要喝酒你偏不聽!”

在十字路口的旅店里姜橘租了個單人間,從窗口正好可以觀察到街對面的富野超市和鷹達手機店:每天早上7:30富野超市開門營業(yè),貨車隔天過來送貨,付野會過來幫忙搬東西。鷹達手機店早上9:00營業(yè),到了晚上10:00,付野關(guān)店后并不著急離開,他會蹲在馬路邊一連抽完兩支煙才往西面一幢老公寓走去。

離富野超市三十米遠的地方是火車站的圍墻,那兒有一幢比水泥廠宿舍還古舊的六層公寓,外墻裸露著灰褐色粗砂水泥,一排排鐵框大窗像是被誰重重按在光禿禿的樓體上。樓內(nèi)每梯大四戶形成環(huán)形,樓梯間的環(huán)形走廊被陳年不用的舊物堆積得滿滿當當,每種物品的表面都被毛毯似的塵絮包裹著,薄厚不一,由此可以分辨出是由多任房客依次留下的。

夜晚,在風(fēng)雨聲的掩飾下,姜橘壯著膽子尾隨付野上了樓,跟到五樓她不敢再往上,聽到頭頂?shù)姆块T開了又關(guān),便得知他就住在頂層。

次日她趁付野店里最忙時跑上六樓打探情況。頂樓通風(fēng)雙扇門開著,往環(huán)形走廊里送來一陣陣濕潤的初夏微風(fēng),浮塵落下來依附在各種舊物上,積塵在水汽中變得更加厚重了。她挨個檢查門外雜物架,終于在601室門外的鞋架上發(fā)現(xiàn)了付野經(jīng)常撐的格子雨傘和一雙他穿過的運動鞋。

“你找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嚇得姜橘打了個哆嗦。背后604室的門開著,一個身著灰色西服套裝、留著刻板短發(fā)的中年女人像個幽靈似的立在門邊。姜橘驚出虛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女人的胳膊上挎著紗巾裹起的包袱,她打量著姜橘問:“租房子的?”姜橘順勢點點頭,說可能爬錯樓了。那女人卻熱情地向她招招手,說:“來,你看看這間行不行?”

單單從入戶門難以估量它的面積,因為門后兩米是堵墻,往左一拐,才能看到604室的住宅格局像個小商場!客廳中間立著兩根承重柱,四周懸掛著傾斜十五度的玻璃相框,相框里早年的黑白相片和近年彩照展示著這家主人一生的重要節(jié)點。傍晚金紅色的夕陽依次穿透外窗、臥室和客廳的層層玻璃,流光溢彩地投射在平滑的水泥地面。循著光的吸引走過去,沒想到與鄰居相鄰的一面墻上竟然有一面碩大的透明玻璃。房主說這玻璃是“死”的,打不開,平時都是用窗簾擋著的。

站在陽臺遠眺,錦長的鐵路線將摩天大樓林立的城心區(qū)隔離在外,近處只有雪白的曙光賓館矗立在城北一片“廢墟”之上。臥室的窗戶則正對熱鬧的興瀨路,窗外視野開闊,漫天錦霞像是給這面窗戶掛上了一面綺麗的窗簾。姜橘環(huán)視屋內(nèi),家具簡潔,生活物品一塵不染,完全可以立刻入住。

房東說,這幢樓是七十年代火柴廠職工的安置房,年代久遠所以房型比較過時。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幢樓里的退休老人很多都已過世,子女們也購置了新房。搬走的人總會在樓道遺棄舊物,老住戶不舍得扔,新租戶又不愿打掃,所以這里的房子很難出售,只能外租。她家這套房子一直是父母居住,因為樓層太高老人上下樓不便,所以今年她就把父母接走照顧了。每周她都過來打掃衛(wèi)生,今天順便來取夏季衣物,如果姜橘愿意租她的房子,每月租金只要一百塊錢,不為掙錢,就圖房子能有個人給拾掇拾掇,保持干凈有人氣兒就行。就這樣,姜橘誤打誤撞地租下了604室。

入住604室后她足不出戶避免與付野碰面,只需幾天工夫,她就把付野所在的601室與另外兩家的開關(guān)門聲清晰地分辨出來。房東臨走前拿出一條大窗簾遮擋住了與603室相隔的大玻璃,姜橘好奇地偷看過,對面是603室一間十分狹長的房間,除了一對單人沙發(fā)和一架精巧的茶幾再無其他。晚上憑借聲音推斷,603室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婦,沒有小孩,他們也不使用這個房間,所以房門一直緊閉。602室則獨居著一個將近退休年紀的男人,穿著洗舊的藍色中山裝提著一個黑色公文包上下班,過時得像活在七十年代的人。她與鄰居們偶爾在樓梯上擦肩而過,大家心事重重?zé)o暇去關(guān)心對方面孔,在這幢被前住戶們拋棄的樓房里,每一位新住戶都和她一樣,似乎都有一段無法釋然的悲傷往事。

即將消失的戀人仍出現(xiàn)在甩不掉的噩夢里。雨絲瀟瀟、鐘聲急促,隱約見他就立在雨霧后,光影森森、轉(zhuǎn)瞬即逝。

驚醒后的姜橘難以入睡,她撐起身子坐起來目視601室的方向。恍惚間,四面墻體消失了,她的目光穿透家具和走廊里的層層雜物探及601室內(nèi)沉睡的付野,她清晰地看到他半弓身子枕著手臂熟睡,可他心里裝著誰,她卻無法窺見。

“為什么那年七夕后他再也不聯(lián)系我?我瘋了嗎準備住在這兒?我要在這兒住到什么時候?最后我能得到什么?”這是她每晚睡前都會糾結(jié)的問題,但一想到一天中最后的棲息地竟是和付野沉睡在同一片青銀色的月光下,擔憂、驚懼、孤寂便立刻化為烏有。她躺了下去凝視著他的睡影,如望水中月,不禁悲痛地想:不如就在這夢里和他永遠地睡過去吧。

終于在一個即將落雨的下午,樓道里傳來陌生女人的聲音,姜橘把耳朵貼在大門上,她聽見腳步聲在601室門前停住了。女人問她的拖鞋在哪兒。付野說了什么沒聽清。女人說,算了算了。鑰匙在鎖芯里擰動,是熟悉的開關(guān)門聲,此后601室再也無法窺探。

自從回到徐城,姜橘一直心存僥幸,可最終還是等到了今日的宣判。整個下午姜橘的身影都在空曠的客廳里徘徊,直至雨止暮升,601室的大門被拉開了,她發(fā)瘋地跑過去從木門磨損的縫隙中拼命向外看,那個女人從601室閃了出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大門就從里面被人關(guān)上了。姜橘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見她站在對面雜物堆后許久未曾離開,靜止時長讓人發(fā)毛。待夜潮涌上來,漂沒了樓道的雜物,也漂沒了那個后來想起分不清是幻夢還是廢棄服裝模特的女人。

兩天后,姜橘第一次踏進富野超市,一進門她就從付野媽媽臉上捕捉到了驚訝,她是記得自己的。而成年后的姜橘也令付野媽媽生出許多懼怕,仿佛一個年輕時的劉巧紅在她面前走動。

