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中,土壤松動,一株苗拱了出來,好多株苗拱了出來。
苗長成樹,樹結了果。于是漸漸活了人。
樹老而頹,融入土里。新的樹又長出來。新的人也就長起來。
山望著小小的人,他們彎著腰,在土里埋下種子,勤勞艱辛。
他們的力量和山比,相差巨大。
山有辦法,它穩穩地坐落著,承雨,承露,承風,承電,這樣地生出許多東西。
人抬頭望望山,問,我可以嗎?
山無言,敞開胸懷。
人控山上的竹筍吃,砍下竹子做家具做小船,伐樹做屋……依著山,他們過得有滋有味。
有一天,人跟山說,外面熱鬧,我要去外面看看。
山無言,風吹竹林。
人越走越遠,人的影也越來越小,直到山再也看不清他。
山寂客而曠遠,夜間的風聲空空蕩蕩。
然而走到一半,影不愿意了,它獨回來,緊緊貼住山的土。
山風搖晃,擁緊影。
影說,我失了山草香會逐漸消于無,我走不得,再也不走了。
人在外,轉了一圈又一圈,眼花繚亂。
沒有影的人什么都好,就是走路踩不落地。
人想,不要緊。人在外,轉了一圈又一圈,眼花繚亂。
有一天,人覺得轉圈沒有意思,停了下來。
他想與影訴說,可影不在。他想與山訴說,可山不在。
人孤獨極了,他流下眼淚,想要走回山里。
但是沒有影的人沒有重量,一陣猛風刮來,
人被刮上空中,越飛越遠,越飛越遠…
山風鳴咽。
新的苗又在長了。
二
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奧運會剛過。北京城里熱鬧非常。
我從上一家公司氣憤地離開后(上司欺負人),遲遲沒有找到工作,心里焦得要起火。眼看著存款就要用盡,轉機來了,經朋友介紹,我得以進到老曾的公司里擔任他的行政秘書,解了物質生活上的燃眉之急。也因此,我十分珍惜這份工作,希望能做得久一點,多存點錢,我好有余糧去干真正的事業。
一開始公司沒幾個人,辦公室里坐得稀稀拉拉的。一切都蓄勢待發。
老曾是總經理,也是運營工作的總負責人。我主要是配合他完成工作,也就對他的觀察最多。他的樣子給人最深的印象,一是皮膚白,還嫩嫩的,像我家鄉賣的老豆腐;二是講打扮,一身上下穿得一絲不茍,香水每天不落,后脖頸兒那塊,香得……我從來不敢細聞,怕鼻子酸。
他愛戴金戒指,粗粗的厚厚的,蓋住指關節,戒面是碩大的紅寶石黃寶石藍寶石大佛頭,左手右手差不多戴滿,襯得他那雙胖手雪白發亮。每當他端起茶杯喝茶,或者指向電腦屏幕時,那只抬起來的手熠熠生輝,貴氣逼人。尤其是訓人時,他那只寶石手輕輕捏著鋼筆,在白紙上寫寫畫畫,點來點去,或者在電腦屏幕上指著PPT上的數據和圖表,敲得“哪哪”響,讓人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也在同時地欣賞自己那只美麗富態的白手。
服裝他偏愛法式的,法式優雅從容,再加上銀色鑲邊的鉆石袖扣和深棕色老花領巾做搭配,就更突出他的膚白。最帥的那套西服是我剛入職第三天,和斯蒂文與他一起去王府井的“東方新天地”買的,剪裁合身,針腳周密平順,一點褶皺都沒有。西服尾部開了兩個分叉,被臀部微微頂起,顯得人身材不錯,肌肉飽滿。淺淺灰色,里面嵌的銀線發出隱約的銀光,配白色筆挺襯衣,淺棕色小牛皮皮鞋,很帥。縱然他身形圓胖,也絲毫不顯臃腫了,反倒有一種雍容的氣質。
我和斯蒂文幫他使勁砍價——他對我們瘋狂使眼色,那意思是,難道要我自己開口去還價嗎?那聘你們倆干什么?——跟售貨員磨了一個小時的嘴皮子,最終成功以八八折全套拿下,差不多一萬九千塊,是我之前半年的工資總額。很不容易,北京城里那些新開的奢華商場通常只有消費過了十萬以后才能享受九八折。
刷了卡,老曾直接新裝上身,挺胸抬頭,像一只驕傲的白鵝走出門店,我與斯蒂文緊隨其后。他之前的幾套西服都是深黑色,布料和剪裁都不夠優良,這套淺灰色的法式上身以后,老曾的氣質更上一個臺階,有了一種朦朧高傲的貴氣。真令人難以置信。世界上有那么多種灰色,這款西服就能選對了顏色,選對了材質,也許單單這一點就值一萬塊,值王府井這遠揚的盛名,值北京這兩個字的莊嚴巍峨。
老曾穩步走在前面。地下車庫里,光線漸漸暗下去,一閃一閃發出光的,是他指根的黃金、袖口上的鉆石、雪亮的白皮膚。
沒人知道這樣的男子一大波一大波地出現在京城是怎么回事。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的,經歷過什么。正如我走在老曾的身后,驚嘆于他周身發出微光,那樣動人,而又那樣神秘。明明一個多小時前,他還不是這樣。
