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詩林》在人員、欄目、風格上一如既往、保持穩定,主要欄目包括“開卷大作與詩人”“名家詩壇”“青春詩鐫”“長城內外”“環球詩風”“舊體詩詞”“詩人自由談”“詩人隨筆”等,僅在欄目出現的頻率、篇幅比重方面有所微調。
第1期的卷首刊有總編輯蔣巍所撰《詩和詩以外的斷想——1993年開篇絮語》。關于時下的詩歌狀況,文中寫道:“詩什么時候成了道德的盾牌?它高聲贊美相濡以沫的血緣和推食解衣的親情,它詠唱田園里寧靜的耕耘和書齋里退避三舍的謙和。它厭惡金錢,憎惡交換,感傷玩命似的競爭,追戀古老的美德。道德是時代的影子,許多源遠流長的美好是該在民族血脈中延續的。但是——金錢關系,相對于血緣關系和裙帶關系,是大進步;等價交換,相對于特權攫取,是大進步;優勝劣汰,相對于謙和禮讓和抱殘守缺,是大進步。莫讓詩淪為古老的頌曲,世紀末的挽歌。”并面向讀者與作者闡明《詩林》的立場與原 則:“不管怎樣,《詩林》永遠是你擁有的一塊綠地,是你的天才、激情、勤勞和感嘆得以閃耀和留連的白樺林。無論序曲還是挽歌,無論愛的呢喃還是大潮的呼吼,無論高雅的還是通俗的,無論怎樣古老的還是怎樣先鋒的,《詩林》雖然有自己的主張,但她仍將博大地接納一切詩人,因為這是我們的光榮。”
桑克的《雨夜赴車站途中》(第1期“青春詩鐫”欄目)所寫是一個“最富包孕性頃刻”:雨夜,離開故鄉,奔赴車站,在路上。這里面包含了巨量的情感內容和生命內涵,全詩主要是以冷靜、客觀、白描的方式展開,“軟泥拽著布鞋,我聽見/鞋口撕裂的聲音,我脫下/粘滿軟泥的布鞋,光著腳/蹣跚在泥濘的鄉村公路里//卡車、雨將泥堆成壟狀/在暗夜,沒有星辰,我背著/行囊,前腳踩進壟的中心,褲腳濕濕的泥屎像鉛墜著//比樹蔭色淺的微弱天光/告訴你沒有遠離路,記憶的洪水/繞過你,將青春的骨架/拋散在灘頭,眩目而驚悸”,繼而,詩中寫道:
卡車迎面來,在橋拐彎處
略微停頓,低吼一聲
向我猛沖,我閃進排水溝
我抹臉上不勻的泥漿
我站在沒有站臺的草叢里
小雨沖刷蓬亂的長發,遠處
黑暗中,火車的前燈被司爐的
馬燈代替,那里唯一的光亮
在告別故鄉的夜里
既有困難,也有光亮,既有挫折,也有希望……詩中所寫是具象的、現實的,同時也是抽象的、象征的,構成了對于人生普遍狀況的隱喻,富有生發性。
大解的隨筆《傾聽天籟——詩外隨想錄》(第2期“詩人自由談”欄目)的確是由“詩外”寫起,談到了宇宙、星空、個體生命、塵土,在宏闊的背景中反觀自我,并重新界定詩歌。由于這樣的背景的存在,詩歌及其言說也具有了唯一性、神圣性:“從塵土和夢,從光芒和風,從上升和下沉的一切,我知道是詩歌在領導我前進,并一再遇到輝煌的言辭。那是在通往靈魂的路上,或許是真實的生存中,我看到夢中的人類上空,一片巨大的浮云飛向天堂,遙遠的星辰在風中翻轉,光芒從至深處向我聚攏而大星在飛散。匆忙的塵世上,有多少人從地上沉進土里,智慧的明燈閃閃滅滅。什么樣的心在這明滅浮沉中保持著經久的孤獨,沒被消磨掉?什么樣的困擾讓我陷入更深的安靜中,甚至能聽到事物的核心在跳動?是詩?或者是別的什么?好久以來,我不愿將這些訴諸文字,而寧愿在心里翻騰。我深信那痛苦的巖漿能冶煉出智性的黃金。在那燃燒的煉火中,語言飄浮過人類的頭頂,我不僅望見了彌散的煙霞,也看見了燃剩的骨頭和灰燼。我敲擊著大地深處的鐵,為夢中的浮云譜寫翅膀。而這一切,我已經失去了言辭,無法訴說。”
像一個啞巴,手捧著自己的心,在月光下赤裸著顫栗。
我聽到了天籟之聲,神和詩一起到來,把世紀的大門徐徐開啟。
穿過大門,我將和語言一起上升,成為世界和人類之上的唯一存在,并覆蓋住一切。對此,我深信不疑。
這里面所顯示的詩歌態度和語言態度無疑是具有相當高度和純度的,對于俗世此在具有提升和引領的作用。