付野媽媽掃描著姜橘選購的商品——衣架、洗衣粉、洗漱用品、碗筷、毛巾、塑料盆……這些物品都和“新生活”有關(guān)。結(jié)過賬后,姜橘向她禮貌性微笑,付野媽媽也笑了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姜橘裝作不認識她,付野媽媽頓感失言。

從超市出來她并沒有著急回公寓,而是拎著袋子經(jīng)過鷹達通訊門前往興瀨路去了,等姜橘走遠,付野媽媽急忙跑到鷹達通訊問付野知不知道姜橘回來了。聽見兒子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頓感大事不妙,責(zé)問他們怎么又扯上了關(guān)系。付野有些不耐煩:“人家來充話費才碰見的,再說都這時候了,還能有什么關(guān)系?”她細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勸兒子:“你明白咱們的處境就好,當初斷了你們也是迫不得已,況且……”她瞟了一眼門外壓低嗓門道,“想想你姨吧,你倆真沒有緣分了。”

自從眾人目送姜橘離開宿舍大院,劉巧紅每次下樓都要被院里的老人“審問”一番。她以為女兒去網(wǎng)吧躲幾天還得回來,但時間久了她才想明白,姜橘是真的離家出走了。

打了三次電話都被掛斷,劉巧紅的肺都快氣炸了,馮軍彈掉煙灰勸道:“孩子大了隨他們?nèi)グ伞T蹅儝昝习嘈量鄮资暌苍撓胂胱约毫?,等過兩年水泥廠拆遷分房,咱們要套大點的。你不是喜歡唱歌嘛,我給你買套高級立體聲組合音響,再買個松下的超大屏電視機,你就在家天天唱卡拉OK?!?/p>

“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操心嗎?”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猜我昨天碰見誰了?”馮軍搖搖頭。劉巧紅說:“我和永麗逛商場又碰見姜樹了,帶了個女的在買化妝品,嘖嘖,抹了一臉的白粉,跟姓黃的一樣丑?!?/p>

馮軍被一口猛煙嗆得重咳,趕緊跑進廁所扔掉煙頭,朝便池里使勁咳出一口黃痰,喉嚨里滿是煙熏的火辣。劉巧紅遞過去茶杯勸道:“你也少吸點吧,走哪兒都抽個沒完?!?/p>

“咳咳,這不是前兩天憋的嘛,我回家看大孫子,想在陽臺吸煙他們都不讓,洋洋媽拿出一件多少年前的舊衣服非要我換上,說我身上有煙味會熏著孩子,這不是胡扯嘛?!瘪T軍合了口濃茶使勁在嘴里咕嚕了幾下,吐掉后重新漱了漱口。

劉巧紅輕蔑道:“我看她還留著你那些舊衣服穿,巴不得打扮得跟你一模一樣?!瘪T軍追著她解釋:“她那是舍不得扔心疼錢,洋洋小時候的衣服都還留著呢?!眲⑶杉t撇撇嘴:“咱宿舍里誰不說啞巴會‘過’呀?”馮軍說:“會‘過’算什么優(yōu)點,她的‘話’有多多你知道嗎?一天天蹭著我比畫,走哪兒都跟個影子一樣甩不掉,沒人知道我那幾十年是怎么過的。”“她倒不恨我,走對臉兒也沒啥怨氣?!薄八弈愀墒裁矗课腋x婚和你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瘪T軍坐在沙發(fā)上緊盯著在長發(fā)后若隱若現(xiàn)的腰肢。劉巧紅說:“我就是遇見她感覺過意不去……”

馮軍一把拉住劉巧紅攬到自己腿上坐著,他說:“怨我,紅紅,是我委屈了你??墒悄阋氲剑蹅z一登記你就是我們老馮家的人了,到時候你拿什么名義去要姜家這套房子?忍一忍,過幾年拆遷分了新房子,咱們就結(jié)婚搬個離她遠遠的地方住,再也不讓她晃來晃去惹你生氣了好嗎?”聽到這番解釋劉巧紅一言不發(fā),在他的輕吻下逐漸變得溫順起來。劉巧紅除了脾氣差點,論相貌、氣質(zhì)、品位,是馮軍走南闖北見過的最挑眼的女人了,又不用自己準備房子供她住,總之他是撿到寶了。如果說前妻養(yǎng)活了他的胃,那么劉巧紅是把他的魂魄給養(yǎng)活了。

城北郊區(qū)遍布工廠,姜橘很快應(yīng)聘上一家酒廠的化驗員職位。周末上午她去富野超市購買食品,這時一輛小貨車停在超市門外,姜橘抬眼看了下墻上的掛鐘,正指在十點整,不出所料,付野的身影很快出現(xiàn)在門外,隔著超市的落地窗她讓付野再次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自己。走出超市大門時她保持著和付野有兩秒鐘的對視,一秒太急,兩秒以上又過于黏著。姜橘走到貨車旁,把袋子掛在手腕上,掏出手機專注地輸入一條沒有發(fā)件人的短消息。付野沒有和她打招呼,徑直走向車尾搬貨,他帶起的微風(fēng)撩動著姜橘的碎發(fā),發(fā)尾顫抖地接收著細小且豐富的情感互動。他拿出單據(jù)開始和司機核對貨品,目光卻一直糾纏在姜橘身上。

傍晚,她收到了付野第一條短信,看似是鷹達通訊的手機廣告,實則是向她透露手機號碼。狐貍有些得意,草地上奔跑著它所等待的兔子。

正是七月盛夏,窗外熾熱難耐,空曠的604室卻制造出天然的陰涼。最近從天鵝絨窗簾后面總會傳來隔壁603室夫妻的談話,前兩天男人移動了沙發(fā),擺了一張嬰兒搖籃進來,姜橘在燈下吃著晚飯,聽著玻璃后的夫妻一直討論要不要鋪地毯。最近她每晚的樂趣就是掀開窗簾一角看看他們又為這個房間增添了什么,似乎603室夫妻的幸福在幫她填滿這段寂寥的灰色日子。

八月初,她再次撩起窗簾向?qū)γ鎻埻块g四周張貼著灰綠色帶暗金花紋的壁紙,一對單人沙發(fā)重新擺回原位,這間準嬰兒房仿佛變成了寂靜的樹屋,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響。

房東來取東西時向姜橘解釋了那面沒有隱私的玻璃窗。當初建樓時是為了逃生設(shè)計的,因為當年這幢樓里人口密集,每戶都是七八口人,一旦發(fā)生意外可以打碎玻璃向隔壁求救或是逃生。不過也有人說這是廠里找高人給火柴廠宿舍做的風(fēng)水。無論如何,這個奇怪的設(shè)計多多少少影響了居住欲。

房東拿走了父母的幾件薄秋衣,房主人在這個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少,而越來越多地畫上了姜橘的生活痕跡。房東說,她聞出房子改變了味道,父母身上的氣味已經(jīng)消失了。她也沒有收下姜橘遞來的房租,只是說:“你是徐城人,這么年輕搬出來自己住一定是有苦處的。我說了租房子不是為了錢,等你熬過去再給我吧。”她還對姜橘說,房子會越住越牢固,如果無人居住,墻皮會掉,玻璃會碎,屋頂也會漏。她勸姜橘安心住下,房子能聽懂人心,會變成“家”一直守護著她。

