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啊，你黑得如此漂亮

被礦工兄弟用風鎬打碎

然后由撬棍撬下的一塊煤

第一次嘗到了人與風的手段

是如此地黑

再黑，也追不上自己的黑

這好像是一塊從不存在的

母體上，誕生的孩子

它的黑已經大于母體的黑

仿佛弱者保持尊嚴的最后底線

也是強大者空虛的反襯

是對傲慢者最傲慢的一次提示

當我不抱任何目的

端詳你懵懂的樣子

我發現你的黑

是你眸子中的黑

是世界上所有秘密的黑

是攫取，是利潤

是戰爭，也是和平

你的黑是對所有黑的否定

是黑中之黑

黑得那么堅定

黑得那么羞澀

黑得那么善良

黑得那么普遍

是所有愛人身體中的黑

黑得漂亮

黑得隱秘

黑得徹底

黑得深沉

黑得讓人窒息和戰栗

也黑得讓人傷感

你是被命運鎖住的里面

是一堵沒有門的墻

是墻下不可逾越的陰影

沿著你隔空的指引

我可以找到

那些進入大地深處的親人和朋友

自從他們突然與我們告別

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他們的消息

我相信，在你的黑中

埋藏著他們的想象

他們的天堂

他們最后的方向

你是我所有淚水中的黑啊

我從地下1000米的地方

將你搬上井口的剎那間

那些體面、一塵不染的朋友

沾都不愿意沾你

他們就怕你將他們染黑

其實他們并不懼怕你的黑

——不能被徹底洗掉

他們真正懼怕的

不僅僅是一塊小小的煤

你的黑，是接近地心的黑

你的后邊，有著汪洋般的黑

正在席卷而來

你是我們看見的

又是我們看不見的

你綢緞一樣的光

固執而柔軟

又一次沉入我的身體里

也沉入千千萬萬人的身體中

讓他們彼此陷入

讓他們彼此陶醉

比毛發黑

比色素黑

比沉默黑

比內幕黑

比黑夜黑

你是所有黑色的源頭

我終于難以自禁

要向你請教白天的奧秘

就仿佛白天在明亮中轉身

光在光中生銹

你就是所有黃昏的疊加

是遙遠海浪的堆積

是漫長河流的持續

是道路盡頭的轉角

是無法到達的到達

是高山的倒立

是大樹干枯已久的血液

是石頭從內部緩慢的復活

是一尊雕像的肯定

是讓失意者失意的疼痛

也是讓得意者得意的幻覺

你因為黑，就永遠被抹黑

如果我將你攤開

你似乎是大地的中心

是一粒沙的無限重復

是黑色天穹上數不清的星光

是比閃電還持久的電

是望不到盡頭的平凡

當然也是驅使發動機的油

是成為彌補我們生活的塑料

是裹在美女身上最貼切的布

你也是更加高級的材料

在黑中閃閃發光

是羿神射落的太陽

當然啊，你也是燃燒之后

是塵埃落定之后

是灰燼之后

是一個人的暮年之后

是蘇格拉底洞穴的關閉

是盧梭懺悔錄的停頓

是神曲的突然喑啞

是金庫最暗處

是貪婪和墮落的入口

是罪惡的遮羞布

只有那些不可知的

才仿佛知道

你可以成為什么

黑色的煤炭

你應該就是天空最匹配的新娘

當強健而多情的礦工兄弟

掀開裹在你頭上的大地的面紗

你終于從暗無天日的地下

開始被隆重地抬上地面

你重新被激情點燃的烈焰

會照亮所有的人間洞房

2024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