第2期“詩人自由談”欄目發表了顧城的《〈顧城童話寓言詩選〉后記》(該詩集在1993年3月由海燕出版社出版)。文中“童話詩人”顧城談到了他對昆蟲的認識和理解:“那時,我讀《昆蟲記》知道小蟲子很忙,和人一樣,有許多事,有一份生活。它們要過完自己的生活,很努力,可時常有意外發生——雞一啄,蜘蛛網一動,一陣雨,都可能中斷它們的生計,或僅僅是小學生放學,蹦蹦跳跳,都有可能。蟲子太小,不能抵抗外界萬物的發動,倒霉的事也就無限多。看蟬唱完歌,從樹上掉下來,就為它慶幸,到底唱完了;秋天,螞蟻把它抬走,一點一點……這就是我對昆蟲世界最不美麗的看法。”相比較之下,人類要強大許多,但是也終歸要面對許多困難、矛盾,無從化解,無可奈何。他談到自己如何寫寓言詩:“我寫寓言,本無深意,若要歸論,也非定理,只是把那些讓人麻煩的念頭一股腦兒地交給鳥獸木偶,讓它們像人那樣過過生活,吵吵嚷嚷、熱熱鬧鬧,一通別扭至精疲力竭,趴在地上,也就領略了為人的不易。這樣,回家再做什么,也就心地安泰,不會冒出郁郁之氣來。”第4期的“名家詩壇”欄目發表了顧城的4首詩,《在深夜的左側》體現著其固有的“童話詩人”的特點,同時也包含著異質性甚至暴力性因素,透露出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在深夜的左側/有一條白色的魚/魚被剖開過/內臟已經丟失/它有一只含膠的眼睛/那只眼睛固定了我//它說/在這深潭的下游/水十分湍急/服從魔法的鋼釬/總在絕壁上跳舞/它說/所有堅強的石頭/都是它的兄弟。”而另一首僅有4行的詩《失誤》頗有一語成讖的意味:
我本不該在世界上生活
我第一次打開小方盒
鳥就飛了,飛向陰暗的火焰
我第一次打開
有如回顧自己的一生而做出否定性結論,亦有如自說自話、不知所云的囈語,其中或許已然包含了某種悲劇性。該期刊物于1993年11月15日出刊,而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殺妻自縊的事件發生在同年10月8日,這些作品對于考察和研究晚期顧城其人其詩當具一定的標本性意義。
韓東的《松針》(第3期“青春詩鐫”欄目)很典型地體現出其作為“第三代”代表性詩人對于外物的觀照方式,以及“反抒情”“冷抒情”“零度抒情”態度。全詩共9行:
松針像太陽的光芒折斷。
在濕土的溫暖里,在黑中糅進紅。
電鎬在水泥上獨自舞蹈。
激動。工地上排列著方孔。
辦公樓秘密自黑夜移來,
樓影灰淡有待追蹤。
思慮在初冬和落日的平衡點上。在兩
扇門后
擠進一個箭頭。彗星美麗的長尾掃著
大地,
匯集冰塊和下班的人流。
第3期“詩人自由談”欄目有包臨軒的詩論《返璞歸真》。文中談詩歌中的理性與感性,談對于詩歌先鋒性的理解:“那種拼命把詩歌拖進經院哲學里翻來覆去拷打追問的做法,可能體現了某種學者式的求知風范,但有時并不見得真的有助于詩歌本身的自然發展,反而把創作引入概念游戲的歧途。我堅持認為詩歌在本質上是一種夢幻,是人類追求理想主義境界所必須仰仗的一掛馬車,而與追求某種范式的理性主義無關,也幫不了那些陷入理論思辨魔圈中的人太大的忙。換句話說,詩只聽從心靈而非大腦的驅使,倘若大腦中的理性成分不能與心靈現實暗合,就不可能對詩產生積極效用。詩之思是必要的,藝術哲學對詩人個性的發展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但這不等于用它們的原則直接成為詩歌創作規則或寫詩的動力。”“詩人的真正先鋒性在于把自己的靈魂觸角伸入根本無法回避無法逃遁的真實狀況,在直接的生存處境而非幻想的虛假空間里轉動起詩歌的輪子,這樣的十分生活化的先鋒精神才有人間煙火味,才更像個直面人生的勇士,而不是弱者、多余人。我覺得詩人得看清自己是小人物、是有血有肉的平民階層的一員,他能把自己的理性精神融化到自身的感性存在中,這理性才算擁有了一個恰如其分的位置,因為生命是完全可以包容理性的,理性最終應服從生命的邏輯,而不是相反。”由此,他提出了詩歌應該樸素、自然、返璞歸真的詩學觀:
