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中國航發 “爭氣臺”

走進四川江油龍門山脈深處的松花嶺，一片高低錯落的大型試驗設備靜靜仁立，無聲訴說著往昔崢嶸歲月。

這是中國航發渦輪院航空發動機高空模擬試車臺（簡稱“高空臺”）舊址，1965年開工建設，1995年建成，使我國一躍成為全球第五個、亞洲第一個擁有連續氣源高空臺的國家。

2008年汶川地震后，損毀嚴重的高空臺異地重建，短短數年間就陸續建成了可滿足多類型發動機試驗的新基地，為我國航空發動機事業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2025年是中國高空臺建設60周年。60年來，渦輪院在開創基業、攻堅求索、抗震救災等不同歷史時期孕育形成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扎根三線、獻身國防的勞動建所精神”“求是、創新、協作、奉獻的中推精神”“銘記大愛、挺起脊梁、對黨忠誠、不辱使命的抗震救災精神”，這三種精神印證了高空臺波瀾壯闊的發展歷程，并激勵著后來者接續奮斗，為中國航空發動機事業發展不斷作出新的更大貢獻。

“亞洲第一臺”

高空臺是在地面模擬航空發動機空中飛行時的高度、速度和進氣畸變條件的試車臺。航空發動機在高空臺試驗艙中會經受各種考驗，驗證性能、完善設計。因此，高空臺是自主研制先進航空發動機必不可少的大型試驗設施之一。

20世紀40年代中期開始，歐美航空強國不惜花費巨資，加快建成了20余座高空臺、50多個高空艙。1964年，黨中央作出開展三線建設的重大戰略決策，并根據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聶榮臻關于“抓緊空氣動力中心和高空模擬試車臺的建設”的建議，決定把高空臺作為國家重點工程，在我國西南戰略腹地選址建設。

1965年春天，一個由18人組成的工作團隊，帶著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的一紙介紹信離京入川，組建航空噴氣發動機研究所（中國航發渦輪院前身），中國的高空臺建設由此起步。

高空臺建設是一項系統工程，主體包括連續氣源、進氣系統、高空試驗艙、冷卻系統、排氣系統、試車工藝系統、電氣控制系統、數據采集系統等15個組成部分，占地100多萬平方米，擁有大型非標試驗研究設備數十套。在當時物質條件極度匱乏和技術嚴密封鎖的環境下，在經濟不發達、交通落后且毫無現代工業基礎的大山中，建設這樣一個世界級的大型試驗設施，其難度可想而知。

面對重重挑戰，建設者們穿山打洞、架橋壘臺，踏上了“邊建設、邊研究”的創業之路。白天，成噸重的設備、器材憑借人抬肩扛，螳過湍急的河水，運上陡峭的山坡，夜里，22公里長、“一線五點”的建設工地篝火熊熊，勞動大軍干得熱火朝天。

20世紀70年代初，當得知中國人正在自主建設高空臺，幾位外國專家輕蔑地說：“你們中國沒有能力搞高空臺，再過20年，我們送你們一座，供作教學用。”面對質疑，高空臺的建設者們立志要爭口氣，并把新中國第一座高空臺稱為“爭氣臺”。他們用手搖計算機、三角板、丁字尺一點點繪制出高空臺的雛形，在夏天酷熱、冬季濕寒的加工廠房里，他們換人不換工，風里來雨里去，把一個個不可能變成現實。

歷經“三易臺址”“九大關鍵技術試驗研究”“非標設備加工”等考驗，1977年4月，一輛載著銀白色高空艙的拖車從松花嶺的洞口緩緩駛出，高空臺完成一期建設，正式進人設備安裝調試階段。建設者們擠滿了通向試驗基地的一座大橋，大家敲鑼打鼓、掌聲雷動。

不過，高空臺的建設并非一帆風順。20世紀70年代末，由于國民經濟調整，高空臺二期工程一度放緩。但建設者們始終沒有放棄這一使命。“如果搞不出高空臺，我就永遠不離開山溝，死在松花嶺，埋在觀霧山！”時任高空臺整機試驗室主任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劉大響號召大家堅定信心。他帶領大家組建“設備安裝收尾隊”，完成20套大型設備工藝調試，開展高空模擬試驗技術研究，把緩建期變成了學習期、研究期。

