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次
一、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三重邏輯
二、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主要風險
三、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指導理念
四、司法人工智能風險治理的方法進路
五、結語
《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25年)》提出,要充分運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現代科技手段,推進法治中國建設的數據化、網絡化、智能化。人工智能憑借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和高效的算法模型,廣泛且深入地被運用于金融、醫療、交通、教育、司法等人類社會活動領域。世界各國積極順應這一時代趨勢,努力把握人工智能發展所帶來的重大戰略機遇,從政策導向的確立到資源的傾向性配置,從基礎研究的大力扶持到產業應用的積極推動,各國的人工智能發展戰略布局為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提供了有力支撐條件。這一宏觀背景有力驅動了司法人工智能從理論探索走向實踐應用,使其在司法工作中得以迅速拓展與深化,逐漸改變了傳統司法模式的運作形態,進而引發了司法實踐與法學研究領域對于這一新興技術應用范式的廣泛探討。
在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工智能展現出了其獨特的技術優勢,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案多人少”的矛盾,推動了司法審判流程的標準化,為公平正義的實現提供了重要科技支撐。然而,人工智能在司法應用中也存在一定挑戰。司法因其自身獨特的規律、屬性而有別于其他范疇,從本質上講,司法承載著公正、權利、秩序等眾多社會核心價值觀念,其不僅是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更是法治建設的關鍵。因此,當探討司法人工智能的角色、效用與限度時,很多問題會浮現出來:人工智能能否被直接應用于司法決策,人工智能應用的具體范疇和邊界如何確定,司法人工智能的風險有哪些,等等。由于司法活動早已超出理性計算的基本范疇,涉及多方主體的動態博弈,要求法官具備較高的職業素養和審判技能,而這些都是人工智能需要通過調整自身去努力適應的,像基于技術主義的人工智能對司法權力的俘獲、對法官主體獨立性的侵蝕以及對主體間不平等的固定和擴大等,都是司法人工智能可能遇到的應用風險。這些風險絕非簡單的技術適配問題,而是關乎司法公正與法治建設的重大議題,背后隱含的是人工智能對司法的潛在異化,反映出司法在規訓人工智能時遭遇多重困難和挑戰,暴露出作為工具的人工智能應用有其限度。這迫切需要法學研究基于法學理論、技術倫理以及司法實踐經驗,進行全面、深人的分析,從而為司法人工智能的合理運用構造科學、合理的框架,塑造司法人工智能應用新格局。
一、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三重邏輯
在當今法治建設中,技術與法律于司法領域內實現融合,這是工具理性與法律實踐內在需求之間雙向驅動的必然結果,并且隨著社會的發展與科技的進步不斷向縱深推進,其蘊含著深刻的歷史、價值與實踐邏輯。
(一)科技發展的歷史必然選擇
在司法人工智能應用初期階段,為解決司法案件數量激增、傳統司法模式在大量案件面前不堪重負的問題,學者們嘗試將邏輯推理等技術應用于簡單的法律問題分析,如利用規則系統處理一些基本的法律條文解釋。20世紀80年代,法律專家系統開始興起,其能夠基于預先設定的法律知識和規則,對一些較為復雜的法律問題進行分析和解答。1981年,法律判決輔助系統(LDS)開發完成,并進行了應用。1989年,澳大利亞開發出IKBALSI系統,對法律條例的解釋工作提供技術支持,主要用來處理工人事故補償相關問題。在我國,為了加快法治建設進程,同時基于司法實踐的需要,錢學森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倡導“法治系統工程研究”,提出“要在成千上萬件法的龐大體系中做到這一點是一項不簡單的事,可能要引用現代科學技術中的數理邏輯和計算技術?!?0世紀90年代以來,機器學習技術開始成為人工智能的主要推動力量。1995 年,Split-Up程序在澳大利亞被開發出來,專門用于處理離婚案件中的財產分割問題,為這類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的技術手段。