一切都剛剛開始,所以鄂爾多斯老板舍得給他租一套高級公寓。三居室,客廳巨大而奢華。餐廳中,云霧紋大理石餐桌正上方,三盞精巧的圓形底盤水晶吊燈低垂,剛好可以將食物照出柔和的光澤。
斯蒂文既開車又做飯,忙著在廚房里洗菜擇菜。別看他年紀小,高高瘦瘦像根春雨后剛蹄出來的青色竹竿子,但是做起事情來很仔細,洗芹菜的時候用手指開每一個枝權認真沖洗,不放過一丁點泥。菜做得也完全不像個湖南人,清淡,幾乎不放辣椒,每頓還會熬個湯。
我比較尷尬,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等著吃飯,坐在沙發上和老曾閑聊,那氛圍就搞得莫名暖味:好像我是老曾請來上門的女客似的。鬼啊,我把這些事情都當作工作來看的,一個月答應給我八千塊我才果斷簽了就業合同的!甚至老曾還親自下廚要炒個菜,說要讓我嘗嘗他的手藝。我就更加坐立難安了。那沙發是坐了一下又彈跳起來,走個來回又挨著邊坐一會。不得安生。
老曾一邊忙活一邊笑瞇瞇地跟我打趣:
“安妮,你能不能吃辣哦?”
“小炒蝦米吃過沒得?習慣啵?”
——好像刻意要把氣氛營造得輕松活潑。
更恐怖了。我是來打工賺錢的,不是來搞辦公室戀情的……
第一個星期我沒看懂老曾如此行事的原因,后來很快就懂了。回想起來才赫然發現,那一趟平平無奇的晚餐里藏了多少被我徹底忽略掉的細節。問題當然不在我,我不過是按照大家都過的那種普普通通的生活方式在活著,找一份工作掙上錢,然后做我自己天命里安排的任務。就這么簡單。從頭到尾就是這么簡單。
三
我為什么來北京?這是一個好問題。
我來回答一下。
一個人從學校畢業,拿到了畢業證和學位證,照理說,這個人可以去全國任何一個地方工作。只要他能打上一份工,或者進一個單位,賺錢養活自己,他去哪里都是完全可以的。那個時候我舉目四望,口袋里好好放著上一份工作存下來的一萬塊錢,在幾個城市之中,選擇了北京。原因簡單得可能會叫人發笑——我想寫點什么,小說詩歌散文劇本都行。全國那么多城市里,最有可能聚集文人的地方,就是北京。那么我就來了。我明白我從此以后也許再也進不去什么單位或者鐵飯碗了,但這正合我意,寫東西需要漫長的獨處時光,我還沒打算在什么單位打卡上班一天不落地上一輩子。我的計劃是,賺上一點錢,然后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長久地躲起來,等待動人的文字組團來敲我的門。
有那么好幾年,我因為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心情低落:故事,比較優美的故事,遲遲不來找我。我有三四年沒有動筆寫什么好東西了,除了一兩篇無足輕重的散文之外——它們發表在公司內部的報紙上,拿了一個三等獎,稿費二百元。但我心里很清楚,那算什么呢。不是我要的。就連身在北京(我可是專門為故事而來的),我也艱于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沒有被任何一行不錯的字撞上。
只有一個例外,一年前我在天涯網站上寫小對話。三四行就是一個段落。寫兩個人的生活對話:調侃啦爭吵啦暖味啦崩潰啦。現實生活中我無人可以訴說,但是在天涯網站上,我對話文本里的兩個人彼此心里暖烘烘的,帖子后的留言也越來越多,把我看得暖烘烘的。可不是吹牛,我那會兒就有鐵粉了,有一個粉絲畫了好幾張我的寫意水彩電子畫放在留言板上,把我感動壞了。——這是在文字工作這件事情上,唯一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
但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審判官和鞭刑我這里好好放著上一份工作存下來的一萬塊錢,在幾個城市之中,選擇了北京。原因簡單得可能會叫人發笑——我想寫點什么,小說詩歌散文劇本都行。全國那么多城市里,最有可能聚集文人的地方,就是北京。那么我就來了。我明白我從此以后也許再也進不去什么單位或者鐵飯碗了,但這正合我意,寫東西需要漫長的獨處時光,我還沒打算在什么單位打卡上班一天 不落地上一輩子。我的計劃是,賺上一點錢,然后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長久地躲起來,等待動人的文字組團來敲我的門。
