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17歲的體育冠軍,餓死了。
8月初,半島電視臺稱,名叫阿提夫·阿布·哈特爾的巴勒斯坦少年,因饑餓導致體重驟減,從70公斤下降到25公斤(相當于一個9歲兒童的正常體重),嚴重營養不良,最終死在了醫院。
一段視頻顯示,哈特爾瘦弱的尸體,被放置在一個敞開的白色尸袋里。親屬正與他告別,用手指撫摸著他清晰可見的每一根肋骨。他的顴骨突出,“沒有任何脂肪”。
記者稱,哈特爾被送到醫院時,情況已經非常危急,由于缺乏食物和醫療,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加沙醫療官員稱,哈特爾生前原本沒有任何健康問題。其親屬還表示,哈特爾生前是加沙當地一名體育冠軍,體格結實。
他是加沙數千名嚴重營養不良患者之一。希法醫院院長向媒體證實,這名17歲少年死亡的24小時里,加沙地區至少還有6 人因營養不良而死亡。
最近一段時間,人為制造的加沙全境饑荒,再次引發了全世界的關注。
營養不良的孩子呆坐在土地上,皮膚緊貼肋骨,瘦小的胳膊仿佛一折就斷。饑餓的人群在食物發放點推搡,鍋碗盆罐被高高舉起。有人哭喊,有人掙扎,也有人只是沉默著等待那一勺扁豆湯。
加沙衛生部稱,加沙的饑荒和營養不良危機與日俱增,截至8月27日,至少有313人(包括119名兒童)死于以色列嚴厲封鎖下的人為饑餓。即便如此,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仍堅稱這是“徹頭徹底的謊言”。
8月22日,聯合國宣布加沙正式進入饑荒,稱超過50萬人受影響,并警告到9 月底饑荒或進一步蔓延,覆蓋加沙2/3地區。但對許多身處絕境的巴勒斯坦人而言,聯合國的官方確認“來得太遲”。
加沙的情況在今天變得如此糟糕,越來越多人開始認真談論起“種族滅絕”這四個字。在長久麻木中,這些圖像終于再次穿透了距離。
今年7 月下旬,“Gaza Is Starving”迅速成為社交媒體上的熱詞,幾天內,X上帶著阿拉伯語版本標簽的推文數量就超過了20萬。
視覺沖擊引發的切身恐懼,也蔓延到了線下。歐美多地民眾走上街頭,舉著象征饑餓的鍋碗瓢盆敲擊示警,發出“空盤抗議”的聲音。在悉尼、海牙、費城等地,成千上萬人參與示威,呼吁開放人道援助通道,結束封鎖,制裁以色列。
外界的壓力在積聚。連美國總統特朗普也承認,“那些孩子看起來很餓……這才是真正的饑餓”;MAGA內部,包括像塔克·卡爾森這樣的意見領袖,開始公開質疑現政府對以色列的無條件支持。
與此同時,德國、法國和英國罕見聯合發聲,譴責以色列對人道援助的限制才是加沙饑荒的根源,歐盟更警告其已觸犯國際人道法。
但表達憤怒遠遠不夠。真正嘗試邁出集體行動步伐的,是今年7 月初,由哥倫比亞主導、在波哥大召開的緊急會議。來自“全球南方”的12 國在會上簽署承諾,誓言在2025 年聯合國大會前,推動建立一項針對以色列戰爭行為的多邊外交與法律機制,并擴大全球支持國的范圍。
然而,截至目前,多數西方大國仍未加入。美國政府更是明確表示反對,稱這種做法是“將國際法武器化”,目的是為推動“激進反西方議程”。
憤怒的民眾,期待用抗議倒逼自己的政府,但這一次,全球社會是否真的愿意結束這場因戰爭而起的饑餓?還是再次上演憤怒退潮、麻木歸位的老劇本?