21世紀以來,深度學習算法取得重大突破,大數據技術也日益成熟,人工智能能夠處理海量的法律文本數據,通過對大量案例的學習和分析,實現精準參與司法實踐。2005年,貝葉斯網絡(一種概率圖型模型)在法庭調查中得到應用,成為評估火災事故證據的一種方法。 ①2016 年AlphaGo誕生,新一輪以深度學習為主的人工智能浪潮席卷全球,深刻影響并賦能司法領域。2017年國務院印發的《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以下簡稱《規劃》)提出“加快人工智能深度應用”。我國多地開始積極響應,投身人工智能法律系統的建設,例如“睿法官”智能研判系統、“206”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等。 ②2022 年,為進一步推動人工智能同司法工作深度融合,創造更高水平的數字正義,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規范和加強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并提出“到2030年,建成具有規則引領和應用示范效應的司法人工智能技術應用和理論體系”。2024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推出“法信法律基座大模型”,這是積極探索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為司法賦能的最新重要成果。同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人民法院第六個五年改革綱要(2024—2028年)》(以下簡稱《綱要》)再次提出,強化智能算法、大語言模型、數字模型等技術應用,充分發揮人工智能技術輔助辦案、集約事務、防控風險、方便訴訟等作用。
從“社會發展中孕育著科技發展”到“科技服務于社會”,再到“科技與社會共生”的社會轉型過程中,人工智能所取得的進展引人注目。人工智能的發展歷程揭示了信息技術在知識獲取途徑、更新速度以及思維方式上的深刻變革。人工智能在法律上的應用深刻影響了法律體系的內在結構。一方面,人工智能促使公眾對法律框架的認知模式發生轉變。借助智能平臺、區塊鏈、大數據可視化等技術手段,公眾不再局限于傳統的法律知識接收方式,而是能夠主動參與到法律信息的獲取與分析過程中。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所引發的新興法律關系、新型權利義務配置需求等問題,都將倒逼法律規則進行重塑與再造,以適應技術發展所帶來的新的法律結構與系統。③同時,在諸多領域的決策體系中,深刻的結構性轉變也正在發生。在以往,人類基于經驗、知識以及綜合判斷能力,主導著各類決策過程,但是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算法憑借數據處理、模型運算以及分析預測能力,成為推動決策機制運行的重要力量。④因此,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成熟和完善,在司法活動這一人工智能技術應用的重要領域中,將從簡單的數據處理走向復雜的輔助司法決策,并逐步深度融入司法全流程,成為司法適應時代發展的必然選擇。
(二)技術賦能的價值優勢體現
司法人工智能的價值優勢體現在實效優化、成本管理和風險防范等多個方面,構成其潛在的價值邏輯,有力支撐著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實際應用。一是人工智能能夠對海量的司法案例進行挖掘和學習,具有較高的實用價值,通過建立案件圖譜、推送類似判例等方式,總結爭議焦點,厘清證據和案件脈絡,提供判例指導,從而幫助法官快速準確地進行事實認定和證據評估,③有效緩解法律真實與客觀實際之間的張力關系,增強司法裁判結果在現實生活中的合理性。例如,區塊鏈憑借中心化特性,打破了傳統中心化模式的局限,數據一旦上鏈,便具備不可篡改性,確保了信息的真實性和穩定性;公開透明性則使數據對所有參與者可見,整個過程接受全方位的監督,這些特性相輔相成,共同構建起區塊鏈堅實的信任基礎。①二是人工智能能夠處理大量重復性、規律性工作,節省司法工作人員的時間和精力,有顯著的經濟價值。