我在等待它們。我換專業讀研究生,辭掉國企的穩定工作,來到北京,夜里加班到十二點算銷售業績,通宵核對一本英文的核物理專業書,幫老曾討價還價,每天早上七點就起床穿上工作西服,就是為了等它們。
它們不來,我心難安。它們不來,我甚至不能去死:我不能在沒有揭開謎底的時候死去,我絕不甘心。
我假裝在生活。每天早上我來到辦公室,用抹布把老曾的桌子擦干凈,打開電熱水器的開關,幫老曾把杯子洗干凈,把他最愛的黑茶就放在杯子旁邊……哪怕老曾要求我每天還要拖地擦門板安裝家具維修電路學木工活把木頭做成光滑的茶臺都沒有關系。這一切都是偽裝嘛。
事實上,我只是一個閑來無事的等候者罷了。等候的時間里,做點什么打發時間都是可以的。
站臺里只有我一個人。遲遲沒有火車呼嘯駛來的聲音傳來。水泥地也沒有微微的振動。
我該怎么辦?我呆立于地面之上。別無他法。
如果這個時候你經過我的身邊,出于好奇問我問題什么的,請原諒我可能沒法回答你。因為我是一個做事情很專心的人,我正在一心一意地等待。
四
從辦公室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往里看,老曾在他那臺巨大的書桌前認認真真地盯著屏幕看,有很長時間一動也不動。偶爾醒過神來,會翹著蘭花指捻著小茶杯啜一口熱茶。我坐在靠門的桌子邊,這個時候就能聽見他暢快喝淡茶的聲音:“嘖,哈,嗯——”他一邊品茶,一邊搖頭晃腦,好像那好茶的滋味已經滲進他的全身,使他陶醉不已。
辦公室稍顯得有些簡陋:地面沒有更多的處理,僅僅是鋪了一層藍色的最薄的地毯,靠墻打了三個隔斷間,挨著窗的是老曾的辦公室,面積最大,其余兩個準備留給接下來幾個月陸續到崗的總監所用。其余空曠的地方擺滿工位,一平方米一個,松木色的三合板隔開,桌上擺著黑色的電腦。——和所有的辦公室差不多。這裝修甚至不是鄂爾多斯人和老曾安排的,而是租下了那么一間辦公室,原來什么樣,后來也什么樣,就著用,先運轉起來再說。
我入職的那天,工位上沒有幾個人,頭頂上的日光燈都沒有全部打開,而是只開了一半。老曾堅持節約辦公。與此類似的還有,紙張必須雙面使用,一旦看到誰浪費A4紙就要罰款。
如果他不開口,就跟來訪的各類客人說他是香港人也完全可以的。湖南臺常年播放TVB里的各類都市行業劇,我總是猜測,這太大影響了老曾。他超短的刺猬頭,濃而短的眉形,似笑非笑的眼神,不正是型男林保怡嗎?然而他一開口就破了氛圍,“開肺(開會)”“買發(買花)”之類的口音搭配上他捂嘴笑的金手指,令人明白,眼前終究還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酒店江湖人,和他談事,只要按照一定的方法來談,是談得攏的。
管理團隊要立威,這個我還是從老曾那里學到的。
“提娜!你這是做的什么鬼文件!你給我滾過來!”
小個子圓臉提娜就紅著臉,小步快跑地從辦公桌那頭跑進老曾的辦公室,耐心地聽他訓導,和聲細語地對他解釋。
我眼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拙,沒有從提娜的酒窩和老曾的酒窩上看出一點聯系來。這大概是因為我那個時候對怎么搭建團隊還是一頭霧水。當然,后來,謎底都解開了:謎底就在謎面上,秘密都在臉蛋上。
提娜做人穩穩當當,從不拿大,也從不多嘴。后勤行政這一塊,她一直管理得井井有條。
對斯蒂文,他也罵,畢竟兩個人天天住在一起,斯蒂文又是開車又是做飯洗衣服,采買、收拾衛生,哪里有不犯錯的時候!可是老曾對他,罵的時候又多了一些疼愛,嘴里說著“笨蛋!兔崽子!用點腦花子”,臉上還是帶著笑。這當中當然仍有秘密,酒窩就又是明證。
幾個星期之后,財務人員、大堂總管、前臺接待也都陸續進場,辦公室慢慢地坐得滿滿當當,人氣極旺。其他公司的來客如果在尋找的過程中路過我們這家,探頭看看就會很驚訝:人人穿著西服工裝,呼喚的都是英文名字。女孩頭發緊緊盤牢,口紅涂得一絲不茍,男孩個個身材挺拔,大眼睛雙眼皮,見人就笑。這是一間洋氣、有派頭、有格調的公司。
這當然都是老曾的功勞。
上午十點,他風風火火走進辦公室,看到大家都在埋頭忙碌,就會露出又得意又要發火的樣子來:
“你桌子好亂!收拾收拾!要不然以后很難嫁出去啊!”
“財務部老高,你來一下!那個報表怎么回事?”