最近姜橘總是會收到付野的邀飯短信,她從不回復(fù),因為有個女孩一直待在601室,她不見付野,就是對負心人和掠奪者的另一種懲罰。終于有一天,付野費盡心思終于打通了姜橘的電話,他說吳前回徐城來找他了,請他倆一起去新府路的息岸茶舍坐坐敘舊。姜橘爽快應(yīng)約,電話那頭短暫沉默。

周五的息岸茶舍冷清無人,臨近中午客源才逐漸增多。新府路是徐城第一主干道,茶舍就開在商務(wù)樓和酒店中間,窗外車水馬龍、繁鬧嘈雜,懸浮在玻璃茶壺中的青紅雪瓣,在此刻酌飲起來也變得毫無風(fēng)味,不過是賺賺附近上班族的閑錢罷了。

吳前在茶桌上推給二人兩張紅色請柬,翻開一看,是他的婚禮邀請。新娘叫孟芊茹,聽起來特別像言情小說的女主角。付野有些開心地說:“,一回來就收份子錢呀?!眳乔懊榱私僖谎塾趾透兑伴_起玩笑:“為找你可費了大勁,你欠我的啊,雙份份子錢你是逃不掉的?!彼兑皡s朝姜橘努了努嘴,“別拖了,眼見快三十啦。”

付野只顧看清柬,喃喃道:“快了。

“啊?你倆也要結(jié)婚了?”吳前驚訝地坐直了身子。

“瞎說什么呀。”姜橘白了他一眼。

付野撓撓后腦勺說:“不是,我是說就快三十歲了。”

“說話能別大喘氣嘛?!眳乔皩㈦p臂搭在椅背上說,“遇到喜歡的就趕緊安定下來,拖拖拉拉只能耽誤事,我和芊茹一畢業(yè)就登記了,要不是公司事多早就辦酒了。這個月七夕我們回徐城辦喜酒,正好同學(xué)們都在還能聚一下,不過住不久,第二天晚上就得坐飛機回南方?!眳乔巴俚牟AП镎鍧M茶水,淺玫色的花茶湯瞬時盈滿,那是七夕的色彩。

“你媳婦不給你放假嗎?”付野開玩笑地問。

吳前笑著比畫了一下肚子說:“都五個月了,辦完喜酒她就回娘家養(yǎng)胎?!眳乔斑€說托他老丈人的福,助他在花城開了家公司,等穩(wěn)定后就讓父母賣了城北的房子和他一起到南方定居。

“城北太壓抑了,我都不想回來。”吳前仰靠在沙發(fā)上,剪裁合身的淡青色短袖襯衫束在油亮的皮帶下,手腕上的銀色表鏈閃爍著金屬冷冽的光芒,隔著千山萬水,姜橘仿佛能聞到他們辦公室里電器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吳前把手伸向窗外:“說來也怪,這兒每天下午都會下雨,小時候的夜里總是雨聲夾雜著鐘聲,‘咚咚咚’,太可怕了,那聲音就像有人在敲門。嘿,你們聞聞,風(fēng)里有城北的味道,真讓人喘不上氣?!比顺巴馔?,不知從何處慢慢涌來的云絮灰壓壓地堆積在城心區(qū)的天空上,吳前手掌上零星的雨滴是云朵旅程中不小心落下的,它們卷著雨一心要往城北去。

聊了一會兒姜橘借口工作欲先離開,吳前掏出名片遞給她,上面印著“花城DRM軟件公司總經(jīng)理”,她照著號碼回撥過去算是交換。吳前先付野一步送她走出茶館,分別時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顯示出他快速成長的老練。姜橘看到他的生活展開了新的支線,新地圖在他人生旅程上依次綻開?;厝r她迷茫地望著公交站牌上的“興瀨北路站”,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模擬人生》中的小人兒,執(zhí)行著一成不變的程序,無論走到哪里,總有一輛幻車載她回到悲傷的舊地圖。

回到公寓后的姜橘倍感疲憊,空寂的大房間仿佛自帶催眠效果,導(dǎo)致她每次回來只想躺在床上大睡一覺。醒來時,天將降夜,窗外暮色暈黃,雨滴不急不緩地飄落,姜橘伸出手從陽臺外接了幾滴雨,滿手搓開,學(xué)著吳前的樣子湊在鼻下聞了聞。

對姜橘來說,雨水里藏著家的味道。

望向遠處,城心區(qū)新蓋的幾幢商貿(mào)大樓閃耀著霓虹燈帶,向貪戀都市的年輕人展示著它的歡蕩和風(fēng)情,似乎老城的雨雪憂愁皆與它無關(guān)。近處,只有曙光賓館在城北邊緣黯然矗立,樓內(nèi)漆黑無光,樓頂四面大鐘藏匿在白色墻體中,它就像懸浮在縹緲雨霧中的異次元記憶體,保存著姜橘與大鐘下女人的唯一一次見面。

高一那年姜橘隨母親回城南居住,她在樓下信箱里截獲了一封收信人是姜樹的來信。從開頭那句“謝謝你冒險寫信給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就能在這里安心安身”便可推斷出,這是一個女人寫給父親的第二封信。信中提到她已知姜樹離婚,自責(zé)當初飛蛾撲火導(dǎo)致生活走向無法挽救的結(jié)果。她說自己就住在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每天,從地平線上躍出的朝陽將她喚醒,睜開眼睛,像是翻開了漫長的一生。漫長到忘記他的模樣,漫長到度日如年。可是他為自己包扎手指時的低垂眼簾,他遠遠拋給她青橘子時的笑容,他們坐在樓梯上瘋狂地吃著廠里發(fā)的快要融化掉的十根冰棍,這些又是她到死也忘不了的。

當時的姜橘只有嫉恨,因為父親把本該屬于姜家的溫存全都給了這個女人,既然她開始懺悔,為何還透露自己的住處?什么“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什么“寄信人:鐘隅”不就是她每天上學(xué)都會經(jīng)過的全市最高的曙光賓館嗎?

天蒙蒙亮,姜橘提著熱騰騰的早點在賓館前臺打聽到頂樓就是員工宿舍,以高中生的自然偽裝成功得到了房間號。當她敲開十一層某間房門時,門內(nèi)女人手里的牙刷掉在了地毯上,沒錯,這就是她要找的黃瑩。姜橘猜想自己的外貌和母親有些相似吧,只是沒那般凌厲罷了,不過這又給自己增添了七分的信心。她徑自而入,把早點甩進垃圾桶,抱住書包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

眼前這個樣貌并不出色的短發(fā)女人,身材微胖,下身穿著一條粉色秋褲,上身穿著紫粉色線衣,里面沒有穿內(nèi)衣,尖尖的胸部輪廓令姜橘產(chǎn)生了更多的敵意。

“你是不是還覺得姜樹會來找你?死心吧,他早就和女朋友同居了?!苯偬统鲂偶埪暻椴⒚啬盍藥拙?,偷偷觀察著眉頭緊的黃瑩,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真讓人痛恨啊,倘若父親在這兒,黃瑩一定會使出使倆告她一狀的,畢竟連母親那樣厲害的女人也敗給了她。

想到這里,姜橘厭惡極了,她說:“他不要我們,也不會要你的。你害得我們家都散了,我奶奶就是被你們氣死的,難道最該死的不是你們倆嗎?”她用最輕的聲音說著最狠的話,“要是你再纏著我們家,我就叫我媽到這兒和你領(lǐng)導(dǎo)談?wù)劊屨麄€賓館都聽聽你的故事?!?/p>