例如,智能檢索系統可以快速從龐大的法律數據庫中獲取所需信息,使法官能夠將更多的精力集中在復雜疑難案件上,從而整體提高司法效率。三是人工智能通過統一的算法和數據標準處理案件,能夠避免人為主觀因素導致的司法不公正,確保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準確性和一致性。算法逐漸滲透到司法實踐的各個環節,在提高司法效率、保證裁判公正性和增強司法透明度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為司法系統的高質量運轉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撐。②例如,同案不同判預警聚焦于法官裁判結果的偏離情況,以算法模擬法官裁量過程,一旦分析結果偏離度較大,系統便會自動發出提醒,助力法官及時糾偏。③
數字時代,在司法領域,案件數量增長與科技進步促使人工智能與法律的融合從初步萌芽走向深度融合,促使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逐步滲透到司法實踐的各個環節,提升司法效能與公正,為其提供現實依據。這決定了人工智能與司法融合有重要的價值意蘊,具體如下:
其一,司法人工智能的價值追求內含于數據依賴和算法驅動的技術理性之中。數據是人工智能的基礎,司法人工智能高度依賴數據,只有通過對大量數據的學習和分析,人工智能才能理解法律規則、掌握司法實踐規律,從而為司法提供合理、準確的決策依據。算法是司法人工智能的主要驅動力,它決定了人工智能如何對輸人的數據進行處理、分析和決策。因此,司法人工智能的能力基礎,早已超越了傳統司法所擁有的局限能力與個體經驗范疇。通過對海量案件信息及裁判結果的數據庫進行深度挖掘,將已有案例中總結的規則、邏輯和經驗加以整合與提煉,進而擁有超強的信息儲備和分析能力,為司法決策提供更為全面、精準的參考依據。其二,司法人工智能有明確的價值目標導向。我國司法改革的基本目標,是建立公正、高效、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④這決定了在我國,司法人工智能是從技術理性邁向制度理性的標志,我們不再僅僅局限于對技術工具的簡單應用,而是充分發揮技術的優勢,使其與制度理性深度融合,從而對司法從制度設計、運行邏輯以及價值理念等維度進行系統性的革新與重塑。其三,司法人工智能的價值理念強調倫理先行與法律的規范作用。司法人工智能需遵循一系列倫理原則,如公正性原則、透明性原則、可解釋原則、隱私保護原則等,這既是保障司法本質屬性的需要,也是順應科技發展、維護社會秩序和人類價值觀的必然選擇。同時,法律規范為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劃定邊界,明確哪些司法環節可使用以及使用的程度和范圍。
(三)智慧司法的客觀實踐需求
伴隨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現代司法正經歷著底層架構的變革。在司法運行中,層出不窮的數字司法創新實踐大量涌現,演繹著數字司法獨有的時代邏輯,也催生出全新的數字司法運行機制,深刻改變著司法模式和司法發展形態。人工智能是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基礎和戰略性技術,已經成為司法體制改革的主要推動力,正加速與司法實踐深度融合?!八痉ㄈ斯ぶ悄艿奶匦允撬痉ㄅc人工智能的深度融合的本質,這種特性要求深入理解和尊重司法規律,滿足司法實踐需求,真正將人工智能的優勢融入到司法實踐當中。” ① 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在《意見》中明確要求,要通過司法人工智能技術,“大幅減輕法官事務性工作負擔,高效保障廉潔司法,精準服務社會治理”。
在當今我國司法改革實踐的語境下,司法領域對人工智能技術展現出強烈需求,其根源可追溯至司法資源配置、效率均衡、社會治理等難題。一方面,我國司法體系時常陷于“案多人少”的困境之中,而且簡單重復性案件占案件總數的 80% ,反映出傳統司法模式在應對現代社會復雜糾紛解決問題時所暴露出的效率瓶頸。 ②2020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就要求各級人民法院積極推進類案檢索工作,提升類案推送的智能化、精準化水平,以提高司法的效率。另一方面,有限的司法資源需要在公正和效率的雙重價值目標下實現優化配置。公正和效率是司法活動的核心價值追求,如何在公正和效率的雙重目標下實現司法資源的優化配置,是司法體制改革的關鍵任務。大規模科技應用的當下,技術主要通過對司法流程的支持賦能、部分環節的替代革新以及整體架構的重塑再造深度嵌人司法系統,③這為公正和效率的實現提供了破解之道。
