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中國自主培養的第一代檢察人,96歲高齡的秦耀東老先生目前在遼寧省盤錦市一處安靜的小區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今年7月,《方圓》記者走進秦耀東家中。室內陳設簡樸,卻處處透著歷史的厚重感??蛷d墻上懸掛著“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書法作品,與陽臺上生機盎然的綠植相映成趣,恰如他的一生寫照——在歷史滄桑中堅守本色,精神歷久彌新。
秦耀東至今珍藏著一本厚厚的相冊,記錄著他各個時期的成長歷程。其中一張黑白照片吸引了記者的目光。“看這張,”秦耀東緩緩指向照片介紹道,“這是1956年6月2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宣布第一批免予起訴的日本戰犯名單后,時任最高檢副檢察長的譚政文同志與部分最高檢東北工作團工作人員的合影。第一排是井助國、譚政文、馮榮昌。我在第二排右邊的第二個?!闭掌?,后排右側并肩站著的兩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正是秦耀東和陳式琴。
時光荏苒,69年過去,照片中的大多數人已離世,這兩位青年成了珍貴的歷史見證者,共同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我現在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記不清,但有些人、有些事,卻是刻在骨子里了……”秦耀東向記者回憶起那段鮮為人知的艱難歷程,思緒慢慢展開。
1929年12月,秦耀東出生于黑龍江省五??h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父母給他取名“長喜”,寓意吉祥。盡管家境貧寒,但父親堅持讓他讀書,希望他改變命運。10歲那年,長喜終于走進學堂,老師為他取名“秦耀東”。
憑借勤奮,秦耀東一路讀到初中,成為當地少有的文化人。輟學后,他成為一名小學教員,后來甚至兼任校長。1948年,全國尚未完全解放,黑龍江的共產黨工作仍處于半公開狀態。由于表現突出,土改工作隊于長江同志介紹秦耀東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踏上革命道路。
1948年12月,秦耀東成為一名公安助理。一年后,區政府派他到東北公安干校學習一年。
“1950年夏末,公安干校的學習馬上要結束了,領導說在培訓的600多人中留下60人在東北公安部工作。在學習培訓中,我的表現很突出,按常理應該被留下來。可是隨著一批一批名單的公布,我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心情也一天天低落。”秦耀東回憶說,“直到最后一批名單公布了,上面只有5個人的名字,也包括我。領導宣布這5個人因表現優異被分派到剛剛成立的最高人民檢察署東北分署工作?!?/p>
從那一刻起,秦耀東從公安干警成為新中國第一批檢察干警。1950年至1953年,他跟隨老紅軍龍虎參與組建最高人民檢察署東北分署刑事檢察處,指導東北各省檢察工作,巡查鎮壓反革命運動,為新生政權保駕護航。1953年,東北分署撤銷,他調到鞍山市檢察署,繼續在檢察戰線奮斗。
其間,1950年7月19日,綏芬河火車站見證了一次歷史性交接。根據《中美英三國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及相關國際法規,蘇聯政府向中國正式移交了被蘇軍俘獲的969名日本戰犯。這些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的侵略者被關押在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
