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耶(1922—2001),滿族,遼寧岫巖人。九一八事變后流亡至湖南、四川等地,1945年考入重慶中央大學中文系。1947年發表代表作長詩《外祖父的天下》,同年經南京中共地下黨介紹赴晉察冀解放區投身創作。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執教于東北師范大學、任職于吉林省文聯;1957年下放到梨樹縣農村勞動,1979年調回吉林省文聯。丁耶創作成果豐碩,涵蓋多種體裁,著有史詩《鴨綠江上的木幫》、散文集《邊外集》、長篇小說《少年的磨難》等。
丁耶,原名黃東藩、黃滁,滿族,1922 年出生于遼寧岫巖。九一八 事變的硝煙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年幼的丁耶被迫踏上流亡之路,一路南下輾轉湖南、四川等地。漂泊歲月雖艱辛,卻也為他日后的創作積累了豐富素材與深刻感悟。1945 年,丁耶考入重慶中央大學中文系。1947 年發表其代表作長詩《外祖父的天下》,作品以獨特視角與深厚情感引發文壇關注。同年,在風起云涌的學生運動浪潮中,丁耶積極參與南京 “五二○” 愛國學生運動,展現出熱血青年的擔當。運動結束后,在南京中共地下黨的介紹下,他毅然奔赴晉察冀解放區,在華北聯大文藝研究室專注創作。1949年,丁耶調至東北師大中文系任教。1956年,他調任到吉林省文聯,籌建中國作協吉林分會,積極參與東北文學建設。這一時期,他創作熱情高漲,詩集《翻身集》《志愿英雄贊》《五掛大車跑安東》等相繼問世,字里行間洋溢著對時代變革的歌頌與對新生活的贊美。1957年丁耶被劃為 “右派”,下放到梨樹縣農村勞動。1979年調回省文聯,重拾創作之筆,發表史詩《鴨綠江上的木幫》,并創作了自傳體小說《少年的磨難》,回顧往昔歲月。步入晚年,丁耶轉向散文隨筆創作,以詼諧幽默的筆觸,在輕松文字下藏著對特殊歷史時期創傷的深沉反思與檢省,出版有《邊外集》《丁耶笑話錄》等作品。
丁耶以東北地域為創作根基,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鮮明民族特色與時代印記的詩人。他尤其善寫長篇敘事詩,以“滿氏幽默”和自然天成的樸素語言構建起民族記憶與人民命運的對話,展現出深刻的平民關懷。在這些長詩中,最為突出的作品是《外祖父的天下》,曾獲滿族文學創作最高獎。此詩于1947年在《中國作家》雜志上發表,丁耶回顧創作生涯時曾寫道“那時在思想上、寫作技巧上都很低”,“較比我以后寫的《奶子山的春天》《飛姑娘》《鴨綠江上的木幫》等長詩所用力氣不知要少多少倍”[1]。但老舍認為此詩“感情真摯,反映了東北滿人生活的特點,生活氣息濃”[2],此后評論界也一致認為丁耶其他長詩沒有一首能超過《外祖父的天下》。
丁耶后來反思,原因為“也許是我那時腦子里框框少”[3],這體現了他創作時誠實對待生活、對待歷史的態度。丁耶曾詳細向姨母追問外祖父的發家史,1944年以此為素材開始動筆寫這部史詩,以一個地主之家的興衰為切口,縱覽關東百年歷史風云變幻。丁耶的外祖父是滿族人,祖上住在長白山六道溝,“隨龍”到鳳凰城,后來遷到岫巖蔡家堡子。作為一個剝削階級的子孫,丁耶在詩中對曾經疼愛過自己的外祖父流露出真切的親情:
這時候
我已經記事了,
記住了外祖父在我腦海里永久的樣子:
八字的胡須,
一雙專能察覺孩子們闖禍的眼睛,
和兩只多青筋的手掌,
這手掌,
由于獎賞曾撫摸過我的柔發,
由于過錯向我高高地舉起
又輕輕地落下……[4]
同時也揭過“家丑”,對外祖父的地主斂財行徑語多諷刺:
他越富
越穿得破;
他越富,
越吝嗇;
他越富,
周圍的窮人越多,
于是他越富,
越心虛,
把家搬到城里。
于是他的族人,
看他就像白日飛升,
把他當圣人,
稱他“蔡三爺”,
蔡三爺的話就是格言。[5]
尤其寫到外祖父怕斷了后代香火,兒子已生了九個女兒,外祖父尚沒見到孫子,丁耶對其盲目迷信行徑的批判犀利尖銳,力透紙背:
他迷信風水,
他怕大水沖斷“龍脈”,
尤其他已上七十歲的年紀,
還沒有抱孫子——
那萬貫家財的繼承人!