在我國,司法一直以來都是實現國家建設和國家治理的一種重要方式,承擔著國家權力下沉、重塑國家權威的政治功能。因此,司法具有強烈的“嵌入性”色彩。④在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進程中,司法作為社會秩序的重要保障機制,需要積極參與社會風險防控和矛盾化解。2021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強調不僅要從源頭上化解矛盾糾紛,更要在源頭上防范矛盾糾紛的產生,完善預防性法律制度。2024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在審判工作中促進提質增效推動實質性化解矛盾糾紛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17條明確提出,“人民法院應當加強審判管理監督,強化案件質效分析,及時發現糾正問題,最大限度化解矛盾糾紛”。數據作為一種關鍵的生產要素,是包含著豐富語義的信息載體,隨著數據量的持續增加,多維度的信息圖景數據被構建起來。司法數據作為數據集合的特殊類型,不僅全流程客觀記錄了司法活動,也是公平正義在實踐層面的具象化表達,能反映出真實的司法效果。通過對司法數據的深度分析,能夠洞察司法實踐中存在的不足以及反映出來的社會治理問題,為司法制度的優化與完善提供科學依據。③人工智能技術能夠深度挖掘司法數據中的社會治理信息,例如社會矛盾的高發領域、群體糾紛的演化趨勢等,為社會治理決策提供科學依據,助力司法機關提前介人、精準施策,有效預防和化解社會矛盾。
二、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主要風險
人工智能憑借其獨特的優勢,在智慧司法的構建過程中展現出了巨大的潛力。然而,在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司法領域的過程中,也暴露出其固有的隱患和局限性,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潛在的法律、技術和倫理風險,可能使司法人工智能在法律上造成潛在的負面影響,在技術上限制功能的有效發揮,在倫理上產生不當的價值判斷。
(一)法律風險:潛在性的負面影響
司法人工智能理想的發展路徑是,智能化辦案系統的引入,能夠提升司法的透明度、效率和公正性,公眾對司法過程的了解和信任度將因此增加,從而維護司法權威,提高司法公信力。但是,由于存在技術本身的不足,以及數據基礎、社會和法律層面的多重因素影響,人工智能可能導致司法功能異化,帶來潛在的法律風險。例如,在人工智能深度介人司法的情境下,責任歸屬問題將變得更為復雜。當人工智能技術參與司法決策過程,一旦出現錯誤裁決、程序瑕疵或其他損害當事人權益的情況時,確定責任主體便成為難題。傳統的司法責任認定模式建立在明確的主體行為與主觀過錯基礎之上,而人工智能系統的運行具有自主性、復雜性,其輔助決策過程涉及多個環節與主體,包括算法開發者、數據提供者、司法機關等。在這種情況下,難以簡單地套用傳統責任認定規則來明確責任承擔者以及責任承擔程度。
第一,司法決策公正性被質疑風險。公正的司法決策是司法公信力的源泉,司法決策不僅是對法律的適用,還蘊含著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弘揚和引導。與法官判案相比,司法裁判人工智能化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由于人工智能缺乏對案件的價值判斷,根據相應情景理解的能力不足,從而可能影響司法判案的公正性。倘若人工智能在司法決策環節出現被驗證的失誤,如錯誤解讀證據、不合理運用法律條文等,不僅不會定分止爭,還會使公眾質疑司法決策的公正性。加之當公眾認為司法決策并非基于公正、客觀的判斷,還會受到人工智能失誤的影響時,司法公信力將受到嚴重損害。例如,在美國,法官借助算法預測功能來降低羈押率,以提高裁判的公正性和效率。但是這種做法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和批評,尤其是關于算法的準確性、算法考慮不相關的社會因素以及算法的正當程序引發了普遍的質疑。①
