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堰志
再低些,俯身如一張拉滿的弓
泥濘中你量度出星辰的間距
沙礫在指縫結晶
撥開蒹葭,耒耜舉過頭頂
聚攏是坡,凹陷成塘
每捧水都暗藏云層
越國便從十指尖的黑泥里開始豐盈
魚群在竹筒間隙游動
鱗片扭轉了水經的注文
南池的浪,坡塘的波
在陶罐里彼此應和
你鍛打塘堰如鍛打劍刃
讓每道波紋都暗含鋒利,卻又波瀾不驚
而云松村石礎靜臥
將戰國烽火凝霜沁入骨縫
兩千載后陶片仍持續返潮
當新禾掀動起碧浪
古閘門的根系,巖礫深處輕輕吐納
范蠡,你放養的
何止是滿塘的銀鱗?
至今河底沉著青銅的寒光
那未銹的膽氣,和著琴音
總在春汛時沿葉脈一次次上升
滋養所有向下扎根的
十年生聚
云松,尋找張岱的朋友圈
當一軸長卷攤開
霍教授青瓷盞里
晚明的雪粒簌簌,落下
撲向四百年后的講臺
陶庵的茶顏月色漫過投影儀邊界
座無虛席的寂靜里
我們看見祁彪佳的梨園水袖拂過斗雞社
陳洪綬的醉筆潑濕蘭雪茶盞
而那頭馱著藥囊的神驢
正踏碎龍山月影歸來
此刻電子屏、湖心亭,上下一白
張岱從石匱書頁抬起頭
以雪水烹煮的句子忽然沸騰:
“人需有癖啊——”聲浪撞響梁柱
滿室瓷杯應聲浮起了梅花紋
我們慌忙接住墜落的
蟋蟀罐 六博棋 蟹螯與錫酒壺
那些叮當作響的深情與真氣
講座散場時,天雨牽下細密繡針
茶園織繡成琉璃劇場
無人機升起如一只雛鷹。羽翼未豐
茶壟綿綿" 碧浪連連
穿漢服的少女舉著直播桿左旋右轉
水袖卷起生疏與鮮澀
在踩到青苔滑倒的剎那
石階,接住了元曲里噠噠的慢板
當蓮花落的唱詞漫過山梁
藝術館二樓 未裱框的書法開始行走
將斗彩杯注滿滾燙的雨水,舉起
當鏡頭對準茶煙升騰的剎那
整座山突然靜默——
四百年前的雪與此刻的雨
正在新焙的綠意里緩緩相認
種山行
“種山者,句踐所葬大夫種也。”
——《越絕書》
劍的冷,還在土里發酵
當年的傷口長出了草木的年輪
你埋下的復國七術
早被風譯成了民謠
“飛鳥盡啊 良弓藏……”
只有越國的月光還在反復擦拭
蝕鏤劍上的銹跡
山是沉默的墳場
每塊石頭都記得
一個謀士的體溫如何從滾燙
嬗變成墓碑上的裂痕
后來的人踩著你的影子,爬山
他們談論權謀,談論進退卻沒人聽見
土層深處
一粒未發芽的諫言
正叩擊著春天的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