最終，歷經30年拼搏，全國近百家單位聯合攻關，上萬名建設者艱苦努力，高空臺終于建設成功，而且僅用了不到國外同行十分之一的建設經費。1995年3月，高空臺完成國外對比標定試驗，1995年11月，高空臺通過國家驗收。高空臺的規模在亞洲居首位，而且是亞洲唯一的航空發動機連續氣源高空模擬試車臺，使我國成為繼美、俄、英、法之后，亞洲第一個擁有此類設備的國家。因此，這座高空臺被稱為“亞洲第一臺”，并先后榮獲1995年全國十大科技成就獎、1997年度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

自此，高空臺開始肩負起全國高空模擬試驗鑒定的神圣使命。截至“十五”末期，高空臺相繼完成了數十個機型近百臺份航空發動機的科研、調試、考核、鑒定、定型試驗，為“昆侖”“太行”“玉龍”等多型先進航空發動機研制作出了重要貢獻。

異地重建

沿著龍門山脈向南60公里的綿陽城郊，一座現代化航空新城映入眼簾，整齊排列的試驗廠房一派繁忙景象。這里就是汶川地震后高空臺異地重建的新址。

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8.0級特大地震。緊鄰震中的高空臺嚴重損毀，科研生產被迫中斷。黨中央從國家利益角度出發，決定在異地重建高空臺。航發人緊町世界科技發展最前沿，拿出當年建設“爭氣臺”的決心，立志打造“布局更科學、試驗門類更合理、數據采集系統更智能”的現代化高空模擬試驗體系，實現從一座臺到大型綜合性試驗基地的嬗變。

2010年，隨著奠基儀式上第一鏟土落下，由航空發動機試驗基地、產業發展基地、科研辦公區等組成的綿陽航空城建設全面鋪開。在160多萬平方米的土地上，并然有序地規劃了多座滿足不同型號研制需求的高空臺和相關配套試驗設備。來自全國各地的航發人會聚涪江之畔，短短幾年就陸續建成可滿足渦噴、渦扇、渦軸、渦槳等多類型發動機試驗的新基地，試驗能力極大提升、服務領域更加寬泛，渦輪院成為名副其實的航空發動機“飛天搖籃”。

2016年，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決策成立中國航發，作出加快實現航空發動機及燃氣輪機自主研發和制造生產、建設航空強國的重大部署，高空臺的價值和作用也進一步凸顯。近年來，在巴黎航展等全球航空盛會上，歐美航空強國新產品不斷涌現，發動機推力不斷增大、油耗持續降低、排放更加環保，新能源、新結構、新概念發動機層出不窮。

中國航發渦輪院院長向傳國表示，加快航空發動機自主研制步伐，絕不僅僅是單純的突破幾項關鍵技術、完成幾個型號研制，而是要打造一套我國航空發動機的自主創新體系。“高空臺作為重大科學試驗裝置，高空模擬試驗技術作為共性關鍵技術，對構建自主創新體系至關重要。每一個高空試驗數據都是支撐加快自主研制的基石，每一次試驗突破都將推動航空動力技術的飛躍。”向傳國說。

渦輪院站在航空發動機事業發展的戰略支點上，以引領原始技術創新、突破關鍵技術瓶頸、擴大技術溢出效應為目標，不斷完善高空臺建設和運行，全面支撐航空發動機事業快速發展。從系列化發展的“太行”中小涵道比渦扇發動機到公開亮相的AEF1200大涵道比渦扇發動機，從加速研制的長江系列商用渦扇發動機到AEP500等大功率民用渦槳發動機，從成功取證首飛的AES100等中小渦軸渦槳發動機到各類新概念新構型發動機高空臺正在為越來越多先進航空發動機鋪就飛上藍天之路。

薪火相傳

60年來，高空臺的建設者們用青春和汗水譜寫了中國高空臺建設和發展的壯麗詩篇，并孕育形成了三種精神，印證歷史，激勵后人。

在開創基業階段，建設者們形成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扎根三線、獻身國防的勞動建所精神”。

中國航發渦輪院巡察組組長鄧小勇說，這種精神凝練了高空臺從無到有的建設過程。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是建設者們的工作作風。扎根三線、獻身國防，是建設者們的目標，即高空臺建設要為國防作貢獻。