第二,司法信任度降低風險。司法公信力是社會公眾對司法制度、司法機關以及法官在處理各類案件過程中所表現出的公正性、權威性和有效性的信任程度、認可程度。公眾信任度降低指法官的司法裁判與公眾對于司法公正的普遍認知之間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如此之大,以至于可能顛覆公眾一般的和常理的認知,導致法官的裁判難以被接受。人工智能所具有的沒有個人情感、嚴格“依法辦事”的優勢,使得人工智能輔助裁判方式對人們產生持續的吸引力。然而,人工智能裁判不是根據“理”得到的判決,而是根據算法,缺乏人類推理的邏輯和因果聯系,無法按照人可以接受的方式進行解釋和說服,算法是“機理”而非“人理”。②司法訴訟過程不是簡單機械的程序推進,其本身內含著深入剖析案情、闡明事理,以及定分止爭的重要功能。在這一過程中,對當事人情感的理解與回應、對情理法的權衡與闡釋,往往是促使裁判結果具有說服力、為當事人所接受的關鍵因素。人工智能依據的是純粹理性的判斷,缺乏情感感知能力,難以在裁判過程中充分考慮和回應當事人復雜的情感訴求與現實情境。在這樣的情景之下,讓人們去接受一臺沒有情感、依據晦澀算法作出裁判的機器,顯然是非常困難的。
第三,司法權威性被削弱風險。公正是司法最根本的價值,實現公正是司法活動的首要目標,也是一切司法活動追求的第一要務,這一點不容置疑。司法的權威性來源于公眾對司法決策的尊重和服從。然而,當人工智能的失誤導致司法決策出現錯誤或不合常理的情況時,公眾對司法決策的尊重和服從意愿會降低,進而削弱司法權威。如果公眾不再相信司法決策是公正、合理且值得遵循的,那么司法在社會中的權威性和影響力將大打折扣,這對于維護社會秩序和推進法治建設極為不利。例如,盡管在線糾紛化解平臺優化了司法資源配置,降低了糾紛化解成本,但人們對于傳統司法公正的感知還無法完全遷移到智能化的解紛平臺上。①而且,在司法體制改革的目標中,解決司法效率問題固然重要,但更為關鍵的目標在于更好地保障作為司法生命線的司法公正。在實踐中,部分司法人工智能過度聚焦于批量案件的處理效率,將快速審結案件作為首要考慮,卻忽視了對具體案件公平正義的維護,不僅損害了當事人的利益,也破壞了司法公信力。
(二)技術風險:有限的功能發揮
技術自被發明起便帶有難以消除的原生性缺陷,這決定了人工智能技術在司法領域的應用必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面臨著要解決的技術難題。因此,在承認前沿技術給傳統司法工作帶來突破的同時,必須客觀分析技術障礙。例如,數據安全問題就是司法人工智能隨時面臨的技術風險。司法實踐中,人工智能的高效應用高度依賴海量數據的支撐,海量數據不僅包括基本的案件信息,還涵蓋了當事人身份資料、證據、案件細節等敏感和隱私內容。一方面,人工智能在數據存儲、傳輸和處理過程中,若安全措施保障不到位,可能導致數據泄露,侵犯當事人的信息權益,危害司法數據安全。另一方面,人工智能需要大量數據進行訓練和學習,存在數據被非法收集、共享的風險,也可能被用于商業目的或其他非法活動,損害司法數據的安全性和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司法人工智能的技術風險不僅反映在安全問題上,還有很多其他的表現形式,其指的是由于人工智能技術自身的不完善性,以及與司法領域復雜需求的不匹配性,而給司法運行帶來的風險。具體來說,司法人工智能的技術風險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第一,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的技術瓶頸不容忽視。人工智能雖然能夠模擬人類的某些思維過程,但終究無法完全替代人類的情感、經驗與創造能力。司法中的法律解釋與裁判往往涉及復雜的價值判斷,這是人工智能所難以勝任的。司法智能化其實就是對既有的司法裁判進行概率建模,歸納出能夠體現同類案件處理的共性與標準的司法要素,輔助法官辦案,但其無法涵攝復雜的司法裁判的全部過程和全部信息。尤其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當事人的需求不僅僅是答案,更包括支撐答案的具體原因和解釋。②此外,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迅速,司法領域引人的技術可能很快面臨更新換代,如果不能及時跟進,會導致司法工作效率下降,甚至出現技術與司法實踐相脫節的情況。