他要回屯下去看好墳塋,
整好風水,
他要向祖宗要來后代根,
他要從墳墓里掘出活孫子![6]
因此,《外祖父的天下》發表后,丁耶的舅舅給別人說,“罵他姥爺,他姥爺從小疼愛他,白給他槽子糕吃了”[7],認為丁耶背叛自己的出身,揭露了一個地主階級的發家史。同時,因丁耶在詩中對外祖父流露了舊感情,有人稱他為“貴族詩人”。盡管曾遭受罵名或誤解,這首詩依然是為勞苦大眾譜寫的詩篇。一方面,“外祖父”承載了丁耶對親情、對滿族文化的復雜寄托,全詩以憂郁深刻的抒情,“吹奏的是整個時代的悲哀”;另一方面,結尾處“外祖父”在“人民解放”的春雷下一病不起,與全詩開頭“他要走了,就要到‘陰間’去”的預言形成呼應,已然鮮明傳遞了丁耶鼓舞人民大眾推倒舊勢力、追求平等自由的革命理想。
丁耶鮮明的人民性立場和強烈的社會現實關懷其實從未因時代變遷和命運起伏而改變,這既來自于他沉重的人生經歷,也來自于他堅持真理、堅持目光向下的自覺和良心。九一八事變后,丁耶被迫離開故土。流亡學生的生活是艱苦的,衣服破了自己補,鞋子爛了自己縫。他曾以自嘲式的口吻回顧他的人生,“這種修鞋的本領在三十年后的‘流放’‘下放’中又有所提高,可以說達到精益求精的地步,就因為我是‘科班’出身,練就‘童子功’”[8]。對東北故土、鄉民的思念和尋根的愿望是丁耶早期創作的重要主題,短詩《童年挽歌》《故鄉的車馬》等作品以自身艱苦生活為靈感,已初步展現對東北鄉土社會底層群像的描畫。1947年,中央大學地下黨原計劃將丁耶從南京轉移到浙東或蘇北解放區,丁耶提出了要到華北去的要求,此后,丁耶在晉察冀解放區常常向艾青、光未然、田間等革命詩人請教,更多地為其詩歌注入大眾化色彩。1957年丁耶被劃為“右派”,后下放到梨樹縣化肥廠勞動,在那里結識了許多工人,這是又一次歷經苦難、創作沉淀的時期。丁耶在作家座談會上曾談道:“作家的‘實驗室’是在社會的底層,下放到底層的底層,這意味著,上升,上升,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在這個‘峰頂’上,可以看到的比站在珠穆朗瑪峰見到的世界還要寬廣,還要深,在那里能窺見人的心靈的世界?!?sup>[9]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1978年撥亂反正后,丁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回故鄉。在詩作中他將之稱為《新生》,是故鄉、母親的呼喚,喚回了丁耶的詩魂:
她一聲聲喚個不停,
像童年在三岔路口呼喚我失落的魂靈;
她叫垮了我干部的架子,
叫落了我干部的威風;
叫得我真魂又回心竅,
一顆赤子的心哪!