1953年冬,一道緊急調令改變了秦耀東的人生軌跡。最高人民檢察署(1954年9月更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向全國征調優秀檢察干警赴京學習。新婚不久的秦耀東毅然暫別妻子,踏上進京之路。3個月后,一項重大政治任務降臨——中央決定對在押的1000多名日本戰犯進行審訊和起訴。
“這是一項歷史性任務,可以代表億萬中國人審訊日本戰犯的罪行,怎能不讓人激動又自豪?”時隔70余年,秦耀東向記者回憶起當年仍心潮澎湃,“可面對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務,壓力又像無盡的海浪一樣沖刷著我的心?!?/p>
“偵訊工作面臨兩大難關:一是手頭掌握的證據少;二是這些日本戰犯長期受到軍國主義思想毒害,頑固不化?!鼻匾珫|說,1954年至1956年,他作為小組的審訊員,帶著一個翻譯和一個書記員負責4名戰犯的偵訊工作,其中包括日本陸軍第59師團第54旅團少將旅團長、濟南防衛司令官長島勤。當審訊人員要求戰犯如實交代罪行時,這個罪行累累的侵略者竟多次以傲慢的姿態宣稱:“我們來中國不是侵略,是為中國建設而來的。”
不僅如此,戰犯內部還結成對抗聯盟,軍國主義思想根深蒂固,偵訊一度陷入僵局。更嚴峻的是,蘇聯移交戰犯時提供的材料僅有兩頁寫著姓名、年齡和籍貫的稿紙?!懊鎸λ麄兊慕妻q,我知道,只有找到更確鑿的證據,才能讓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戰犯低頭認罪?!鼻匾珫|說,面對證據嚴重缺失的困境,他們奔赴山東、河北等地,在日軍曾肆虐的土地上尋找幸存者和證據。
一場規??涨暗淖C據搜集行動在全國展開。“東北工作團從全國抽調200多人,展開大規模調查取證。從戰犯任職地點的檔案到偽滿報紙,從戰犯同僚的供詞到戰犯親友的走訪,我們常常為了到現場掌握第一手材料而遠赴千里?!眳⑴c偵訊的東北工作團檢察員郭春來當時負責偽滿系統的調查取證,他和同事翻遍了從東北各地調取的行政文書、會議記錄和決策記錄等,最后從種類龐雜的材料中查找到了確鑿的證據,如當時會議的參與者、命令的下達者、被逮捕者、命令執行者,甚至是日本戰犯親筆簽署的命令等,并都形成了文字記錄。

“從東北各地調取的罪證材料非常多,種類龐雜。最后我們住的房間都裝不下了,只好在外面搭起帆布帳篷放材料?!鼻匾珫|回憶道,在堆積如山的檔案中,審訊組發現了關鍵證據:日偽時期的會議記錄、行政文書、命令文件,清晰記錄著戰犯的罪行。當長島勤看到自己親筆簽署的作戰命令時,心理防線終于崩潰。
秦耀東至今記得,長島勤的筆供長達29頁,最后一頁有他的親筆簽名和手印。長島勤在供述中承認:1942年4月至1945年7月,指揮15次作戰,殺害抗日軍人1660名、平民970名;燒毀民房2220間,逮捕抗日軍民1220人;掠奪糧食6000噸,強征勞工12萬人;采用刺殺、斬殺、斬首、燒殺、瓦斯殺等極端殘忍手段虐殺俘虜。在鐵證面前,戰犯們終于低下了頭,頑抗態度也有了一定的轉變,但仍對部分證據進行了反駁。為了確保偵訊工作萬無一失,工作團又進行了多次的證據復查工作。一系列細致入微的工作使戰犯認識到,所謂的建設是為了滿足日本侵略的需要,他們的所作所為使中國人民承受了巨大的民族犧牲和財產損失。
秦耀東回憶,每一項犯罪事實必須有五方面佐證:審訊筆錄、戰犯自述材料、證人證言、檔案材料、同案犯檢舉。形成的卷宗“每個至少有一尺厚”,經上級批準后交給戰犯本人逐頁簽字確認?!叭毡緫鸱付伎吹煤苷J真,一頁一頁地簽字,心服口服外帶佩服?!鼻匾珫|說。這些曾任意凌辱中國人的戰犯沒想到中國檢察官對他們沒有一句辱罵,更無任何刑訊。
1956年6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在沈陽開庭審理鈴木啟久、長島勤等8名日本戰犯。這是新中國成立后首次對日本侵華戰犯進行的大規模審判,也是中國人民在司法領域對侵略者的一次正義清算。當法庭調查鈴木啟久在河北灤縣潘家戴村屠殺1280名村民的罪行時,44歲的幸存者周樹恩出庭作證。他解開衣服露出遍體傷痕,控訴日軍用活埋、刺殺等野蠻手段殺害全村百姓的暴行。鈴木啟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認罪:“這完全是事實,我誠懇地謝罪!”