殘忍嗎?有幾秒鐘她是心軟的??墒莾?nèi)心依舊傳來否定的回答。從孩童到少女,她卑微地弓著腰一路走來,淋遍了所有雨水,像一株弱無力的細楊,開不出熱烈的花,也結(jié)不出美滿的果,要說誰有資格去審判,就只有她這個無辜的受害者了。

晨風(fēng)從背后窗戶溜進來直灌進姜橘的脖子里,她極力克制雙手的微顫,怕被那女人誤以為是膽怯。

黃瑩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我已經(jīng)在接受懲罰了,被壓在大鐘下永世不能翻身了……”

從賓館大樓出來時大鐘正好奏響六點半的鐘聲,馬路上仍附著一層暗灰色,掃馬路的清潔工賣力地揮動著大掃把,竹枝摩擦地面發(fā)出類似紙張碎裂的聲響。姜橘有些后悔把信留在了沙發(fā)上,她應(yīng)該把信撕成碎片拋在走廊里,讓黃瑩狼地去撿關(guān)于她的一片片秘密。

離上學(xué)時間還早,她坐在曙光賓館門前的臺階上吃完了一個涼透的飯團,冰冷干硬的糯米團像石子般把年輕柔軟的胃填滿了。她裹緊紅色外套,在晨風(fēng)中開始不停發(fā)抖。

落雨了,今天的雨來得有些晚。窗外的老城區(qū)卻被雨水愉快地喚醒了。棚戶區(qū)的瓦片被雨水沖刷掉灰塵,現(xiàn)出溫暖的橘紅色,風(fēng)塵仆仆的路面變得黑亮,如毛筆蘸足了濃墨重重地長施了一筆。五色雨傘滑出小巷悠閑地游蕩在街上,老鋪子檐下亮起燈光,打瞌睡的店老板們伸伸懶腰開始做生意,此刻的城北才是真正鮮活的人間。

母親說過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人才會回到城北。姜橘也一度自認為是失敗者,尤其是躲在網(wǎng)吧那些天總想著不如一了百了,只是一想起還有三塊屈辱的傷疤分布在城北,就覺得唯有“恨”才能讓她有力氣把這一天天過下去。可自從搬進這幢舊公寓后,一切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她的心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604室沒有怨氣,它的前主人們在這里留下了幾十年的歡笑和恩情,房子用它的氣場在一點點消減姜橘心中的恨意。

下樓買飯時她順手拿起靠在墻角的黑色長柄雨傘,這是604室老主人留下的,彎曲的手柄包裹著厚厚的黑色皮革,她突然好奇地放在鼻下深嗅——那是一種類似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安心氣息。

背后誰家的大門開了,木門浸了潮氣,推動時阻澀,她一時沒有分辨出來,躲閃不及,她終于和601室的人相遇。

“哎?你怎么在這兒?”姜橘先開口問。

付野看到她也蒙了:“我來……不是,我就住這兒?!?/p>

“真的假的。”她迎了過去,看見他反手把房門帶上了。

“你不會住在604吧?”付野驚詫地向她身后看了一眼。

“對啊,搬來有一陣兒了,房租挺便宜的?!?/p>

兩人意外地在601室門口寒暄了會兒,付野問她去哪兒,她說去買菜,說著便從黢黑的樓梯口潛了下去。快到大十字路口時,付野追上來攔住她說:“走,去吃羊肉拉面吧,還是那個老羊肉館,加十塊錢的肉,反正我也請不動你,這次換你請我總行了吧?”他的笑容里透著頑皮,和她在餛飩鋪等的那個人完全重合。不知怎么的,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應(yīng)允。

兩把雨傘并排往熱鬧的興瀨路上走去,姜橘還是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身后只有雨,沒有一個行人。

自從付野知道她住在604,不知他們在樓道里巧遇過多少次。他總是裝作下樓扔垃圾或是在門口換鞋的樣子與她攀談,大門坦然開,似乎想證明屋中并無他人。

周日,付野終于敲響了604室的大門,姜橘見他淡定地站在門外,手里捏著一本破爛的寫字簿和一支圓珠筆,手腕上掛著塑料袋,里面亂糟糟地裝著許多零錢。他說每月大家輪流查水表,這個月輪到六樓了。自從馮軍像老鼠一樣住進姜家,她就明白男人都是得寸進尺的動物,知道獵物近在眼前便會不停地去試探,聞到香味想去舔舐,嘗到皮肉就想噬干血髓,姜橘索性迎他進門,想見識見識成年后的戀人有多令她厭惡。

付野路過臥室時絲毫沒有斜視。廚房潔凈無塵,嗅不到一絲煙火氣息。他一邊抄寫水表轉(zhuǎn)數(shù)一邊說:“不到一噸水就按一噸收吧,一塊五?!苯龠f過錢仍是無話,他便搭訕道:“看樣子你不怎么在家做飯?”

“偶爾做,還是買著吃多,你家?guī)讎嵥???/p>

“四噸。”他往前翻了兩頁說,“602、603都沒人在家,看來晚上還得再跑一趟。”

兩人站在極其潔凈的廚房里四目相望,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提起往事。姜橘竟有些后悔,為什么壁柜里連一點招待用的茶飲都沒有。兩人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有多久,似乎把對方衣衫上每一寸褶皺都看透,它們又好比是千重山,阻擋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兩人中間。

八月的徐城開啟“桑拿天”模式,中午下過一場暴雨后迅速放晴,路面蒸騰,炙熱難耐,直至烈日偏西,城北才逐漸恢復(fù)活力。下午城管不來檢查,熟食店把玻璃柜車推到門外招攬生意,羊肉館索性將桌椅搬上人行道,從下午到凌晨的興瀨路一直飄蕩著濃濃的羊湯膻腥味,而這膻味對酷愛三伏天吃羊肉的徐城人來說,又是重烈且解寒氣的香。

坐在喧鬧食客中的馮軍發(fā)現(xiàn)了姜橘的身影,他悄悄跟著摸清了她的住處。劉巧紅得知后火冒三丈,立刻趕到老公寓樓下,向里望去,空洞的四方入戶區(qū)停著幾輛過時的自行車,車座和車梁上擎著一層灰白毛絮,像積了厚雪似的。一樓的環(huán)形走廊幽暗古舊,靠墻位置有兩個煤爐,一個燒著發(fā)黑的水壺,一個熬煮著中藥。

“你是干什么的?”突然冒出的人聲把劉巧紅的魂嚇掉一半,循聲望去,走廊里一輛四輪手推車后站著一個頭發(fā)雪白的老太太。老太太見她不回話,猛地一拍車上裝滿了易拉罐的塑料袋問:“問你哪!你這大姐東瞅瞅西望望,是不是想偷點東西賣???”這話聽得劉巧紅直冒火:“這樓爛得小偷都懶得進來,有什么值當我偷的?你這老媽媽說話真氣人,我是來找人的,忘了住在幾樓了。”

“你說我聽聽,八成我知道?!崩咸橹褚恢环咐У暮谪?。

“二十歲出頭的女孩,才搬來沒多久?!?/p>

“那就是租房子的,往五樓六樓找,下面幾樓住的都是‘老人’,你可不要亂敲門?!?/p>

這老太太許是老糊涂了,劉巧紅趁勢上前打聽:“有個姓姜的女孩,比我矮點,一個人住,你知道住哪一戶嗎?”