老曾大概是以罵人來表達親近感和快樂心情的。(這是湖南湖北江西人的通行禮儀,我后來才漸漸明白過來)
斯蒂文拎著他的LV大黑包,帶著尷尬的笑容距離他兩步之遙畢恭畢敬地站著。
自從上次去他家吃過便飯之后,老曾就不再叫我去接他上班了。我也到點打卡到工位工作就行。去家里吃飯是主人家親密的邀約,我沒領會意思,被默默降格為打工仔。而且就連這降格的意思我也沒有看懂,以為一切終歸正常的工作節奏,高高興興地開始打工。心里想著要把八千塊的工資全部統統存起來,一個子兒都不花到外面去。
有兩個大煩惱擺在他面前,也就是擺在我們所有人面前。我由于是秘書,也覺得壓力重重,唯恐老曾處理不好,遷怒于我。
第一,鄂爾多斯老板團隊是草莽英雄,礦山里拼火力拼刀槍殺出來的民間大佬,說不清白也說不清黑,人脈廣路子野。沒有文化,不是文明人,沒有現代性,未受啟蒙,很難溝通。老曾是他們高薪聘請來的,但既然是聘請,就仍是打工人,就仍要被老板罵。
第二,老曾無妻。也不知道是一直無妻,還是曾經有過后來無的,總之需要找一名好妻。他的電腦常年打開的頁面上總會突然大聲地播放婚戀網站的廣告:“找到美麗賢妻,請上佳人網站!網址是……”引得外面坐著的一大幫員工互相看來看去,憋著壞笑。太不加掩飾了嘛。老曾自己也常常就此高談闊論,誰誰誰給他介紹了央視的主持人、哪部電視劇的女二號等等。總之,他想要在北京找一名合適的妻子。全公司都知道了。
業務很快開展起來。
老板們去陽朔談一樁酒店收購的買賣,我作為秘書陪同。但所有拿得上臺面的文件資料都不需要我做,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就成:拎包。大大小小的LV包、古馳包,四五個全由我拎著——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老曾的包們。它們都呈黑色,有著各式各樣的暗花條紋和真皮質感,低調,美麗,沉重。
飛機到了桂林吃過晚飯,幾輛黑魚般威嚴的大奔馳車無聲地駛入飯店停車場,載著我們一行人連夜趕往陽朔。在這群人里,我感到自己隨時處于危險之中,因為相比這些刀山血海中走出來的富豪們,我什么都不是,微渺如一顆塵埃。我只能緊隨老曾,成為他的跟屁蟲,畢竟,出門在外,于理,我是他的行政秘書,于情,我是他招聘進來的,他都得罩著我。現在想起來還是令人納悶,一群富豪出門,老曾非要帶著我去又是何苦呢?他辛苦拿的架子,在那些人眼中,只是一推就碎的瓷罐子嘛。哪怕就是斯蒂文跟著過去拎包,照顧飲食起居,不都比我去強嗎?,我知道,如果當時就那么問他,答案也是顯而易見的,斯蒂文不會英文,上不得臺面。誰知道什么時候需要英文翻譯呢?總有突然需要的時候。甚至,就連老曾自己,心里也有點發虛吧?帶上我,就好比出去旅行帶著一本書,壓壓心秤。
總之,我是那樣需要老曾無言的關照。出門在外不比別的,我心里想,老曾你可得把場子穩住啊。富豪們手眼通天,警車接送,警車開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咱們兩個打工人短暫地相依為命行不行?行吧。老曾啊。
夜幕沉沉,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偶爾閃過的亮光是江水躍動的漣漪。桂林山水甲天下。就連看不真切的夜景都是這樣靜美。豪車密封性好,但仍舊可以聽到江水嘩嘩流動的聲音。有時候,一些聲音恰恰代表的是極靜。那夜我的體會便是如此。這樣寧靜的深夜令人憂傷,也令人與其他人相隔。我出了神,被夜與江牽引,似乎離開了我當下的處境,前往秘境……
深夜兩點半,車還在急速向前,不知道幾點能抵達目的地。車輛一個劇烈的顛簸,我的眼睛重新聚焦,盯著窗外的夜景流下困倦的眼水。車內仍舊寂靜無聲,似乎除了專心開車的司機之外,所有人都倦怠了,進入了似夢非夢的半睡眠狀態。
我不知道老曾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因為大家都瞇著了?因為副駕駛已經進入夢鄉?因為我已經卸下白天的防備?因為覺得我拎包拎得很不錯?