在攻堅求索階段，建設者們形成了“求是、創新、協作、奉獻的中推精神”。鄧小勇表示，求是，就是要按照科學規律去開展發動機的研制。創新，是因為當時的技術還比較落后，還需要突破一些技術瓶頸和技術封鎖，開展自主創新。協作，是因為高空臺建設和發動機研制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協作的力量，包括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行業內的配套和協作等等。奉獻，是渦輪院的底色。“如果沒有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我們這個行業、這個隊伍是走不到現在的，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

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后，在抗震救災過程中，建設者們又形成了“銘記大愛、挺起脊梁、對黨忠誠、不辱使命的抗震救災精神”。鄧小勇說，在抗震救災過程中，黨中央、國務院、上級機關、省市各級政府對渦輪院提供了多方援助和指導，這種大愛值得永遠銘記。挺起脊梁，是在大地震中，高空臺損毀嚴重，但渦輪院沒有被困難嚇倒，積極開展異地重建工作。對黨忠誠，是抗震救災期間，成立了多支黨員突擊隊，勇敢面對困難，接受考驗。不辱使命，是渦輪院以高空臺異地重建為契機，加快創新發展步伐，不斷探索中國自主研制航空發動機的道路。

“三種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航發人接續努力，奮勇前行。

他們勇于創新。在攀登航空動力高峰的征途上，綜合設計尋優、探邊摸底驗證等新的挑戰不斷出現。中國航發渦輪院副總設計師樊巍從體系場景和未來發展趨勢出發，對發動機的產品發展路線進行分析論證，形成了多份產品發展戰略論證報告，為航空發動機未來發展貢獻了自己的智慧。無論是在資料文件前論證指標，還是在計算機前優化模型，或是在試驗臺前分析數據，樊巍始終沖在一線、挺膺擔當，瞄準先進航空發動機發展路徑，勾勒出前進的新航線。在他看來，每個攻克的技術難關都是新的起點。“航空發動機研制之路沒有終點，我們永遠都在攀登的路上。”樊巍說。

他們團結協作。2025年4月初的一天，綿陽試驗基地試車臺響起熱烈的歡呼聲，一型發動機關鍵試驗一次成功，參數正常，運行狀態良好。為了這次試驗，整個項目團隊已經連續奮戰了15天，從試驗前精心組織，到完成發動機上臺，到順利完成冷運轉，再到完成全部試驗內容，整個設計、制造、裝配、快速支援、試驗過程中，項目團隊以舍我其誰的干勁，快速決策、迅速行動，高質量完成試驗過程全部工作。

他們使命在肩。渦輪院整機試驗研究部主試驗員侯鑫正告訴記者，單次航空發動機試驗可能長達十幾個小時，甚至通宵達旦，在此過程中，測試人員要保持強大的定力，時刻關注發動機運行參數的變化情況。

“在許多人眼中，我們這個工作或許很枯燥，日復一日地面對冰冷的鋼鐵設備，重復著程式化的操作流程。但是對于我而言，每一次試驗都是與航空發動機的深度對話，我們秉承著測試準確、結果公正、持續改進、用戶滿意的16字工作方針，在數據與烈焰交融的征途上，守護每一次托舉戰鷹翱翔的澎湃動力。”

異地重建之后，渦輪院松花嶺基地成為了工業文化遺產。中國航發和渦輪院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推動工業遺產的保護和管理。2020年，渦輪院松花嶺基地申報成為了第四批國家工業遺產，2021年成為中央企業工業文化遺產，2023年成為中國科學家精神教育基地，2024年成為四川省科普基地，并被國家文物局和工信部聯合評為共和國印記工業遺產保護利用典型案例。

“這里雖然已經不再進行科學試驗，但成為了航發人重要的精神家園之一，成為開展科學家精神教育、航空科普教育和愛國主義教育的優質平臺。”中國航發黨群工作部副部長朱衛兵說。

當前，渦輪院高空模擬試驗能力已位居世界前列，先后完成了幾十余型航空發動機高空模擬試驗和鑒定，為我國航空發動機事業發展持續作出著突出貢獻。

歷經60年建設，中國的高空臺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由大到強。“渦輪院將持續秉持創新驅動、開放融合的發展理念，充分發揮新型舉國體制優勢，廣泛聯系全國各地專家團隊，以相互砥礪的態度取得合作共贏的實效，以務實包容的精神共筑科技強國的基石。”向傳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