“倒是見過有兩個新來的。”老人擰著眉,臉上縱橫的皺紋更深了,她思前想后喃喃道:“新搬來的都是小兩口,哪有單住的?”

劉巧紅打斷她:“那不是,我找的女孩是一個人住的。

老太太突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橫拿著拐棍擋在劉巧紅胸前,一直把她趕出樓外,“走走走,你想騙我這個老媽子對你說誰家住著小姑娘,你想弄點蒙汗藥上去一撒拐賣婦女是吧?你敢上去我就叫派出所來抓你這個壞娘們!”雖然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卻解開了劉巧紅的心結(jié)。

“真有男的?你親眼見了?”馮軍抱著貓追問道。

“那樓里的老太太說的還能有假?難怪她非要回這破地方。”劉巧紅脫掉連衣裙,換上一條雪白的軟緞睡裙。

“二十好幾也談?wù)剬ο罅??!?/p>

“就那破樓你上去看了嗎?住在那種鬼地方保準是沒本事的二流子,還不如在水泥廠找一個?!?/p>

馮軍把泡了魚湯的剩饅頭倒進貓食盆,白貓嗅嗅走開了,劉巧紅看到后把貓食全倒進了垃圾桶,狠狠地說:“不吃就餓著,看我怎么治你!”

七夕那天,吳前的婚酒擺在城中心最豪華的大酒店,大廳、包間整整三層全被吳家的喜宴包了。賓客不僅僅是小學(xué)初中同學(xué),還有禮尚往來復(fù)雜的水泥廠職工。新娘圓盤臉,模樣溫婉可人,手腕上各戴兩只厚重的金手鐲,頸間墜著一條樣式煩瑣的金項鏈,身上價格不菲的蓬松婚紗輕松隱藏了隆起的孕肚。姜橘向新娘點頭微笑,新娘隔著擁擠的來賓向她打招呼:

挺尷尬的,新娘大概認錯人了,幸好西裝筆挺的吳前及時出現(xiàn),推著她與同來的付野走進高中同學(xué)們所在的貴賓大包間。兩人坐下后并不交談,同學(xué)們面面相覷早已明白結(jié)局。不多會兒,桌上人開始議論起新娘的出身,說女方家在瑤鎮(zhèn)有一大片茶園和其他生意,新娘有一個姐姐出嫁了,因當?shù)啬行圆辉敢馊胭槪耘礁改赶M麉乔霸诨楹竽艿侥沁吷睢?/p>

“嚯,先上車再補票,那我也得找張金飯票,少奮斗二十年?。 蓖赖囊粋€胖男人說。姜橘已經(jīng)認不出這個同學(xué)到底是誰了。

坐他旁邊的女同學(xué)調(diào)侃道:“金飯票喜歡帥哥,你行嗎?”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我很行的!”

大家聽出另一層含義大笑起來,這時有人提起往事,起哄讓他倆抱一下,女人滿臉通紅躲避著,男人伸出手臂象征性地摟了她一下。

“這會兒下大了,跟水潑的一樣。”兩個服務(wù)員在門邊閑聊。

七夕怎么能躲過雨呢?積攢一年的眼淚總是要還的。

午后兩點,新郎新娘過來敬最后一桌酒,只要每人吃過兩杯新人的喜酒便可散去。這是兩杯慶祝的酒,也是兩杯分別的酒。付野接過吳前遞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吳前也作陪同飲,從其他桌喝過的酒快速上了頭,鮮紅的酒氣從脖子一直涌到臉上。吳前扶住桌沿支撐著快要倒下的身體問他:“付野,今天咱們攤開說說……咱倆……關(guān)系怎么樣?”

當然是好哥們兒啦。

“四年沒聯(lián)系的好哥們兒?”

“太忙了,太忙了?!备兑靶呛堑卮曛郑@副模樣激怒了吳前,他咬牙切齒地說:“付野,你好好想想,我對得起你吧……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吧,欠我和姜橘的你拿什么還??!”

這幾句話讓沉迷于酒肉中的同學(xué)們大驚失色,大家迅速拉開他倆避免了一場根本不會發(fā)生的格斗。付野難堪地退到墻角,男同學(xué)拍拍他的肩勸他別理金龜婿,錢一多人就勝(飛揚跋扈)。女同學(xué)則八卦地問姜橘,是不是吳前插足導(dǎo)致她和付野分手?

吳前吐了一地,新娘從容不迫地攙扶住他,接過姜橘遞來的清水給他漱口,又用紙巾輕拭掉他下巴上的污物。這是一場慌亂的聚會,也是吳前和徐城朋友們的告別會。

吳前的父母也把請柬給了同事劉巧紅,她去酒店隨份子時看到了姜橘,她沒有留下吃喜酒,而是偷偷溜進老公寓,一直躲在五樓的廢棄衣柜后靜待姜橘歸來。下午兩點多姜橘才回來,劉巧紅憑借地面滴落的雨跡推斷出女兒進入了603或604室。但這兩扇門里極其安靜,沒有男女交談也沒有腳步聲,她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門外的雜物架。604室的雜物架上有一雙大碼黑色雨靴、兩個裝滿釘子墊片的玻璃瓶、一盆長勢茂盛的藤類和一個剝落綠漆的軍用水壺。單單從這幾樣?xùn)|西是無法辨別屋主身份的,但是掛在柜角上正在滴水的折疊傘卻幫了劉巧紅的大忙。她得意地叩響604室的大門,甚至有些期待女兒開門后驚慌失措的表情。

房內(nèi)無人回應(yīng)。劉巧紅著急地又敲了幾下,旁邊603室的門卻開了,走出一個戴金絲鏡的瘦高男人,他問劉巧紅找誰,劉巧紅瞥了他一眼:“我找我閨女?!?/p>

男人說:“那你找錯地方了,這戶住著兩位老人。”

劉巧紅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握起拳頭朝604室門上砸了兩下。男人見狀只好掩上自家房門,他說604一家姓孟,老人的女兒有五十多歲了,有時候他們會去女兒家住幾天。他請劉巧紅不要再敲了,他妻子不舒服需要休息。

劉巧紅斜睨著他:“我敲的又不是你家門,管得可真寬?!蹦腥艘娝缓萌?,只好無奈地躲回屋里。604室大門又被重重地拍了幾下,震得門板上一塊油漆皮脫落下來,屋內(nèi)仍無人應(yīng)答。她哪知姜橘受了涼風(fēng),感冒又再加重,早就吃了兩粒消炎藥伴著雨聲睡熟了呢?

劉巧紅忽然轉(zhuǎn)過身開始審視603室門外,只見地上有一雙37碼中跟女式?jīng)鲂?、一雙男式皮涼鞋、一摞洶出黃色煙油漬的過期晨報,墻邊一排綠色空啤酒瓶,角落里同樣倚著一把濕淋淋的雨傘。很明顯,這些東西更符合年輕人所屬。

劉巧紅得意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p>

“我管你是誰!”