不及防地,迅疾地,他將自己細膩白嫩的手蓋住了我的手,將我叉開的幾個手指緊緊攏在一起。
唉!為了這份工資,我還專門買了一本美國人寫的《秘書工作指南》!從文件歸類整理到會議紀要竅門都提前學了不少。
我萬萬沒有料到老曾招聘秘書竟然是選妻的一個方式!日常工作接觸就當是慢慢了解,培養感情,然后再找機會往前走一步。倒還是像香港的職場劇劇本,愛情就在工作的點點滴滴里發生了……
我的左手遠離了我的身體,蟄伏在老曾鋰光瓦亮的三個大寶石戒指之下,形同斷肢。它一動不動。越來越冷。我不要它了。也打算不要這份工作了。八千塊一個月,是個不錯的工作。我運氣不好,掙不上這份錢了。
十多分鐘之后,老曾僵硬地拿開了他的寶石手。牽連著,他的手臂、他胖乎乎的胸膛、他的脖子,都僵硬且氣憤了。他不該被如此對待,他不應被這樣冷落。他無論如何是一名有派頭有格調的精英男性。他嘴角的肉袋隨著車子顛簸哆嗦起來。他不應面臨這樣的處境才對。他再也不多看我一眼,再也不和我說話了。
我恨透了老曾。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一家野雞公司,野雞總經理,野雞的業務。騙局!工資是騙局,工作是騙局,老曾是旋轉轉盤的大騙子。提是他的親妹妹,斯蒂文是他親親的大外甥,團隊里最初的這幾個人都是他的家里人。他把公司當什么了?怪不得鄂爾多斯人罵他!罵得好!罵得痛快!
陽朔三日秘密會談,幾位老板在哪里談的完全沒通知我,也不需要我打印資料,做任何會議記錄。如果沒有猜錯,在那樣的會談中,老曾就是老板們的執行秘書。而我呢?我每天吃過五星級大酒店的早餐,就來到江邊,盯著波光粼粼的江水長長久久地放松身心。萬事不操心。只剩下享受美景。說起來,真的值了。身價好幾個億的鄂爾多斯老板們,可完全沒有這個福分。
老曾不太搭理我,但也沒有立刻開除我。總之,事情過去了,尷尬也過去了,沒人再提這個事。我頂多有點駱駝摔跤,兩頭不著地,但只要我心態好,不當回事,臉皮厚厚的,只要我硬待著,每上一天班就還得給我算工資。
生意終究沒談攏,付款方式始終無法達成共識。原老板要求收到全款,鄂爾多斯的老板們卻只愿意先給三成,剩下的分期再慢慢給。,又是他們熟悉的那一套——用最少的錢快進一項資產,然后稍微調整一下經營方式,再迅速找下家,加價賣出。也就是說,那準備慢慢給的七成,其實根本就不打算從自己兜里掏。那是下一個買家要面臨的事情。不過他們都是闖蕩江湖的老狐貍,彼此都知道對方心里的那點小算盤,將軍對大帥,死棋。打道回府。
回去以后,老曾立刻在內部員工會議上宣布,從此以后我不再擔任秘書工作,轉為培訓講師,工資減半,降為四千。哼,他不是一直以專業性自豪嗎?這樣的事情,處理起來,事先也沒有跟我提前知會一聲,表達的時候又那樣情緒化,誰都猜得到本質原因是一場被拒絕的職場騷擾。那樣的氣急敗壞,丟人現眼!
我默不作聲,接受了這個決定。成為培訓部唯一的講師,自己安排自己的工作,自己組織工作節奏。不再有任何上級,也不再有任何束縛。空前的自由迎面向我走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福氣,這就是我的福氣。
五
不知怎的,忽然越來越多的舊部都來投奔老曾,人事、財務、酒店前臺、后勤維修的人員逐漸配齊。就兩個多月的工夫,辦公室里熱鬧非凡,人來人往的。
一身名牌的老曾,好像真的在搭建一個堅不可摧的商業團隊,要在北京混出個樣子來,從此出人頭地,像TVB的電視劇里那樣,成為商業時代里俯瞰眾生的冷漠精英。熬著忍著,我也進入這臺由他搭建出來的大型機器里,愉快地做了一枚有規律轉動的齒輪。只要老曾扛住,只要鄂爾多斯人還信任他的能力,只要那來自遙遠的從未見過的煤礦轉化而來的巨額資金仍然對全國的五星級酒店感興趣,我們的飯碗里,就盛滿了白花花的大米飯。新來的男同事已經把老婆接來,準備要孩子了。
千頭萬緒,系于一扣。那個扣就是老曾。