在我的胸膛里重新跳動。[10]
緊接著,丁耶又以“老流浪者”的身份把過去流亡的旅程重新走了一遍,“從塞北到江南,從西南到西北,走了兩萬里,有時找不到旅店,我就蹲火車站,和長江的水手、太湖的艄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交換著觀感、交換著友情,他們把我這個多年劃在‘人民外部’的人拉進他們的行列。我和人民的心接近了,恢復了我作為人民的兒子、工人農民的兄弟的身份與情感”[11]。這種一生未變的平民情懷,從丁耶的詩歌中延續到了他晚年的散文創作中,使得丁耶的隨筆對于文革記憶不只有“傷痕”,還伴有依稀的人性溫暖。丁耶的女兒黃曉梅曾寫道:“在(被下放)這一段時間,梨樹縣只要喜歡詩的人就會知道丁耶,找他學詩論詩的人很多,有知青有工人有農民,后來這些人都成為他終生的摯友?!薄耙驗橛羞@些愛好文學的人們的存在,父親也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12]丁耶將這種互相支持的樸素感情反映在了散文中,《“二百八”的故事》里,大學教授被工宣隊和“造反派”學生批斗攆至農村,但貧下中農沒有用“有色眼鏡”去鄙視這位患病的老人,而是一視同仁,過年過節社員吃的“嚼咕”也有教授的一份,還推薦其大女兒回城當工人。
對于他個人經歷的切身之痛,丁耶也往往以自嘲戲謔、寓莊于諧的手法作舉重若輕的處理。其在散文《接生》中繪聲繪色地描繪了“我”——一個男人硬著頭皮接生小女兒的故事。在“文革”中,“我”被打成“賤民”,會接生的女同志擔心被影響,只有一個好心人送了“我”一本《接生手冊》,讓“我”自學成才擔當接生大任。丁耶寫道:“在老‘五七’中,我被視為‘多面手’,不僅炕上活兒地下活兒都不亞于一個能干的女人,還學會了木匠活兒、鐵匠活兒、莊稼活兒,一句話,金木水火土,我都在行。更突出的貢獻是還學會給死人釘棺材,給活人接生也逼著學會了。”[13]細細想來,這是一段極其無奈、凝重的過往,字里行間卻是輕松侃談,好似作者開了一個玩笑。劇作家王肯對丁耶評價:“我同他交往四十余年,沒見過丁耶的愁眉苦臉,沒聽過丁耶的長吁短嘆,任何情況都改變不了他那幽默而又酸辣的語言風格?!?sup>[14]
其代表性長詩《外祖父的天下》《鴨綠江上的木幫》等,懷著對國家命運、民族前途的深沉憂慮,以宏大的氣勢、深邃的筆調為詩歌熔鑄進廣闊而深厚的社會歷史內容,書寫北方民族苦難與革命的歷史。其晚年作品雖以散文隨筆形式呈現,但他的散文也是詩,以“含著淚的微笑”挑起一代知識分子守望良心的責任與擔當。如丁耶本人所言,詩是號角,不是吹鼓手的喇叭。吹號者本人可能倒下,他的號音卻在人的心靈中回蕩著,催動千軍萬馬前進。
(胡琦蘭,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
[1]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28頁。
[2]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28頁。
[3]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28頁。
[4]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7頁。
[5]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6頁。
[6]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0頁。
[7]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27頁。
[8]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24頁。
[9]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33頁。
[10]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8頁。
[11]丁耶:《創作之路——寫作五十年回顧》,《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1期,第134頁。
[12]黃曉梅:《笑人生,笑世界——回憶我的父親,詩人、散文家丁耶》,《作家》,2008年第21期,第118頁。
[13]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6頁。
[14]丁耶:《丁耶詩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頁。
附錄:
丁耶的詩
童年挽歌(節選)
玩興正濃的時節,
我便拋棄我那銀色的彈弓,
那彈弓啊,
射落過鳥,
也射落過星星……
尚需要母親責罵的年紀,
便出走遙遠陌生的城。
從此骨血的疼愛,
我忘懷了,
也不知故鄉的河岸,
如今又出生了多少奇異的
花草和秋蟲……
在異鄉,
我在陌生的手里長大,
衣褲穿短了,
鞋子漏了洞,
我赤著腳,
在祖國破碎的河山上
印下我苦難的行蹤……
饑寒的冬日,
野蠻的食欲像魔鬼一樣,
使我賣去單衣,
需要單衣的時節,我又把棉衣送進了當鋪;
我也曾在閑人掌聲中舉起巨石,
為斗一句氣話,
和人家賭賽食量,因此害了一場惡病,
病中第一次想起了家……
(1943—1946年9月,四川白沙)
故鄉的車馬(節選)
我懷念著故鄉的車馬,
我離開那里愈久愈加倍的懷念,
遙遙送上我親切的祝福:
“車行千里路
人馬保平安……”
我記得十二年前,
車馬走在故鄉春雨泥濘的路上;
往田里送糞,
或者兩個村莊在送嫁迎親,
一路上小喇叭吹得滴滴答答,
歡樂而又凄切呀!
