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省檢察院檔案室庫房,靜靜陳列著一批珍貴史料。雖然卷冊已褶皺泛黃,但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有力。《山西省人民檢察署日本戰犯罪行材料》《我們所走過的道路——戰爭罪犯者手記》《日本戰犯文藝作品——殺人慘狀》……這些檔案翔實記錄了1952年至1956年,山西省檢察機關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領導下,對136名日本戰犯戰爭罪行進行調查和審查起訴的過程,封存著侵略者的滔天罪證。
回憶起檔案中的戰犯與場景,96歲的檢察老兵王石林仍覺歷歷在目。今年7月,在家人和檢察人員的陪伴下,他乘坐輪椅來到人民檢察紅色教育展館。老人身體硬朗,耳清目明,講起偵訴日本戰犯的故事時,依舊激情澎湃。
“我是最高人民檢察署(1954年9月更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東北工作團的一員,也是太原工作組的一名成員。”王石林的記憶慢慢展開。新中國成立后,國內關押的侵華日本戰犯共有1109名。1951年6月,最高人民檢察署開始著手部署偵訊和處理這批日本戰犯的工作。
1952年6月,遵照中共中央、中央人民政府的指示,山西省檢察署會同有關單位成立了“調查日本戰爭犯罪分子罪行聯合辦公室”,接收了由解放軍華北軍區培訓團、公安部等單位解送來的136名日本戰犯。1954年3月,中央又專門從最高人民檢察署東北工作團抽調10人,由工作團委員會副主任井助國任組長,組成“太原工作組”,會同“聯合辦公室”開展工作。王石林便是其中一員。
“136名戰犯的雙手上,都沾滿著中國人民的鮮血。”王石林向《方圓》記者歷數了當時一些“重量級”戰犯:日本關東軍高級參謀、曾制造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炸死張作霖的河本大作,殺害抗日女英雄趙一曼的大野泰治,曾將340名中國被俘人員作為活人靶子訓練日軍的教官住岡義一,還有從事特務間諜活動的“華北交通株式會社”警務部警備課長富永順太郎。
為處理這些罪孽深重的日本戰犯,最高人民檢察署于1954年1月在北京舉辦了偵訊業務訓練班。剛從司法部調至山西省檢察署的王石林被選送到北京學習。
“起初并不知道訓練班的性質,當得知將要偵訊日本戰犯時,不情愿與壓力瞬間涌上心頭。”王石林坦言。
當時,工作人員普遍存在的情緒是,既對日軍的罪行深惡痛絕,但又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工作。撫順戰犯管理所的管教人員王興曾回憶道:“我一家8口人,7人死在日軍制造的‘無人區’,國恨家仇,實在難以釋懷……”
“我和參加培訓的200多人提起對日本戰犯的判決時,大家紛紛主張判死刑。”王石林說。中央從日本戰犯能夠懺悔認罪和中日兩國人民的長遠友好關系出發,最終確定了對日本戰犯寬大處理的政策。經過培訓學習后,大家一致認為,在當前國際形勢下,中國政府對在押戰犯進行人道主義改造,多數人已認罪悔罪。著眼于長遠,寬大處理日本戰犯能為中日恢復邦交、建立友好關系奠定基礎,彰顯大國胸懷和政治智慧,這一政策是遠見之舉。
“在全封閉和保密的訓練班里,大家每天學習國際、國內有關法律、政策,熟悉偵查犯罪對策等條例和知識。”王石林說。培訓結束后,他先前往撫順戰犯管理所,后成為山西工作組成員之一回到太原。
位于太原市小東門1號的日本戰犯管理所正是當年工作組辦公室的所在地。記者探訪時,原址尚存兩處舊式磚瓦房,墻上掛著“太原工程隊舊址”的白色木牌。瓦房內部幽長黑暗,中間一條狹長過道,兩側是低矮的木質窗戶。
“這里曾是日軍關押、屠殺我抗日軍民的集中營,新中國成立后成為太原戰犯管理所。”王石林回憶道。80多名工作人員分為秘書、調查、管教、偵訊等小組,圍繞提訊日本戰犯和調查取證開展工作。盡管條件有限,新中國仍給予戰犯人道主義待遇。
然而,工作面臨巨大挑戰:搜集到的日軍罪行材料大多凌亂、含糊、交叉重疊,時間、地點、數據前后矛盾。加之日本戰犯普遍懷有強烈懼怕和對抗情緒,如何堅持以事實為依據進行審訊成為王石林面臨的最大難題。“重點戰犯的每項罪行都需找到多個證據佐證。”他特別指出,在136名戰犯中,有9人被列為重點審訊對象。
王石林負責其中5名戰犯的偵訊。這些人不僅參與侵華戰爭,有的還在日本投降后勾結閻錫山參與反人民內戰,被工作組稱為“雙料貨”。其中,老牌特工富永順太郎最為棘手。王石林至今記得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他從事間諜工作的年限比我的年齡還長,反偵查經驗極其豐富。要么沉默不語,要么籠統認罪,就是不交代具體事實。”
一次審訊中,53歲的富永順太郎與25歲的王石林隔桌對峙。面對鐵證,富永順太郎仍拒不認罪,甚至嘲諷王石林道:“王先生,您太年輕了,不了解戰爭的復雜性。”這句話像刀子般扎進王石林心里,手中的鋼筆差點被他捏斷。“我當時確實急了,幸好井助國組長及時接手,改變策略,從思想根源入手突破”。王石林回憶說,在連續三天的心理戰后,富永順太郎終于供述了其竊取情報、在中國各地建立“富永機關”情報網,以及日本投降后將偵收設備移交國民黨軍統局的詳細經過。
審訊過程體現了新中國司法的嚴謹:配置主審、副審各一人,兩名翻譯輪流工作(防止疲勞誤譯),還有專職記錄員。“要求很嚴格。白天審,晚上禁審,用語要禮貌。本著‘認真、嚴謹、求實’的精神,為核實一份敵偽檔案,我曾帶著兩名翻譯在地下辦公室連續查證7天,就著冷水啃饅頭。”王石林回憶道。