就連我,因為新崗位合適自在,工資按時發放,沒有一點延遲和克扣,也減少了對他的憎恨,轉而淡化成了厭惡。躲著點他就好了。眼不見心不煩。工作照常做好了。少打交道,就會少一點膩味。這是生存之道。
過了幾個月,老曾再次說服鄂爾多斯人,率領關鍵的幾個人,前往他從前的大本營——張家界最好的五星級酒店探訪。一則是向老板們展示最好的五星級酒店的管理模式到底是什么樣的,二則是去那里挖幾個重量級的總監來北京一起大展宏圖。
可能是聊勝于無吧,老曾把我也喊去了。新秘書遲遲沒有找到,我頂個卯。
下了飛機,照例是有車來接。我領下一個任務,先前往益陽和提前到達的老曾碰頭,參加黑茶文化節,看看買點什么,為那幾位慣喝黑茶的鄂爾多斯老板儲備著。
從機場開往益陽,中間的高速公路還沒有修好,一段好路一段歹路,那輛凱迪拉克SUV徑直向紅泥里拱進去,就像坦克開進沼澤。
沼澤漫無邊際,黃昏卻已降臨,遠處山腰的杜鵑花沉默地觀望著地面上的一切。這路荒蕪得讓我一度以為也許就算顛簸一整晚,也沒法趕到益陽了。
開了兩個多小時,城市徹底淡去。高樓大廈,玻璃幕墻,都遠遠地消失在天色還亮的時候。眼下,是紅泥地,是野山連綿,是迎春花不計后果地漫山遍野綻放著。
新挖開的路基幾十米寬,亂七八糟地沒人管。橙色的紅土被大塊大塊地翻起,露出底層嬌嫩光滑的泥面,像裸睡的人,被路過的我,看了個徹底。
紅土,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紅土了。上一次走這樣泥濘的路,還是十歲暑假的時候去農場看望姨媽。下午,表姐騎著自行車馱著我,深一車輪淺一車輪地滾過紅土,去找她的同學玩。同學家在紅土的另一側,田的盡頭。舊木做的房子已經褪色成了灰白色,歪歪扭扭地扎在遙遠的田邊。而田的那邊,與天盡頭融在了一起。我們只能看見那一個小點點。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表姐說。
我只記得表姐累得面紅耳赤,汗水浸透襯衣,不說話,蓄著勁,騎啊騎啊……
杜鵑花隨處可見,桃粉色,嬌嫩嫩地隨風飄舞。
表姐湊近停在一座土丘旁,摘下最嫩的花瓣,嘗了一瓣,隨后也給我遞來一瓣。“甜的。”她說。
我捻過來放進嘴里……記憶在這里中斷,我忘記杜鵑花的滋味了。
十八年了。過去十八年了。我有那么久沒有再次見到我出生的紅土了。
在我的家鄉,也有著連綿起伏的群山,就在城里都有。城里的山略矮,抬頭就可以看到山頂。大概每一座山上都有一頂紅色的木頭亭子和一座簡陋的寶塔。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只要學校組織春游,就是去這些小山公園里玩。膽子大的同學,每年都要鉆一次寶塔,逃出來以后哇哇大叫,跟我們說,里面有狗屁屁,這里一坨那里一坨!亭子里就玩得更多了,小時候由老師帶著去的時候,老師就喊我們坐在亭子里喝水吃面包,然后一起唱歌,長大了同學幾個自己去,就在里面打牌,大聲曬曬一些根本無關緊要的事情而覺得愉快。
我天天從矮山腳底下過,一天走六遍,早上,中午,晚上。矮山上郁郁蔥蔥,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樟樹生出綠色小圓果的時候,那累累的枝丫就垂在我的鼻尖下。香樟樹清冽的味道此后我在其他地方再也沒有聞過····
起初,小鳥們長得嫩黃可愛,毛茸茸的,嘰嘰,在樹枝上玩鬧不停。后來,小鳥長出雪白的翅膀。雪翅伸展,俊美瀟灑。小鳥試著振動翅膀,便學會了飛翔。其中,一只小鳥的翅膀長得異常的磅礴浩蕩,它一飛,便飛得極高、極遠。藍天之上,目之所及,有太多崇山峻嶺比家鄉的矮山高大威嚴,它心生向往,振翅高飛,飛向名山大川。
那只鳥,是我。
凱迪拉克駛進夜色。
黃昏最后的影在紅泥上幻化、蕩漾。我睜大眼睛看向窗外,赫然看見紅土之中分明有一個人影跳躍起來!她向我奔跑而來,向車內一躍,躍進我的身體之中!