秋天,
車輪滿載著谷穗回家,
車伙子搖著鞭兒唱著:
“八月里,
秋風涼,
三場白露兩場霜……”
無論是好年頭壞年頭,
都要把糧食裝在馬車上,
像送女兒遠嫁似的
嫁給那有錢有勢的城池,
而一路啊,
北風哭送著,
像送葬吹的嗩吶……
車輛震撼著冬日凋零的林子,
驚飛了林間棲息的寒鴉,
故鄉,
并不是不饑餓呀!
所經過的村莊哪一個不貧窮呢!
然而,
寒冷無衣的故鄉要生活,
是不能全靠著糧食!
車馬呀!
翻過大雪封住的山嶺,
要為故鄉闖一條生活的出路,
在陡起的坡路上,
滾動著那幾乎倒轉的車輪,
痛敲著那屢次滑跌的馬蹄,
皮鞭粗暴地跳躍在牲口的背上,
繩索
被拉成棍子,
被拉斷了!
車伙子的喉嚨
像山老鴰的嗓子,
翻著獸語……
掙扎在生與死的“分水嶺”頭。
……
聽說故鄉的車馬,
已走上了最后一段艱苦的道路,
滾動著戰斗的車輪,
以粉身碎骨的姿態
滾過
從黑夜到黎明,
從奴隸到主人的歷程。
給自己的戰場上的兄弟
運送子彈,糧食,寒衣……
又載回來勝利品,
以及自己和敵人的受傷的兄弟……
就這樣地
滾動著,
繼續地滾動著呀!
迎接故鄉新的命運。
迎接那
有蒸汽機的輪子,
有內燃機的輪子,
有鋸齒的輪子,
有電火的輪子,
有馬達和翅膀的輪子,
而且那些輪子呀!
也正在經過戰斗的血的歷程,
閃電般地向故鄉滾來!
(1947年,載于上?!段乃噺团d》)
外祖父的天下(節選)
給他洗臉、梳頭、穿好衣服,
因為他就要走了,
就要到“陰間”去……
滿屋子的人,
都在忙一個人的死……
蔡玉山
看著爸爸咽了氣,
就跪在地上,
受執事人的擺布,
受禮教的擺布,
盡孝子的義務……
吹鼓手已經來了,
在門外搭起的席棚里,
熟練地吹奏著。
這古老的調子,
是舊中國鄉村憂郁的抒情啊,
它不僅為了死者吹奏,
也為著活得不明不白的人
吹出他們生活的哀愁和詛咒。
來吊孝的人,
擠滿了靈棚,
這中間一半是債主!
哭吧,
那些有著軟軟心腸的人,
為著死去的人哭泣,
也為著活得郁郁悶悶的自己……
(作于1944年—1946年,1947年發表在
《中國作家》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