來自“全球南方”的12國推動建立一項針對以色列戰爭行為的多邊外交與法律機制。

在饑荒問題成為關注點之前,諸多媒體都曾報道過以色列設置的“死亡陷阱”—有大量平民在前往援助分發點途中或等待領取食物時,被以色列軍隊開火射中致死。
更極端、更直接的暴力,從未缺席。但這次喚起輿論反應的,卻是一種更沉默的痛苦。
在社交媒體廣為流傳的一段視頻中,加沙一間新生兒重癥監護室的醫生輕聲發出請求:嬰兒需要配方奶粉。他沒有提及戰爭,也沒有控訴封鎖,只說“我們這里現在買不到”。鏡頭掃過保溫箱,細瘦的嬰兒躺在里面,監測報警聲此起彼伏,他們都是因為母親營養不良而早產。
更令人難以忽視的,是醫生自己——瘦削、凹陷、幾近脫力。
加沙人民或許也麻木了,不是因為冷漠,而是因為太過疲憊,已經撐不下去了。而屏幕前的許多人,則在一次次的目睹中,選擇了轉身——因為巴以問題太復雜、因為信息密度太高而保持中立。
但饑荒的圖片,喚起了一種深層的恐懼感——放任人們等死的絕望境地。
它之所以觸動到更多人,是因為我們終于無法再將之歸類為戰爭的“附帶損害”。饑餓是最原始的痛苦,它剝去了一切關于正義、軍事、歷史的辯護,只留下一個活生生的身體,正在失去重量、走向死亡。
阿拉伯世界流傳著一句諺語:“沒有比饑餓更響亮的聲音。”如今,這句話變成了現實,而食物,已成為武器化的工具。
“數千箱援助物資在8~11分鐘內就消失了”,只有身強力壯的人能擠到前面。
長期以來,以色列嚴格控制進入加沙的糧食供應。早在2012年,在法院要求下,以色列國防部曾公開一份2007—2010 年的內部文件,其中明確計算出,加沙居民“避免營養不良所需的最低熱量”為每日2279卡路里——約合1.836公斤的食物。
如今,連這一最低標準都難以維持。聯合國人道機構呼吁,每月至少應向210萬人口供應6.2萬噸干糧和罐頭食品,平均每人每天約1公斤。這一配給幾乎不含新鮮蔬果、蛋白或奶制品,遠不足以提供基本所需的營養物質。
“人們正在挨餓,而幾公里外的超市里裝滿了食物。”聯合國巴勒斯坦事務主要機構的一位發言人這樣形容這場人為制造的殘酷。
2025年春,聯合國提出恢復加沙援助的機制方案,涵蓋物流追蹤與風險評估,但未獲以色列批準。取而代之的,是以色列支持的新機構“加沙人道主義基金會”(GHF),注冊于美國,由前外交官組成董事會,實由軍事承包商Fogbow 運作。
該機制缺乏中立性與透明度,聯合國明確拒絕參與,警告其將削弱國際援助體系的獨立性與公信力。但以色列方面堅持認為,只有通過GHF 運作,才能防止哈馬斯竊取進入加沙的援助物資。
GHF共設立了4個“安全分發點”,但這些點只保障車隊抵達安全,不保證有需要者領取援助。再加上以色列方面一直在阻礙饑荒數據的收集,真正處在饑餓邊緣的人中,究竟有多少拿到食物,外界無人得知。


前GHF安全承包商、前美國特種部隊軍官Anthony Aguilar 近期在《Democracy Now!》節目中回憶道:當分發食物的大門打開時,現場一度十分混亂,“數千箱援助物資在8~11分鐘內就消失了”,只有身強力壯的人能擠到前面。軍事承包商UG Solutions則會通過向人群投擲胡椒噴霧、催淚瓦斯和震爆彈“維護現場秩序”。
更令人膽寒的是, 當人們開始散去時,Anthony Aguilar 親眼看到以色列軍人朝人群開火。其中包括赤著腳,徒步12 公里來領食物的12 歲男孩阿米爾。瘦小的他只搶到了所剩無幾的殘羹,并很快為此付出了生命。
“我在加沙所見的一切,只能用反烏托邦的、后末世時代的廢土來形容。”Anthony Aguilar 這樣說道。
面對加沙日益惡化的境遇,以色列政府一如既往地進行了否認。
本雅明·內塔尼亞胡堅稱:“加沙沒有饑餓政策,也沒有饑荒。”在他看來,如果存在糧食短缺,那責任并不在以色列,而是哈馬斯。
與此同時,以色列部分媒體與社交平臺也打起了配合戰,刻意突出加沙仍有運作的咖啡館,和零星擺拍的食物照片。一位擁有40多萬訂閱者的以色列YouTube 創作者,甚至發布題為《2025年夏天—種族滅絕從未如此美味》的視頻,以此反諷外界對饑荒的報道。
內塔尼亞胡善于圍繞哈馬斯編織敘事,為以色列在加沙的政策辯護。但當一個地區的200萬人被圍困、斷糧、斷電、斷水,兒童因饑餓死亡成為常態,這種辯護早已超出了“反恐”或“邊界爭議”的范疇—它指向的是對普通人生命的系統性剝奪。
如今,即便饑荒問題引發強烈爭議,內塔尼亞胡仍能氣定神閑地接受播客采訪,談論自己更喜歡漢堡王的“皇堡”而非麥當勞。面對這樣一位統治者,外界口頭的道德譴責很明顯是不夠的。
但現實層面,盡管多國政府一面聲稱關注人道危機,另一面卻持續維持對以色列的軍工合作。
自2023年10月沖突爆發以來,美國政府持續向以色列提供軍援。202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超260億美元的對以緊急安全援助法案,包括彈藥、防空系統和其他關鍵軍備。盡管近期部分民主黨議員首次明確提出限制軍售,相關法案仍因黨派分歧擱淺。
德國、意大利、英國等歐洲國家則延續對以關鍵零部件的出口許可,通常以“聯合防御協議”或“國家安全利益”為由,繼續“支持”以色列。
以F-35戰斗機為例,該機型由多國聯合開發、全球供應。2025年6月,英國高等法院駁回暫停向以色列出口F-35組件的訴訟,理由是此舉將影響其他國家戰機運營,進而“危及國際安全”。這一裁決發生在首相斯塔默公開表示“加沙局勢無法容忍”之后。盡管他呼吁加快人道援助通行,政府卻未采取實質性后續行動。