我的心臟咚的一聲響,心頭猛地墜下去,想要立刻寫詩。
聽!火車轟隆隆地向我開過來了,車廂里裝了那個我期盼已久的一個或者兩個句子。我還不知道那個句子到底是什么,但是火車的聲音我已經聽得很清晰。就是那個聲音,就是那種振動。
我明白,其實我是駛入了時光隧道。在前往益陽的、未修好的泥路上。
破敗的紅泥土路是解藥,令我部分地蘇醒過來。
六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被旅館旁邊的鞭炮聲吵醒了——鑼鼓喧天,黑茶文化節已經鬧騰起來了,窗下停了一長溜排隊進停車場的轎車。我趕緊穿了衣服跑下去看熱鬧。
會場是露天布置的。“慶祝益陽黑茶文化節隆重舉辦”的大紅色橫幅懸于舞臺的正中央。舞臺上布置了高檔的音箱設備、話筒、花籃、一邊一只一人高的藍色青花瓷瓷瓶,舞臺下,前幾排是紅色海綿的大椅子,往后則是農家慣用的土黃色木頭長條凳,一連鋪了十幾排。黑茶節用長凳,其實非常配,顯得這茶土生土長,味道純正。
提娜已經坐下,向我招手,喊我在旁邊坐。
側邊長凳上,一名老人正在訓斥老曾。枯柴似的手拍打他的頭和肩膀,神色焦慮,口中不停念著。
“這是?”我偷偷問提娜。
她臉又紅了,小聲地說:“他爸爸。
旁邊不遠處站著一名少年,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長得野性十足,像一塊巨大的開裂的巖石,也像人猿泰山里的人猿。我這才知道,這是老曾上一次婚姻的兒子。父子之間的氣質差距太遠,除了相同的酒窩讓人相信他們實際上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再也沒有其他任何一點東西能證明,這是香港型男、一身LV加持的老曾的兒子。也許這孩子在家里幫爺爺做農活吧,也許家里的田有一半勞作得靠這個小男子漢吧。
老曾的老父親大聲,要他快點再次成家,趕緊把老婆找到。老曾笑嘻嘻地躲避開老父親的責打,身形靈巧,為了好看戴著的平光黑框眼鏡差點甩脫。
怪不自然地,他與父親坐在一起。老父親穿著洗得已經發白的土藍色中山裝,腳上套著黑膠高筒套鞋,旁邊放著鋤頭,等會看完熱鬧就還要下地鋤草。老人已經干瘦得只剩下了骨架,臉上牙床凸起,將下眼瞼的眼皮拽著墜下,眼珠全部露了出來。那雙手筋筋拉拉,同老去的松樹干一模一樣。我對這樣的臉再熟悉不過,南方勞作田地一輩子的老人,都長這樣。我死去的婆、死去的大姨父,都長這樣。
我明白這里面的道理:是地氣。南方悶熱凝滯的滾燙地氣直勾勾地向農民低垂的面撲去,幾十年勞作下來,臉被折騰干了,什么血肉都不再剩下,只余下這枯瘦的面皮落在骨上。
“要娶!要娶!聽到有!”老人重復地說。
老曾坐定在父親身邊,不再躲閃,鵝蛋臉上露出尷尬討好的微微笑意。沒有作答。
土黃色的長凳擺了上百條,賓客們坐滿了,又離開了。黑茶用薄竹片捆扎成一人高,一個個被買家運上汽車。
簡單吃過午飯,我們坐上車,向張家界進發。黃昏后不久便抵達了目的地,那棟設計得靜謐和緩的著名酒店。放下行李,又再次上車,去一家山腰上的農家樂吃上這一天真正的大餐。
農家樂里人聲鼎沸,喧鬧非凡。老曾原來的同事全部趕來,熱熱鬧鬧鋪開好幾張大桌,在這些人中,老曾要挖走若干骨干分子,帶去北京,成就更牛氣的豪杰偉業、財富故事。他們面色興奮,籌交錯,益陽話普通話混在一塊兒激動地講個不停……白酒把每個人的臉都灌成血紅色。
我是個邊緣人,與他們不熟,既不喝白酒,也不敘舊。悶頭吃過一碗飯菜,我就來到屋外寬敞的露臺上向遠處望去。
這是個半山腰,我身后是喧騰吵鬧、燈火通明的一間間木頭包間,眼前卻是已經全黑了的座座高山。山間有稀疏的電線桿,隔很遠很遠的距離會有一盞瘦長的路燈,那光亮看上去和田野里夜間的螢火蟲是一樣的,微微熒光,只能令人大概感到那里有座不可思量的巨山。再遠處是天際,云厚,壓得很,云間倒不是漆黑的,縫隙間透出一點點亮。不知道月在哪里。
老曾扭起翹翹的胖屁股,鵝蛋臉越發醉得粉粉紅,右手捏著高腳杯,走來走去,對著所有人和善地說:“慢慢吃啊,多吃點,夾菜!”
就連對我也是如此,吃席時,來到我的海碗旁邊,叫我多夾菜,吃鴨子吃魚吃雞爪。
說著說著,他也走出來,離我大老遠,站在半山腰,對著前方黑影重重的群山凝神看起來。
他又不盡是惹人厭惡了,而倒有些惹人同情而生了些許憐憫——他不是個壞人,甚至懷著山里人的憂傷,有著許多超越了他個人胸懷和心靈所能容納的哀愁。而他自己,又幾乎多少知道一點這哀愁,明白一些與北京有關的野心和對野心的思量。
他再也不會是山里人了,再也不可能被在山里,像他的父親和兒子那樣,勞作在水田和茶樹里了。而他的兒子,他的同事,也因為他,也許很快就要離開這些群山。這是他努力了幾十年的成就——離開,再也不回來。
我不忍心細細打量他叉開胖腿看向遠山的神情。
他的眼角甚至微微閃著光。
他一邊微微搖晃著紅酒,一邊對著烏黑的天盡頭嘆了一口長氣。
他的目光,我竟然多少能讀懂了,這和平時可不一樣。絕大多數時候,我認為他不外乎是個江湖騙子罷了:鄂爾多斯人有錢,他就去騙他們;時代變化,再出現一批有錢人,他又會跑到那些人跟前繼續騙錢。用他的氣質,用他的形象,用他刻意設計出來的一言一行。
有兩秒鐘,老曾面對峰巒疊嶂,陷入了絕對的沉默。他的整個面部垂落,鼻尖下墜,眼神中呈現出豐富的決斷力和恨意——前程兇險,路途坎坷,往下走,很難很難。可是難道退回山中?不!他不該是那個命!一旦沖出去見識過了花花世界,山里的寧靜就和牢籠沒有兩樣。
是我聽錯了嗎?在那個瞬間,他為自己嘆了一口氣,咽下一滴眼淚,允許自己就在群山之中,秒鐘嘀嗒兩聲之內,暫時地做一個真正的山里人。
但是很快,他一百八十度轉身,高舉酒杯,向著屋內的人豪邁地走去,就像一頭意氣風發的肥胖的頭狼:“再開一箱!喝個痛快!你們以后,跟著我,上北京!”