男人的話令劉巧紅惱羞成怒,她突然頂著603室房門朝里大喊:“死丫頭給我滾出來!我就是來抓你現(xiàn)形的!”男人氣憤地一推,劉巧紅往后一仰,雙臂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才把身體穩(wěn)住站好。她氣急敗壞地四下亂找,抓起樓道里一根光禿禿的拖把桿朝男人的肚子上一捅,他痛得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603室傳出年輕女人的咳嗽聲,劉巧紅扔掉拖把桿就往里跑,男人見狀拽住她的小腿,劉巧紅一邊費力掙脫一邊扒住門框朝屋里喊:“你要不要臉!一個大中國沒有合適的,非得回來找這種瘦得跟干癟蝦一樣的‘四眼兒’嗎?”

男人趁勢拽住她的長發(fā),劉巧紅痛得大喊:“打人啦——你找的這個男的要把你親娘打死啦——”男人努力站了起來,順勢鉗住她的手腕,急劇的酸痛令劉巧紅只能蹲在地上慘叫。

剛進樓道的付野聽見咒罵聲,跑上來一看,603室的鄰居正阻止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闖進屋里。男人求付野趕緊打110,再找條繩子過來。一個病懨懨的女聲從603室傳出來:“彬子,出什么事了?是誰在罵人?”因為廝打而變形的金絲眼鏡歪掛在男人臉上,他平復(fù)情緒后對屋內(nèi)人說:“沒事沒事,你不要起來,是個瘋子,我和鄰居已經(jīng)把她捆了,警察馬上就來!”

歪坐在地上的劉巧紅散亂著長發(fā),脖子上那串結(jié)婚前姜樹送給她的珍珠項鏈已被扯斷,雪白的圓珠墜落在地上彈跳著滾入被厚塵覆蓋的雜物堆里消失不見了。肉色絲襪蹭上了大片灰土,珠光涼鞋面從接縫處斷開了,前腳掌露出,涼鞋垂頭喪氣地鉤掛在腳踝上。劉巧紅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力量上無法與一名青年男子抗衡,憤怒已經(jīng)消耗了她多半的力氣,在這場打斗中她很快就敗下陣來。這落魄的一幕帶她重回記憶中姜樹出軌被抓的那天,她坐在公婆家的水泥地上討要公道,姜樹雙手叉往褲袋就站在她對面,不知他心里是解脫、憤怒還是嫌棄?總之他已下定決心將她推出生活之外。今天也同樣狼狽,被女兒的男友嫌棄地摔在地上,就像傳送履帶口跌下的一袋死氣沉沉的水泥。

從派出所被馮軍接出來已是深夜,剛才603室的男人向民警解釋說,他妻子姓武不姓姜,流產(chǎn)后一直在靜養(yǎng),他們根本不認識這位阿姨,可她不聽勸非要闖進去,不僅打了他還辱罵他妻子。民警調(diào)查一番后嚴厲批評了劉巧紅,說她的行為是非法私闖民宅,語言侮辱并傷害他人身體,就算真找到女兒也嚇得不敢回家了。馮軍聽說后連連道歉,硬塞給603室男人六百塊錢作為賠償。

兩人在大排檔點了兩盤水餃,劉巧紅低著頭,眼淚流到嘴邊就著餃子咸咸地吞了下去。馮軍心疼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你知道我見到誰了嗎?”劉巧紅哽咽地問。

“誰?”

“黃瑩的外甥?!?/p>

煙頭“滋”的一聲按滅在醋碟里,馮軍望著那盞渾濁犯惡心,抬手將醋潑了出去。

劉巧紅說她一眼就認出了付野,好巧不巧他就出現(xiàn)在姜橘居住的公寓里,隔了這么多年,他這是要為他姨報仇來了。

十幾年前,水泥廠人事科把大專畢業(yè)的黃瑩派給了姜樹,在車間里跟他實習(xí)不過是調(diào)動前走走過場,沒過多久有人提醒劉巧紅要小心那個女孩,但劉巧紅自覺氣質(zhì)傲人并未放在心上。等二人丑事發(fā)生后,姜樹竟先提出了離婚,倍感屈辱的劉巧紅在黃瑩家樓下罵了一個禮拜,黃瑩因為連續(xù)曠工被廠里開除了,從那以后,宿舍大院再沒人見過黃瑩。一年后,有人告訴劉巧紅,黃瑩在曙光賓館當服務(wù)員,吃住都在里面。想起黃瑩像夜鼠般躲在封閉的高樓里每日換洗別人睡過的床單、擦拭掉滿飯渣的桌子、刷別人拉過屎的馬桶、有家卻不能回,劉巧紅的滿腔郁恨才稍得以舒解。

姜橘上高中后,劉巧紅發(fā)現(xiàn)她和黃瑩姐姐的兒子付野走得很近,從電話分機中竊聽到他們打算報考同所大學(xué),一旦他們走出徐城便是天高任鳥飛,畢業(yè)后的姜橘會嫁過去和她的仇人成為一家人,那她的丈夫和女兒就統(tǒng)統(tǒng)賠了進去!在填寫高考志愿前幾天,劉巧紅在十字路口等到了放學(xué)回家的付野,她把他小姨黃瑩的所作所為全盤托出,付野坐在自行車上一言不發(fā)地耷拉著腦袋。劉巧紅哽咽道:“你姨害得我們?nèi)也坏冒采倌棠叹褪潜贿@事氣死的,她爸又一走了之不管這個家了。你想想,你爸媽被你姨連累得有多苦,要不是因為她也輪不到你爸第一批下崗。如果你們談對象就是拿刀剮我們大人的心,反正到最后誰也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高考過后付野留在了徐城,劉巧紅希望姜橘再也不要回來,可是熬到今天付野還是下手了,親手拿出繩子拉回了遠方的姜橘,又把她劉巧紅給綁上了。

可付野自始至終都沒認出那個瘋女人是誰。一大早母親跑來叫他不要去開店,說姜橘的媽媽剛才去超市找她了,那張久違的面孔只能讓她像個罪犯般如實作答并保證:付野絕對沒有和姜橘談戀愛,她也不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付野媽媽勸付野一定要死了那條心,劉巧紅就是個母老虎,他姨已經(jīng)吃盡了苦頭,就別再去招惹劉巧紅的女兒了。

付野懊喪地搓了把臉,第一次傾吐不快:“小時候去賓館看小姨,覺得她很可憐,現(xiàn)在我也是成年人了,感情的事就是你情我愿,她又不是被逼的。”

就算是兩廂情愿,那也不能全怪你姨。她剛畢業(yè)懂什么。

“姜橘家里根本容不下她爸爸了,但我們家有誰怪過小姨嗎?我爸年年‘先進工作者’,卻第一批下崗,咱家盤掉小賣部從宿舍大院搬走后過得那么難,不都是因為小姨的事受人指指點點嗎?現(xiàn)在我還得替她還債,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人,憑什么?我受夠了!”