第二,人工智能技術與司法實踐需求不匹配。目前的人工智能技術仍處于發展階段,其算法的深度學習水平還遠未達到能取代人類審判的程度,運行性能和準確性可能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在弱人工智能階段,系統只是機械適用法條處理高度類型化的案件,可能因為沒有大量優質案例而無法實現更高智能的輔助裁判,若將這類系統普遍應用于司法案件,會出現為了追求司法效率而犧牲司法公正的情形。①此外,法律具有穩定性,而社會價值觀念卻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變化。司法人工智能在依據現有的法律規范和價值標準進行輔助裁判時,可能會面臨價值觀念已經發生變化,但法律尚未調整的情況。這將導致人工智能輔助作出的裁判結果在彼時的法律框架內是合法合理的,但從發展變化后的情形來看此時卻是不合理的,也就是沒有充分考慮“社會效果”。司法公正具有豐富的內涵,不僅要從靜態角度關注法官和以當事人為代表的社會主體對司法公正的看法,而且要從立案、審判、執行的全過程動態視角加以解析。②
第三,人工智能技術的有限性影響司法實踐效能提升。一方面,人工智能輔助決策過程依賴于預設的算法與模型,而這些算法與模型本身可能含有一定的局限性,從而影響司法決策的合理性與公正性。我國的司法人工智能,力圖以算法決策規避人腦的“決策噪音”,讓司法活動更為陽光,司法公正更為直觀,最終提升司法結果的客觀性、一致性、公正性和效率性。然而,算法決策和司法大數據的客觀性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易得,也存在被主觀因素侵入的風險。③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的不可解釋性也是一個需要解決的技術難題。當司法人工智能輔助作出司法決策時,往往難以追溯其背后所遵循的價值邏輯與依據,這使得司法過程的透明性與公信力受到挑戰?,F實中經常會面對的問題就是,即便引入了人工智能技術,在實際應用場景中,依舊離不開大量的人工干預,需要人工對運算得出的初步結果逐一進行比對與確認,不僅耗費人力、物力與時間成本,還使得整個司法運行效率降低。
(三)倫理風險:不當的價值判斷
《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范》提出,“將倫理道德融入人工智能研發和應用的生命周期”,可見倫理原則在司法人工智能中也必須處于基礎性位置。然而,司法人工智能可能遇到倫理風險,其中的算法歧視問題就是典型例證。算法作為人工智能的核心驅動,其設計初衷是追求客觀、公正的決策結果,但在實際運行中卻可能受到多種因素的干擾而產生歧視性輸出和結果。算法本身由于存在的技術局限性,可能導致代碼規則難以保障論辯參與、算法黑箱難以解釋裁判合理性、群組正義難以回應權利優先性等深層次問題。這些算法歧視的具體表現來源于大數據技術應用,其成因主要有數據缺陷和技術缺陷兩方面,而算法歧視不僅存在于司法裁判中,也存在于所有人工智能技術應用領域。司法人工智能的倫理風險的表現形態是多樣化的,指的是在人工智能應用于司法的過程中,因技術使用、決策機制等引發的一系列與倫理道德相悖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可能影響司法公正和司法權威,還會對社會公平正義以及個人的權利產生影響。
一方面,技術平臺往往會利用自身在數據處理和深度學習算法上的技術優勢,生成隱性的控制權,形成人工智能算法的運行邏輯,并深刻地改變以往的生產生活方式,誘發一系列的倫理危機。④例如,“基因科技原生的善并不是實質的善,而是達到目的之手段,能夠在服務眾多迥異目的上發揮作用,這種善未必考慮基因隱私權保護的共同體困境有何特殊性?!雹墼O計者作為人工智能初始規則與架構的構建者,其認知水平受諸多因素的影響和限制。認知可能存在的局限將會導致在設計司法人工智能算法和構建模型時,無法全面、準確地預見技術在司法實踐中可能遭遇的各種復雜情境。同時,設計者自身的價值取向也會不自覺地融入系統設計中,這是不能否定的,若其秉持的價值觀念與司法規律、法律價值追求存在偏差,那么這些隱含的價值傾向將在司法人工智能的決策邏輯中得以體現,埋下倫理風險隱患。①
另一方面,在智慧司法變革中,存在當事人、司法機關與技術的關系從技術輔助走向技術主導的趨勢,進而存在滑向技術依賴的隱憂,也就是法官在司法決策中過度依賴技術,司法機關對技術公司按需求設計開發、系統升級改造形成技術依賴循環。②隨著技術主導性的不斷提升,傳統司法組織架構的穩定性、法官的判斷力以及其權威性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法官基于經驗和法理的獨立判斷空間呈現出逐漸式微的態勢。③人工智能憑借其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信息檢索功能以及基于算法模型的模式識別技術,構建起與司法人員截然不同的知識結構和能力體系。在海量的數據面前,司法人員容易對算法決策結論產生盲目迷信,從而導致能動性法律判斷的弱化。對于算法決策的盲信和盲從,可能造成法官對人工智能的過度依賴,轉而傾向于采用人工智能所提供的簡單相關性分析結果,機械地執行人工智能所提供的裁判結果,陷入技術主導的困境,進而導致“機械司法”。
