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爸媽,你們不要因為我的死而太過傷心。雖然我在戰爭中的角色非常渺小,而且讓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我坦然接受。對我來說,生命有重要的意義,但在離別時,我不會感到過于憂傷,我希望你們也不要這樣。對于將來,我計劃得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獲得一座好房子。如果媽媽能住進一座更舒適一點的房子,周圍有很多鮮花和樹木,那我會很高興。我很幸福,希望她也一定要幸福,愛你們。小約翰
這是時年27歲的飛虎隊隊員約翰·多諾萬寫于1942年的一封遺書。為紀念抗戰勝利80周年,2025年夏,“螺旋槳切割云層的聲音——飛虎隊抗戰記憶與和平守望特展”在北京中國華僑歷史博物館展出。這封遺書的內容,就展示在展廳里。
該館主持工作的副館長寧一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策展過程中,他比較注重挖掘相關文物的內涵和意義。如何弘揚正確的二戰史觀,講好中國和平發展故事,增進國際社會對中國的理解與認同,是貫穿展覽各個環節的核心問題。
這次展覽展出了該館和昆明市博物館所藏100余件/套飛虎隊相關文物。美國飛虎隊研究院院長陳燦培等也捐贈了文物。透過這些實物和資料,一段鐵血歷史仿佛穿越80余年歲月,破空而來。
中國華僑歷史博物館的展廳里,展示著蔣介石授命陳納德組織美國志愿航空隊(AVG)文件的復制件。上寫:“一、美籍志愿軍第一大隊于本日組織成立。二、仰陳納德上校將來華參戰之美志愿軍組成該大隊,其因完成該大隊之組織而須增派之華籍人員由本會供給之。三、仰陳納德上校就該大隊指揮官之職,于組織完成后,將詳情具報。”
1941年8月1日,這份文件簽署于重慶。當天,陳納德將軍組建的美國志愿航空隊正式成立。
抗戰爆發后,日軍切斷了中國所有對外通道。經過20萬云南民眾8個多月的奮戰,滇緬公路于1938年8月修通,從云南昆明直至緬甸臘戍,成為國際援華物資的唯一通道。為切斷滇緬公路,日軍從1940年起集中轟炸昆明、保山、惠通橋等滇緬公路沿線橋梁及機場。在激烈的空戰中,中國只剩下60多架戰機,其中只有12架可以升空作戰,中央航校90%的飛行員陣亡。
受國民政府之托,宋子文與陳納德在美展開游說。陳納德是美國退役飛行教官,時為中國航空委員會航空事務顧問。他堅信,中日戰爭是太平洋戰爭的前奏,美國遲早會被拖入這場戰爭。幾經周折,羅斯福政府被說服,批準為中國提供100架P-40B戰斗機,組建美國志愿航空隊。這批戰斗機原是為英國生產的,美國承諾另以更先進的飛機補償英國。
陳納德與宋子文以“中央飛機制造公司”的名義,在美國各地招募空地勤人員。開出的條件是:每人每月工資,飛行員600美元,隊長750美元,機械人員350—400美元,外加每月30美元生活津貼,每年還有30天帶薪休假。每擊落一架日本飛機,另獎500美元。
簽約人員將作為志愿者為中國空軍服務,并作為交戰國人員受《日內瓦公約》等國際法保護。美方獨立指揮作戰,但重大事情必須請示報告中國航空委員會。
志愿飛行員主要來自美國陸軍航空兵、海軍和海軍陸戰隊,有航母戰斗機飛行員,也有貨機駕駛員。按國際規則,他們要先辦退役手續,再與中方簽訂合同,持民間護照以游客身份赴華。陳納德的官方稱謂是“中國中央銀行顧問”,護照上職業一欄是“農民”。



1941年7月,由100名飛行員(實際99人)、50 名機械人員和后勤人員組成的第一批美國志愿人員到達緬甸仰光的同古凱多機場,開始受訓。不久,第二批志愿人員抵達。8月1日,美國志愿航空隊成立,由陳納德任隊長,下轄三個戰斗機中隊,共計240人。三個中隊被分成兩部分,分別駐扎在滇緬公路的兩端——昆明和仰光。