“我看你是胳膊肘子往外拐,盡幫外人說話!”付野媽媽猛地站起來,一只手高高揚起,付野昂著臉迎接將要落下的巴掌。

她想想還是對不起兒子,付野度過了沒有叛逆的叛逆期,她希望他做的,他也都默默照做了。到底哪里不對呢?她癱坐下來按住疼痛的太陽穴,為這件總會死灰復(fù)燃的往事繼續(xù)煩惱著。

付野送走母親,心事重重地敲了敲604室的門,微微起翹的門板在連綿不斷的陰雨天發(fā)出笨重的響聲,沉默的房間就像他們未知的結(jié)局。

姜橘睡醒后看到手機上有十二個未接電話,七個來自付野,五個來自家中座機。這五個未接電話令她不寒而栗,母親仿佛就站在她面前尖叫、哭罵、摔打物品,高跟鞋“叮叮?!钡貋砘刈邉?,仿佛尖尖的鞋跟一步一步扎進了她的心里。她披上外套下了樓,想去付野店里換個新號碼,順便問問他有什么事。

鷹達通訊店門開,柜臺內(nèi)無人,柜臺外面的轉(zhuǎn)椅上坐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可能是等待充話費的顧客,她無聊地擺弄著柜臺上的計算器,喇叭里一遍遍傳出“歸零、歸零、歸零”的電子人聲。

這時她的手腕被人拽住,一直被拉進富野超市,付野媽媽才開口問她此次回來的目的。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問她為什么要回來,徐城是她的故鄉(xiāng)啊,難道鳥兒春返北方需要原因嗎?付野媽媽見她眼里噙著淚光,語氣軟了下來:“你們以前手都沒拉過,也不算談戀愛吧?現(xiàn)在更是不可能,你就放過他吧?!?/p>

“我和他怎么了?”

“你一回來就和他住在同一層,哪有這么巧的事?!?/p>

“世間巧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樁。阿姨你不相信可以向房東打聽打聽?!苯倮淅涞鼗卮稹?/p>

付野媽媽從姜橘的冷淡中感受到了和她母親同樣的孤傲,她穩(wěn)住底氣勸道:“你別怪付野,當年你上大學(xué)走了是我要搬的家、是我換的電話號碼,也是我不讓他和你聯(lián)系的。況且你們分開這么久,付野早就有女朋友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因為你,他連快出生的孩子都不想要了?!?/p>

姜橘的大腦一瞬間整理了回到徐城后與付野的點點滴滴,從始至終她都覺得自己像只等待捕兔的狐貍,聰明地掌握著獵物的一舉一動??墒堑浇裉?,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蠢得就像大鐘下的女人。

付野媽媽說,那女孩叫小影,是個護士,他們是在付野爸爸住院時認識的,小影大付野四歲,剛戀愛半年女方家里就催婚了,當時付野還不到二十,他不想那么早結(jié)婚就分手了。過了一年,小影不顧家里反對來找付野,她不想兒子錯過這個好女孩,所以就給他們買下601室,希望他們穩(wěn)定兩年感情再結(jié)婚。這位母親顫抖著向姜橘乞求:“要怨就怨我吧,我覺得你上了大學(xué)眼界肯定就變高了,只會越來越看不上付野,我不想讓他白等一場。小影和你長得很像,對付野又特別好,這是上天安排得最好的結(jié)果。可是你突然就回來了,還搬到離他那么近的地方……現(xiàn)在付野說啥也不想結(jié)婚,還把小影趕了出來,我只能先把她接到我那兒去住。今天阿姨求求你,求你們分開吧,分開對我們兩家都好!”

“怎么把責(zé)任都推到我頭上?我想租房子,人家正巧往外租,房東主動叫我去看房的,不信你可以找房主驗證。何況我跟付野沒有任何越軌交往,就算按先來后到,我還早她二十幾年認識付野呢,不能什么臟水都往我身上潑吧?!?/p>

“是我說錯了,都怨我,阿姨求你了,求你搬走和付野一刀兩斷行嗎?可憐可憐小影肚子里沒有爸爸認的孩子吧?!?/p>

“小時候我到車間玩,有個女的總挨著我爸,給了我一塊糖還問‘是我好還是你媽媽好?’阿姨你說說看,你妹妹當年有沒有想過我也會變成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呢?”

姜橘看上去那么柔弱,嘴唇微微發(fā)白像是病后初愈,削瘦的鎖骨從領(lǐng)口裸露出來,身如楊柳不禁細風(fēng),扔出去的話卻似生鐵般沉重。付野媽媽從她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在極寒風(fēng)雪中孤獨行走的烈火,火焰平靜地變幻著、膨脹著,將急于掩埋足跡的每片雪花都熾為烏有。

黃佳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她以為當年那個小孩什么都不記得。

出了超市,姜橘路過鷹達通訊,鋁合金玻璃門緊閉,把手上扣著U型鎖,剛才柜臺前挺著孕肚的女人已不知去向。

吳前打來電話時,姜橘剛到移動營業(yè)廳,他自顧自地說了些家事,姜橘問他到底要說什么,電話那頭是許久的沉默,時間久到令她恐懼,甚至懷疑剛才電話里傳來的人聲是場幻覺。吳前終于向她坦白:“高考填志愿前付野對我說,他不能選擇和你約定好的學(xué)校了,當時他爸生病需要用錢,他不能上大學(xué)了。所以他求了我一件事,就是讓我報考你們約定的那所大學(xué),希望我能替他好好保護你。”

姜橘怔住了,難怪她和吳前大學(xué)四年從沒遇見,原來是他刻意躲避。吳前說,當年答應(yīng)付野出自年少義氣,想來也不算后悔,只是沒想到第一年暑假回家就聽說付野另交女友了。

“對不起?!苯偃f分愧疚。

“關(guān)你什么事咧?”吳前笑出聲。

她覺得吳前應(yīng)該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為他們暖昧的青春賠上了學(xué)業(yè)。

大學(xué)時的回憶像被風(fēng)翻動的書頁,記載的點點滴滴都慢慢清晰起來——大學(xué)廣播站匿名為姜橘點播的歌曲,從水泥廠宿舍寄來的徐城特產(chǎn),還有一次,她打排球時低血糖暈倒了,一個南方口音的女孩給她買了一瓶可樂,又和室友一起把她扶進寢室就走了。

果然是那句“好久不見”

“請幫我謝謝芊茹。”姜橘說。

“也沒幫到你啥,我才不好意思。如果當年我沒答應(yīng)付野,那我和芊茹也不會相識相戀。我告訴過她的,我對付野有承諾,她很理解,正是因為她的善良和寬厚我才更愛她。”吳前向她遞出橄欖枝,“來我們公司工作嗎?正式邀請你。之前勸你回來是希望你們能和好如初,但是這次回來我聽說了小孩的事……那就離開城北吧,那兒太臟了,一年一年的灰塵能把人埋起來。來南方吧,芊茹家鄉(xiāng)有好多橘子樹,她早就說要帶你去看看了!”