為此,我強調先鋒詩歌應該是自然的、樸素的,建立在生命體驗基礎上,因而也與自然母親息息相通的詩歌,為什么不該去掉太多的雕琢、修飾呢?包括理性主義的矯飾。我認為最好的先鋒詩歌是返璞歸真的,是完全可以與更廣泛的人群交流溝通的,因為那里面包含了自由解放的氣息,正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樣。在那樣的詩歌中,既看不到貴族,也看不到平民,只有“人”,只有人的某種生命狀態和人的心靈的律動。
最好的詩,是生命的自然顯現。
應該說,這里面包含了對于領一時風騷的先鋒詩歌觀之偏頗的回應,是對于此前詩歌之矯枉過正的再次校正。
李輕松的詩歌隨筆《徹底的溫暖與徹底的傷痛》(第4期“詩人自由談”欄目)中說:“我也許沒有比別人更勇敢的地方,但我比別人更真誠。其實,太真誠地愛會受傷,太真誠地寫作也會損傷其內質。但我寧愿被傷,也會真愛、真活。”“愛情是局限的,如果離開了整個生存的大背景,我們個人的情緒顯得太有限和微不足道。雖然這種苦難要比憂傷深沉得多。一切都是瞬間,都會被湮沒。我也是這群歌唱著的女人中的一個,我勢必要接受這種生存的巨大的挑戰。我所要說明的是,我是個被徹底溫暖過的女人,這意味著被徹底痛擊。我想這早已超越了愛情的溫暖與傷痛。為什么我會在幸福的頂峰突然墜落?為什么我會在自戕時快意無比?我經歷了生命的高峰體驗,我希望靈與肉完美統一。然而它們早已分離,像一對敵手不停地交戰,使我的生活與詩歌矛盾重重。”
顯然,我的作品表達的不僅是我個人的際遇,我或他只是一個載體,只有表現整個人類女性共同的大命運,作品才會更有意義和價值。同時,我也不愿因把現實的生活與詩歌的本質對比而使自己陷入尷尬。
回到內心,我更加深沉地審視自己。
顯然,這里面包含了對于愛情詩、對于女性詩歌,以及對于自我詩歌寫作的深入反思與深刻理解。
本年度“環球詩風”欄目介紹了多位西方重要的詩人詩作,有西川、郭良華譯的《沃爾科特詩抄》及蜀光譯的《阿什伯瑞詩選》(第1期),董繼平譯的《德里克·沃爾科特詩選》(第2期)、沈睿譯的《瑪格麗特詩選》及馬永波譯的《美國后現代派詩選》(第4期)。優秀外國詩歌的譯介一直是《詩林》著力的方向之一,具有重要意義。
第2期刊有署名范震飆(時為《詩林》執行副總編輯)的《與本刊部分讀者對話錄》,這是編者與讀者之間的直接交流,對于《詩林》的編選原則等有著直接闡釋。比如,關于刊物的“改進與突破”,編者答道:“我以為,《詩林》做到了容納百川。所刊登的作品,可以說千姿百態,絢麗多彩。《詩林》的編輯工作,始終以質量第一為原則。有點兒像‘黑包公’。鐵青臉選稿件。不想通融。只認稿件不認人。”關于刊物的“藝術主旨”,編者回答道:
詩歌是美的藝術,是人類心靈的歌唱,是人類精神的鮮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對新詩創作進行不斷的探索,是《詩林》編輯工作的重心。我想,詩人應該認真地注意到中外詩歌的源與流的關系;注意到藝術內容和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注意到二者之間血肉不可分離的關系。而且,當前最主要的,是共同研究詩歌創作的推陳出新,避免各自狹路徘徊,或者相互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