12月20日,志愿航空隊迎來了滇緬戰場上的首次空戰。日軍10架轟炸機飛向昆明,志愿隊擊落了其中9架,己方損失零架。
苦于跑防空警報的昆明人親眼見證了這場空戰。連續幾天,昆明各界人士敲鑼打鼓,到巫家壩機場為志愿隊慶功。五位飛行員也來到昆明教會的兒童收容所,和孩子們玩“騎大洋馬”游戲,共同歡慶。美國攝影師和昆明相館老板都拍下了這動人的一幕。因志愿隊戰斗機上涂有鯊魚牙齒和眼睛及“飛虎”標志,中國民眾親切地稱這支部隊為“飛虎隊”。
1942年初,日軍進犯緬甸。為保衛滇緬公路,中國派出10萬精銳部隊入緬作戰,兵敗后,日軍沿滇緬公路一直打到怒江邊的惠通橋西岸。
惠通橋是滇緬公路的咽喉,此橋一過昆明、重慶將告危。5月5日,守橋部隊在千鈞一發之時炸毀了惠通橋。飛虎隊的轟炸機則對準公路上的日軍開火,摧毀了峽谷內幾乎所有日軍車輛和重裝備,擊毀了搭設了一半的浮橋,阻住了日軍的進攻。從此,中日兩國軍隊在怒江兩岸形成了兩年的對峙局面。
7個月的空戰中,飛虎隊多次以少勝多,共擊落日機229架,涌現了19位王牌飛行員(擊落5架敵機即為王牌飛行員),己方損失22名飛行員和地勤人員,129架P-40戰機損失了78架。陳納德和他的飛虎隊聲名大噪。
文首提到的約翰·多諾萬即為飛虎隊第3中隊僚機飛行員,1942年5月12日被擊落陣亡。他有4次空中擊殺記錄,差一次就能成為王牌飛行員了。
隊員們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了這封遺書,用電報發給其在美國亞拉巴馬州的父母。多諾萬的遺體起初被葬在昆明的跑道旁,1949年運回美國安葬。
1942年滇緬公路被日軍切斷后,中美政府決定緊急開辟從印度阿薩姆邦至云南昆明的航線,以繼續將抗戰物資輸往中國,使中國能繼續抗住日本陸軍主力。
這條航線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因穿越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形似駝峰的險域而被稱為“駝峰航線”,是抗戰時期唯一的空中補給線,也是當時最危險的航線。
7月4日,美國志愿航空隊正式解散,并入美國陸軍第10航空隊,成為該隊下轄的第23戰斗機大隊,對外稱“美國駐華空軍特遣隊”,脫離中國空軍序列和指揮系統,成為與中國空軍并肩作戰的盟國部隊。1943年3月,特遣隊擴編為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陳納德擔任少將指揮官。
美國駐華空軍的裝備和后勤有了大幅提升。陳納德夫人陳香梅曾說,第14航空隊雖是美國駐海外空軍中最小的一支部隊,卻是一支戰功卓著的空中生力軍。
1943年11月,中美雙方各派出人數對等的3個飛行大隊,成立中美空軍混合聯隊,陳納德任隊長。軍團戰機很多仍涂有鯊魚牙齒、眼睛及“飛虎”標志,因此中國民眾及媒體仍習慣稱其為“飛虎隊”。
飛虎隊基本終結了云南人跑警報的歷史,云南人也與飛虎隊結下了深厚情誼。當地特色小吃“摩登粑粑”,就是昆明人根據美國人的口味用黃油、牛奶和面創造出來的。
那時云南全省總動員,青壯年拉石碾子壓路面,婦女背著孩子在工地上敲石頭,靠人力新建了28個機場。昆明是飛虎隊的主要基地,有巫家壩、呈貢、尋甸羊街和干海子4個機場,大批民工隨時待命,準備維修。陳納德曾說:“要想炸毀它們是不可能的。不管日本轟炸機在跑道上炸多少個坑,中國民工也能在兩個小時內把它們填平。”