屋內傳來響亮的歡呼和尖叫聲,大家都喝醉了,瘋狂地拍起桌子,打開紅酒的聲音此起彼伏:砰,砰,砰。
七
鄂爾多斯人堅持扛了一年半,對北京的商業地產項目失去了耐心。老板反復地說道:“我要的是快錢!快錢!酒店太慢了!”
世界上還有許多生意比買下一個酒店,過一陣子再賣掉速度更快的生意,但那已經不在我所了解的范圍之內了。結局已經敲定,我們越來越龐大、穩定、過上平靜日子的團隊被富有營養的樹根拋棄了:鄂爾多斯人甩掉了我們,攜帶巨款前往其他現金流海域。
我們最后一次和老曾吃飯時,他已經在望京買了一套據說還挺大的房子,接下來的目標是買一輛加長凌志。至于鄂爾多斯人,那已經是翻過去的一頁,在之前的兩年中,他接觸到了太多的老總和太多的酒店,有無窮無盡的機會供他挑選。“我先闖出去看看情況,過段時間,把你們所有人,整個再搬到新公司!”
酒過三巡,他又隆重地舉杯,喜形于色地向大家宣布,他已經娶了那名來公司逛過好幾次的明星,并且有了雙胞胎,幾個月后孩子將出生,他從此將在北京重啟生活,揚帆啟航,駛向更高的輝煌。至于與我之前的那三四位秘書的事情,都不必再提。
“我想告訴你們,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老曾了。你們中有些人可能不信,可能對我還有偏見,有怨言,但是我現在告訴你們,我已經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他舌頭已經松弛,益陽口音越發濃重了。
我很好奇,從前怎么樣,現在怎么樣,也沒鋪開來談談呀。
十來年后,我遇到從前的同事,再次聊起老曾,膽戰心驚地問,他還活著嗎?那樣虛假浮夸、到處都是危險的生活還能令他活著嗎?有沒有老板一時沖動擰斷他的脖子?女明星有沒有發現公司、奔馳、酒店都不是他的?雙胞胎真的出生了嗎?真的存在過雙胞胎嗎?……
同事一概不知,但知道,他當然還活著,活得還好好的呢。
“哈哈哈,你怎么能那么想他呢?他當然還不錯嘛,大家都還不錯嘛。就是我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喲……”
八
黑色的奔馳依然行駛在路上。
前燈的強光刺穿夜幕,刺進山水籠罩的白色濃霧之中。
我們仍穿梭于景點與景點之間,河流與河流之間。要考察的項目層出不窮,工作忙忙碌碌。
車外荒野綿延,遠遠地,一排藍色鋼棚映入眼簾。開了上百公里,這是第一次見到小飯鋪。盡管簡陋,臟兮兮的,但它亮著燈,棚頂上炊煙裊裊,里面藏有熱騰騰的牛肉面。同行的另一位內蒙古巨富提議下車吃點東西。車于是下了公路,在藍棚附近停下。在陌生的迷霧中,凄涼的燈光下坐定,沉默無聲地端起缺了口的海碗,喝起了熱湯,夾上一筷子板正正的牛肉片……
不不不。可能其實我們從未在那個陌生的公路旁停下過腳步,吃過任何東西。奔馳車攜帶著數不清的天量資金,徑直奔向奢華絢爛的大理石酒店前廳……沒有人注意到那矮小骯臟的小飯鋪,大家昏昏欲睡,只想快點抵達超五星級酒店美美地吃上一頓……
我的記憶模糊不清,那一天和另一天混為一談,這樁事和那樁事交纏著。
其實說穿了,也沒有分別了。陌生的縣城與熟悉的縣城。十多米寬的水晶大吊燈和藍棚鋪子。山間和群山之外。
餓了,想吃一碗牛肉面。其實就是那么回事。
老曾始終沉默,盯著路燈的前方。他要刺穿,要闖進濃霧。
另一個老曾從窗玻璃中跳出,敲響藍棚的門:“搞碗牛肉面哦,老板。”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