斯洛文尼亞是目前唯一暫停與以色列進行武器交易的歐盟國家。
斯洛文尼亞是目前唯一暫停與以色列進行武器交易的歐盟國家。總理戈洛布更是公開批評歐盟在加沙危機中“缺乏行動”。
與此同時,特朗普雖在采訪中承認加沙饑荒“真實存在”,但也在社交平臺Truth Social 上重申:“解決方式是哈馬斯自首并釋放以色列人質。”
盡管歐美國家內部關于制裁及承認巴勒斯坦國的辯論日趨激烈,但此刻加沙所需的,不是外交前提或政治公式,而是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食物、清潔水、醫療物資。
無論外界如何界定這場沖突的法律屬性,問題的核心早已轉向人命本身。
這種脫節也揭示了西方話語體系中更深的分裂。面對俄烏戰爭,西方迅速形成道義共識:制裁俄羅斯、孤立政權、動員媒體、擴大援助,捍衛“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而在加沙,回應卻遲疑、零散,邏輯完全不同。
“人道主義干預”“戰爭罪行追責”這些看似普世的西方理念,在不同地域與人群面前,適用標準并不一致。
當掌握更大話語權和影響力的西方國家還在猶豫不決時,全球南方堅持去做更多。
就在兩個月前,美國否決了聯合國安理會關于加沙“無條件停火”的決議,并反復將“人質未釋放”作為延遲援助和阻止追責的擋箭牌,哥倫比亞、南非等國卻沒有等待。
他們在7 月主動發起波哥大會,召集數十國部長級代表,提出一套具體可行的法律與外交路徑:切斷武器輸送、關閉港口準入、支持國際刑事調查機制,呼吁“通過集體行動終止共謀”。
哥倫比亞總統佩特羅直言不諱,這場會議的目標就是“挑戰特朗普和內塔尼亞胡所代表的那種‘強權即公理’的世界愿景”。

這不是一次象征性譴責,而是一個實際的外交轉向。此前,玻利維亞宣布與以色列斷交,哥倫比亞召回大使,智利、巴西、南非相繼公開譴責。
南非還在海牙對以色列提起“種族滅絕”訴訟,并持續提交更新的證據。馬來西亞則拒絕以色列任何船只靠港,強調“這不僅是立場問題,更是底線問題”。
但受限于國力差距與國際體系的不對稱結構,這些努力至今仍難以真正撼動既有秩序。
全球南方的堅持,指向了一個國際社會無法回避的存在:規則是否只適用于強者?國際法是否只在不構成挑戰時才值得維護?
國際法從未完全擺脫強權邏輯。正如國際法學者Martti Koskenniemi指出,它“并非某種普世中立的道德工具,而是在強權博弈中被賦予選擇性使用的外衣”。但它也曾一度承載過一種更廣泛的期望:即便不能約束所有暴力,至少為國家行為劃出底線;要的不是百分之百的服從,但能依賴“關鍵多數”的參與和不破壞。
但今天,這套認同機制正被持續掏空。當最有能力捍衛規則的國家選擇豁免自身,國際法賴以維系的信任基礎,也將一同崩塌。
蘇丹就是這樣一個正在被規則遺忘的戰場。自2023年4月武裝沖突爆發以來,已有超過900萬人流離失所,首都喀土穆多地斷水斷電,衛生系統陷入癱瘓。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執行主任凱瑟琳·拉塞爾,日前將其描述為“全球規模最大、破壞性最強”的人道主義危機。
在蘇丹,約2460萬人正面臨嚴重糧食不安全,其中超過63萬人接近饑荒邊緣。超過70萬名兒童陷入嚴重營養不良,“距離一場可預防的大規模兒童死亡災難,僅一步之遙”。
局勢持續惡化,國際援助卻因安全威脅與通行受阻而進展緩慢。在缺乏足夠戰略價值、無法觸發輿論浪潮的情況下,蘇丹危機在國際社會中幾乎沒有獲得實質性回應。
這并非單一事件的偶然疏忽。
這不僅是西方世界的道德信譽正在消亡的問題,而是制度的存在開始讓位于徹底的權力博弈。
對最脆弱人群而言,這是生死攸關的沉默;對整個世界而言,則是對規則秩序可持續性的根本威脅。如果國際機制不能在“戰略低地”維持最低限度的有效性與公正性,那么它在其他更復雜、更高風險的沖突中也將步步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