國民政府還組建了一支翻譯員隊伍,為飛虎隊服務。譯員穿美軍制服,但不佩戴級別標志,有不少來自西南聯合大學等高校,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的兒子和兩個女兒、北大校長蔣夢麟之子、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之子都在其中。很多譯員與美軍一起參加了在印緬、滇西和國內各戰場的戰斗。
飛虎隊每個飛行員的衣服上都縫著“血符”。這是一塊綢布,上書“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救護”等字樣,由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頒發,迫降或跳傘的飛行員憑此能得到中國民眾的救護。云南民眾曾救助近百名跳傘飛行員,有的甚至因此被日軍殺害。
三年中,經駝峰航線共向中國運進了736374噸物資。至戰爭結束,駝峰航線上犧牲了1000多名飛行員。喜馬拉雅山脈南麓飛機墜毀最集中的地段,殘骸連綿一百多公里。美軍給這一地段取名“鋁谷”,即飛機鋁片布滿的山谷。在一些深山密林中,至今仍有當年墜落飛機的殘骸。



抗戰勝利前夕,陳納德被美國陸軍航空司令部以身體健康原因免職,無奈離開中國返回家鄉。
告別那一天,重慶灰色的高樓和簡陋的竹棚上到處懸掛著飛虎隊隊標和V形勝利標志,街上擠滿了送行群眾,司機只能熄滅發動機,車子被人群推著走。許多人帶來了送別禮物,在宣紙卷軸和絲巾上留下自己村莊的名字。
陳納德回美后,與夫人陳香梅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州門羅小鎮。陳納德在指揮飛虎隊的過程中獨創了一套“打了就跑”等空戰理論和戰術,后來在軍事行動中逐漸為美軍所認可。
1958年7月27日,65歲的陳納德離世。去世前幾天,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和國會批準他晉升為中將。他去世后,美國國防部以最隆重的軍禮將其安葬于華盛頓阿靈頓國家公墓。墓碑正面是英文墓志銘,鐫刻著他所獲得的各種獎章;背面是用中文寫的“陳納德將軍之墓”,這是阿靈頓公墓中唯一的中文刻字。
今天說起飛虎隊,一般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定義。廣義的飛虎隊被用來泛指抗日戰爭期間陳納德將軍領導和指揮過的空中力量,包括美國志愿航空隊、美國駐華空軍特遣隊、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以及中美空軍混合團。狹義的飛虎隊,則專指最早來華參戰的美國志愿航空隊。這也是陳納德心中真正的飛虎隊,他曾非常明確地說:“只有志愿隊才是‘飛虎隊’。”
志愿隊成立時,美日尚未開戰,隊員是以受中國政府雇用的志愿人員名義參戰的。因此,戰后很長時間,美國政府不同意給予他們退伍軍人待遇,令他們長期飽受困擾。直到40多年后,美國國防部一個特別委員會終于在1991年7月裁定:美國志愿航空隊1941年赴中國是執行作戰任務,并從美國參戰之日起歸屬美國武裝部隊統轄,因此志愿隊隊員應被視為美國軍人。此時,志愿隊僅有26人健在了。
20世紀90年代起,一些美國飛虎隊老兵開始回訪昆明。一位飛虎隊隊員當年在戰斗中受傷,被一位云南百姓背著,突破重重障礙送回部隊。1995年,這位老兵回到昆明,當年背他的中國老人已80多歲。兩人見面時都很激動,中國老人想再背他一次,但已背不動了。他說:“人家來幫助我們,我們沒理由不救。”
1999年,陳香梅受邀回國參加國慶典禮。在昆明參觀時,她委托時任《云南日報》總編輯孫官生幫助收集宣傳飛虎隊和陳納德的事跡,孫官生欣然同意。多年里,孫官生致力于尋找飛虎隊遺跡,并于2007年組建了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