將近正午,烏云準時積聚,又是一場雨事將至。早上那七個充滿期待的未接電話對姜橘來說已不再重要,這場夢終于到了要醒的時刻。

尾聲

涼秋九月,姜橘訂好火車票準備打電話給房東退租,電話總是剛接通就斷掉了。她在抽屜里翻到一盒沉甸甸的印泥,用它壓著全部租金和鑰匙放在顯眼的方桌上。明日離別在即,心中萬分不舍,因為家總會在原地等主人回來,可604室不一樣,她這一走再想回來是不可能的了。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她想回水泥廠宿舍和母親告別,這次“旅程”應(yīng)該有始有終。

經(jīng)過富野超市,付野媽媽正坐在收銀臺里打瞌睡。經(jīng)過鷹達通訊,房檐下一個大肚子女人在接滿雨水的塑料桶里淘涮拖把,她一手托著腰一手拎起拖把,最后吃力地將它倒靠在門邊。女人抹了一下飛濺在額頭的雨水,注意到了停在對面雨簾中的黑傘。

這就是大家認為的和自己長得很像,還能撫慰付野不甘心的女孩嗎?可姜橘覺得她們一點也不像。包括這個女孩在內(nèi),所有人都知道姜橘的存在,卻避開她、隱瞞她、拋棄她,并無辜地表示只是想找個影子替代不完美的她。她恨這個完美的影子,卻又可憐她,正如當初她在曙光賓館里有一瞬間也為大變模樣的黃瑩感到可憐可悲。

積水沿著水泥廠門前長長的坡道向下涌流,她蹭著水頂著風(fēng),努力向上攀走。在二樓門外,她鼓起勇氣叩響防盜門,房中無人回應(yīng),她又敲了幾下,白貓到門后急促地叫喚著,它蹭著門叫了一會兒,沒人喚它,看來家中無人。走出宿舍大院,傘頂跳動的雨絲漸弱,而興瀨路上滑出的雨傘卻漸多起來,臨近傍晚的城北用雨水沖刷著殘余的灰塵,馬路袒露出鏡面般的黑亮,它反射著街旁店鋪的燈光,猶如一串明亮的珍珠項鏈。

“嗚……我的珠子……”還在午睡的劉巧紅在空氣中胡亂抓了兩下,夢里,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又一次被人扯斷,四下崩落無從找回。白貓在窩里呼吸急促,扭頭舔了舔身后,一只裹在羊水中的幼貓從產(chǎn)道滑出,白貓?zhí)蚴掣蓛籼ケP,幼貓緊閉著雙眼發(fā)出微弱的叫聲。

在徐城的最后一晚,姜橘收到付野發(fā)來的幾條短信,眼前閃過一句“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你……”她迅速關(guān)機,如再糾纏下去,遲早她也會被大鐘壓得喘不過氣。

次日一早,去往南方的火車本應(yīng)早上九點出發(fā),可廣播卻提示列車晚點。離上車時間還早,她打算再去對面吃一碗餛飩,如果還能找回那條絲巾,那么這次永別就沒什么遺憾了。

曙光賓館高大的樓體吞掉了屬于小破巷的光亮,洗頭房外墻上的彩色燈箱疲憊地旋轉(zhuǎn)著,吊在圓架上的十幾條彩色毛巾迎風(fēng)而舞,一切皆是夜的幻象。

姜橘莫名覺得今天和曙光賓館著火那天很像,同樣是冷秋,同樣穿著呢大衣,同樣是凍得雙手發(fā)抖。她忽然想起觀火的人群里有個奇怪的人,那人穿著深棕色男式面包羽絨服,臉上套著黑圍脖,頭戴一頂黑色老頭帽,一塌枯黃的頭發(fā)從帽檐下竄了出來。他抬起一只腳蹬在車站廣場邊的花壇上,牛仔褲管下卻露出一只圍著水鉆扣的高跟皮鞋。他安靜地站著、站著,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幾粒黃色的小東西撒在噴泉里。當時大鐘在濃煙里敲響了七點半的鐘聲,姜橘從那人身上收回目光,仰望著高樓之上的滾滾黑煙,她分不清著火的是曙光賓館哪間房,更不知道黃鶯就死在那場烈火中。

餛飩店重新開張了,玻璃門上用紅油漆新寫了兩列美術(shù)字:雞汁餛飩,老少咸宜。她仍坐在固定的靠窗位置,待一碗餛飩被她吃得精光,碗底的蝙蝠圖案顯露出來,這是個好兆頭。

“又要出遠門?”那個熟悉的聲音問。她笑著點點頭?!袄匣ㄧR”嘆氣道:“以前多少小孩兒放學(xué)來吃餛飩啊,現(xiàn)在都遠走高飛嘍?!彼似鹁G色保溫杯飲了幾口茶,不舍地望著姜橘,“小毛妮兒,以后下火車一定要先來吃餛飩喔,我年紀大干不動活了,重活都是他們小工在弄,不過湯是我自己熬的,餡兒也是我自己攪的,味道永遠不會變。歡迎你們老主顧常來坐坐,說說拉拉,就當是來給我解悶吧。”

女人拎著暖水瓶走過來,悄聲說:“老爺子的腦子迂了,前陣子關(guān)門帶他看病去了?!彼D(zhuǎn)身幫“老花鏡”的杯里添滿熱水又走回來說,“我爸在這兒做了幾十年生意,哪個主顧來吃餛飩多放什么少放什么叫什么名兒他現(xiàn)在都記得住,就是想不起來我倆是誰了?!苯倏匆娨荒焉珡乃I(lǐng)口跳了出來,沒有丟,恭喜它找到了好主人。

木窗外倏然傾下雨幕。對面店鋪上的瓦檐被雨水浸濕露出青黑色,小巷里尋找住宿的旅客加速奔跑起來,雨線纏繞住他們的身體,模糊了視線,屋內(nèi)人猶如在觀看一部拖著殘影的錄像片。她本以為會迎著晨曦離開,卻還是躲不過這場雨水,它們趕著風(fēng)而來,著急地送來城北的氣息。

餛飩鋪點亮了白熾燈管,“老花鏡”向她遞來一把黑色折疊傘,姜橘笑著擺擺手,因為她不可能再回來還傘了。

“不用還,店里經(jīng)常有旅客落下東西,幾個月不來找的,就送給有需要的人用了。”他打消了她的顧慮。

姜橘道謝后接過傘,走到門外將傘骨推向天空,傘布上沙沙的雨聲恍如大風(fēng)天里水泥廠外飛揚的沙塵。她把手伸到傘角下,接受著城北匆匆趕來的送別。

車站的廣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進小巷,提示著有一列綠皮火車冒著潔白蒸汽為她駛來。姜橘轉(zhuǎn)身想與屋內(nèi)人告別,卻看到餛飩鋪門扉緊閉,室內(nèi)環(huán)壁頹涼,明燈煙火俱熄。

火車穿行于稠密的雨絲中緩緩駛離徐城,越靠近城市邊緣,雨勢就越弱。雨絲斷了,與城北的羈絆也就斷了。

可城北無論失去誰,都依舊沸騰著?;钪娜艘琅f在曙光中蘇醒,完結(jié)這一生所需做的每一件事。死去的人,或在此長眠,或被裝進某人心里,抱一枚薪薪心火有幸得以永生。姜橘趴在車窗邊向車后回望,最珍貴的往事只有早晨七點整的鐘聲響起時,她和爺爺奶奶一起坐在小圓桌邊吃早點的情景。

躲著人,哭到眼睛里飄著水霧,她有些累了,先睡一會兒吧,等車停下時就會身處明耀濕潤的蒼綠南方了。當她合上疲倦的眼睛,隱現(xiàn)于雨霧中的白色立方體,如蓮花般緩緩打開,四面大鐘指針倒轉(zhuǎn),寂寥的鐘聲再次回蕩在城北上空。

責(zé)任編輯 冉云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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