長島勤的筆供在法庭上被一一呈現。面對如山的鐵證,這個曾囂張跋扈的日軍少將當庭懺悔:“我的罪行實在是無比兇惡和殘暴,它是已經寫在歷史上無可否認的事實。”最終,長島勤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鈴木啟久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69年后,當秦耀東再次看到《方圓》記者帶來的東北工作團老照片,提到長島勤罪行時,他依然難掩激動:“能參與日本戰犯的審訊工作,我非常榮幸,我覺得我為中國人民伸張了正義!”
走入沈陽審判日本戰犯特別軍事法庭舊址,記者仿佛能感受到1956年那場正義審判的莊嚴肅穆。逼真的蠟像場景重現了36名日本戰犯低頭認罪的歷史瞬間,連審判長席、檢察員席、被告人席的細節都1:1復原。作為全國唯一一家以新中國審判日本戰犯為主題的專題性博物館,沈陽審判日本戰犯特別軍事法庭舊址是清算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罪行的重要歷史見證,也是展現中國人民維護和平、捍衛民族尊嚴的真實縮影?!吧蜿枌徟惺切轮袊谝淮为毩⒅鞒值膰H戰犯審判,完全依據法律程序,未施加任何酷刑或辱罵。許多戰犯在法庭上面對幸存者的控訴時,當庭下跪痛哭?!鼻匾珫|感慨地說,這場審判不僅懲處了戰爭罪犯,更以法律形式將日本侵華罪行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對日戰犯審判結束后,秦耀東的檢察生涯翻開新篇章。他先后擔任遼寧省鞍山市鐵東區檢察院檢察長、盤錦地區檢察干部。1981年秋,52歲的他本計劃著退休生活,但組織交給他籌建遼河油田檢察機關的重任。籌備組人手短缺,年齡參差不齊,一切從零開始。他負責批地皮、建辦公樓、遴選干部,跑遍市場選購建材,精打細算,連院里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是他反復挑選的。更艱巨的是培訓檢察人才,他從油田遴選100多名干部,送至鞍山市檢察院學習培訓整整一年,才有了院里第一批檢察干警。1984年,遼寧省檢察院遼河油田分院正式掛牌,秦耀東成為首任檢察長。1985年盤錦建市,秦耀東又兼任盤錦市檢察院檢察長,經過三年“孵化”,1988年兩家檢察院順利分設獨立。

1989年,年滿60歲的秦耀東該退休了,但因工作需要,他無條件延遲退休至1993年。45年檢察生涯中,他參與了三院四地檢察機關的組建,兩次獲得最高檢榮譽獎章。2019年4月,遼寧省檢察院遼河分院迎來一位特殊講師。90歲高齡的秦耀東以“70載黨齡老檢察長”身份,為年輕干警講述檢察初心。他展示了一份珍藏的剪報——2014年7月8日的《遼沈晚報》,刊載著中央檔案館解密的長島勤罪行檔案。“時隔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記得4名戰犯的姓名職務?!?秦耀東聲音哽咽,“能參與審訊工作,我為中國人民伸張了正義!”
回顧96載人生,這位新中國第一代檢察官的總結樸實而深刻:“我這一生很幸運,中學肄業后遇到共產黨,走上檢察道路。雖然中間有曲折,但我代表中國人民伸張了正義,我的一生是光榮的!”秦耀東說,我們與日本戰犯的較量,是法律的勝利,更是一個民族對歷史的銘記。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檢察人,他以堅定信念、嚴謹作風和無私奉獻,為正義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秦耀東,1929年生于黑龍江,1948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最高人民檢察署東北分署助檢員、檢察員,1954年2月被抽調參加最高人民檢察署(1954年9月更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東北工作團,負責審訊日本戰犯,1970年11月被抽調到遼寧遼河油田公安處。1981年8月,開始籌建遼河油田檢察機關,歷任遼寧省檢察院遼河油田分院(遼河分院前身)副檢察長(主持工作)、盤錦市檢察院檢察長、遼河油田分院檢察長,1993年1月離休。1988年和1991年兩次獲得最高檢榮譽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