現為云南省飛虎隊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的甘云就是在這一年加入研究會的。他的祖父甘芳曾在中緬印戰區昆明行營參謀處擔任中將,外祖父陳念慈曾是飛虎隊成員,也是帶領最后一批中國學員到美國受訓的帶隊教練,但甘云以前沒有機會深入了解祖輩的這段經歷。
多年來,研究會持續搜尋飛虎隊歷史遺跡,找到了飛虎隊大隊部及一、二、三中隊駐地遺址。他們的足跡踏遍大半個美國,訪問飛虎隊隊員及其后代,搜集和核查人員資料。
甘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讓他感觸最深的,是空軍抗日戰爭殉國將士公墓的修復。
昆明空軍公墓始建于1938年,是抗戰八大空軍公墓之一,安葬了部分中美空軍烈士,還有個別英國空軍人員。抗戰勝利后,美國飛虎隊烈士的遺骨大多被運回了美國。20世紀50年代,因建設需要,中國空軍烈士的棺木和墓碑被移到昆明東郊長春山上,草草埋葬。“大躍進”時期,墓碑被運去修了水庫。烈士的棺木后來也逐漸被盜墓者破壞。
2008年,部分烈士的遺骨和棺木在長春山上被發現。經過孫官生等的呼吁和媒體的廣泛報道,政府撥款復建了公墓,將收集到的烈士遺骸集中安葬,這就是昆明中國空軍抗日戰爭殉國將士公墓。
在過去的十多年里,研究會一直在做烈士墓碑的搶救性挖掘保護和烈士身份確認工作,很多烈士后人也紛紛與研究會取得聯系。2025年年初,一位浙江飛虎隊隊員的侄孫終于在昆明空軍公墓找到長輩的安葬地,捧起一抔黃土帶回家鄉,了卻了家族80年的牽掛。
在大洋彼岸,美國飛虎隊研究院院長、華人收藏家陳燦培也在各處收集飛虎隊文物。自2007年起,他花費上百萬美元,搜集到飛虎隊及抗戰相關文物約2萬件。不少飛虎隊老兵和家屬得知后,紛紛將家中保存的飛虎隊老物件捐贈給了他。陳燦培將這些文物全部捐給了博物館、歷史學會等文博研究機構。
杰弗里·格林因制作飛虎隊紀錄片與這段歷史深度結緣,1998年成立了美中航空遺產基金會并擔任主席。他說:“我們不是復述戰爭,而是復活那些讓人類免于墜入黑暗的勇氣與善意。”
2023年是美國第14航空隊援華抗戰80周年,也是陳納德誕辰130周年。杰弗里·格林與兩位飛虎隊老兵——103歲的哈里·莫耶和98歲的梅爾文·麥克馬倫,共同致信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
9月12日,習近平主席復信格林等人。信中說:“追憶往昔,中美兩國人民在抗擊日本法西斯的斗爭中同仇敵愾,經受了血與火的考驗,結下了深厚友誼。展望未來,中美作為兩個大國,對世界的和平、穩定與發展負有更加重要的責任,應該也必須實現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信中還寫道:“新時期中美關系的健康穩定發展,需要新時期飛虎隊員的參與和支持,希望飛虎隊精神能夠在兩國人民之間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10月底,格林、莫耶、麥克馬倫及美中航空遺產基金會代表團一行30多人訪問了中國。他們經上海到北京,再由重慶到昆明,最后到廣西柳州,一路沿著飛虎隊的足跡,重游故地。
代表團成員還包括陳納德的外孫女嘉蘭惠。11月2日,MU5866次航班從重慶抵達昆明長水機場。下飛機時,嘉蘭惠脫口而出:“感覺自己回家了。”
(本文參考了馬毓福《陳納德與“飛虎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