這份堅持最終換來了成果。富永順太郎在懺悔書中寫道:“我服了審訊員,我的各種表演始終沒有逃過他們敏銳的眼睛。每次提審,他們總是開導教育,從無諷刺挖苦和逼供。”
1955年底,王石林等人被抽調到北京西郊臥佛寺,負責起草對日本戰犯的起訴書。依據最初的審判原則,太原關押的136名戰犯中,120名免予起訴;7名在關押期間病亡,其尸骨被送回日本;其余9名被提起公訴。王石林承擔了起草富永順太郎和城野宏兩名戰犯起訴書的任務。起訴書經過法律專家和文字專家反復斟酌修改后,最終由周恩來總理用毛筆逐字逐句審閱批改。
1956年6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市海子邊人民大禮堂開庭審理富永順太郎案。面對大量確鑿的人證物證,富永順太郎無法抵賴。9天后,法庭判處其有期徒刑二十年,他當庭表示:“不論多么嚴重的處分我都接受,就是死也不能償還我犯下的嚴重罪惡。”
1956年6月12日,特別軍事法庭繼續在太原開庭審理前日本軍政人員城野宏等8名被告人。經過8天的審理,這8名戰犯被判處二十年至八年不等的有期徒刑,隨后移送東北撫順戰犯監獄服刑。其中,前日軍大尉住岡義一,曾為訓練新兵“試膽”,在太原市小東門外賽馬場分兩批屠殺340名被俘人員,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
這場歷史性審判的背后,是工作組對海量證據材料的嚴格把關。最終用于定案的證據體系龐大而嚴謹,總計達18418件,包括:被害人和被害人親屬控訴書1706件,當地居民的證明和檢舉618件;戰犯同僚和部下的證詞材料487件,查詢有關筆錄298件;有關檔案文件410件(包括文件照片363件),書報23 份;罪行照片137件,各種勛章、獎狀6件,物證127件,其他材料720件;控訴和檢舉材料6489件,證明材料439件,調查報告1892件,其他材料2100件。
“我們承擔的是一項具有國際意義和影響的重要工程,肩負維護國家尊嚴與主權的核心任務,容不得絲毫松懈。”王石林說,在這3年時間里,他的精神高度緊張,常常為整理資料工作到深夜。本著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的精神,王石林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既不強加于人,也不遺漏罪行,以最高檢的五條定案標準定案。
1956年6月21日,山西機械廠大禮堂。主持人王石林聲音洪亮地宣布:“最高人民檢察院宣布免予起訴決定大會現在開始!”檢察員井助國受最高檢檢察長張鼎丞指派,宣布免予起訴的決定。話音剛落,臺下40名被宣布免予起訴的日本戰犯中傳來哭泣聲,許多人爭相上臺表達心聲。
戰犯寺本秀動情地說:“我要通過公布我的罪惡向全世界人民揭露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本質,我要為和平而奮斗到底,我要以此行動來向中國人民謝罪!”現場響起一片“同感!同感!”的呼應。隨后,這批被免予起訴的人員經天津港乘坐“興安丸號”輪船返回日本。
同年7月18日,太原戰犯管理所釋放了第二批32名被免予起訴的戰犯。剩余的48名戰犯轉移到撫順戰犯管理所,于8月21日一并宣布釋放。至此,太原關押的129名戰犯,除9人被追訴判刑外,其余120人全部被釋放回國。連同撫順釋放的被免予起訴的戰犯,總計1017名日本戰犯獲得寬大處理回到日本,這在日本國內引發了巨大震動。

在告別宴會上,王石林在獲釋人員筆記本上鄭重寫道:“祝你身體健康,回到日本后為和平和中日邦交而努力。”
“這些人返回日本后,自發組成了‘中國歸還者聯絡會’,”王石林說,“幾十年來,他們通過寫書、舉辦展覽、演講等方式,持續揭露日軍侵華的暴行。”他特別提到被釋放的日本軍醫湯淺謙:“他后來4次訪問山西謝罪,在太原市牛駝寨烈士陵園立下謝罪碑,還帶來了櫻花樹苗種在那里。如今70年過去,這些櫻花年復一年地綻放,見證著從戰爭到和平的奇跡轉變,我深刻理解了當年周恩來總理所說的‘20年后看效果’的深意。”王石林感慨道,歷史雄辯證明,偵訴日本戰犯工作在黨中央正確領導下,在參與此項工作同志的共同努力下,成功改造了日本戰犯,不僅為揭露侵略戰爭罪行和改善中日兩國關系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更喚起了中國人自尊自愛的熱情和民族自豪感,為社會主義新中國帶來了巨大精神財富,其功可彪炳史冊,其業可激勵后人!

王石林,1929年生于北京,畢業于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學習1年后進入中國政法大學。1952年,他從司法部下派到山西省檢察署掛職鍛煉。1954年,被抽調至最高人民檢察署(1954年9月更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東北工作團,赴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開展偵訊工作,后作為山西工作組的一員轉戰太原,對日本戰犯進行為期兩年多的偵訊起訴。1956年,偵訊及審判工作結束后,王石林回到最高檢撰寫偵訊總結。1978年,他參與了山西省檢察院的恢復組建,現為離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