三、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指導理念
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是對人類智慧和能力的一種補充及提升,而非替代。這類應用有力推動著司法的智能化發展,有別于人工智能在行政、立法等其他領域的應用,體現出司法權獨有的屬性和特征。隨著人工智能介人案件裁判活動,司法權既要保持原有判斷權的鮮明底色,又要借助科技手段優化正義的“生產流程”。相比之下,人工智能在行政領域的應用要以追求效率為導向,而其在立法領域的應用則應具有前瞻性和預測性。與立法權、行政權有所不同的是,人工智能要幫助司法權在實質正義與形式理性、權力制約與技術賦能之間尋求平衡,其間所含的張力恰是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區別于其他權力領域的獨特之處。若要使人工智能發揮作用,則必須確保其符合司法權運行的基本規律,而這一切都要在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價值理念指導下加以落實。具體而言,司法人工智能應秉持輔助司法、提高司法效率及更好實現司法的公平正義等基本價值理念,確保技術始終服務于司法正義,推動司法改革順利推進。
(一)角色定位:作為司法的輔助性工具
輔助通常指在某個過程、活動、系統中起到補充、協助、支持主要部分或主體發揮作用的性質或狀態。在技術領域,輔助性工具是對主要生產工具起到增強功能、提升效率等輔助作用的,例如圖像處理軟件中的某些插件是輔助性的,幫助用戶在基礎圖像處理功能之上實現更特殊、更精細的效果。司法人工智能“主要是借助現代科學技術,對所收集的已決案件及法律法規等數據進行整理、分析,輔助司法審判工作更加公正高效?!雹佟兑庖姟访鞔_提出,“無論技術發展到何種水平,人工智能都不得代替法官裁判”。人工智能在司法中的應用并非是對人類智慧的替代,而是其輔助與擴展功能的體現。在人工智能與司法融合中,法官的核心地位不容動搖,需始終把控司法決策權,以審慎且理性的態度,科學、合理地運用人工智能所提供的輔助功能。
第一,法律人工智能應定位于作輔助法律人決策的助手和“參謀”,這既是由法律人與公眾對法律職業的認知所決定,也是由人工智能自身的不足所決定的。②《指導意見》第13條強調:“人民法院應當強化一、二審裁判文書的釋法說理,正面回應當事人的訴辯意見,嚴格落實判后答疑,促進當事人服判息訴?!比斯ぶ悄芗夹g在現階段主要依賴于海量案例數據的積累與算法模型的構建,通過對案件關鍵要素的特征提取和模式識別,快速檢索出與待決案件在形式上相似的既往案例,并參照其裁判結果給出初步的裁判建議。盡管這一過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審判效率、統一裁判尺度,但在面對那些需要深入剖析法律條文背后的目的、權衡多元價值沖突或者存在特殊社會背景因素的復雜疑難案件時,人工智能技術的局限性便凸顯出來。易言之,盡管司法人工智能具有人類法官不可比擬的優勢,但也具有不可克服的缺陷,即無法應對不確定性,不具有人類常識常情,以及無法進行價值判斷。傳統的司法活動是法律和道德的統一,要兼顧法理情,即除了正確適用司法規則以外,還要求法官具有同理心、正義感,而這些通常由人來彰顯的司法屬性是無法為機器所完全替代的。人工智能難以像法律人那樣運用目的解釋方法,從法律體系的整體框架、社會效果等多個層面進行綜合性的權衡,從而可能導致在某些特定案件中裁判結果的機械性與片面性,無法充分實現法律的正義追求。
第二,人工智能難以理解法律條文背后的立法意圖和法律精神,可能機械適用法律,導致司法解釋不準確。如對于“公序良俗”等類型化法律概念,人工智能難以作出符合法律本意的解釋。而且,法律條文具有抽象性和模糊性的特點,需要法官結合立法目的、法律原則等進行解釋。人工智能在單一、固定的機械化判斷中表現優異,但并非所有的法律原則或規則都是確定的,司法活動也不僅僅是法條的機械化適用,法官不僅是法律的適用者,更是法律的“解釋者”。③尤其在復雜的疑難案件中,法官僅僅依靠程式化的人工智能去“斷案”是遠遠不夠的,常需跳出一般性的法律文本,進行復雜的“常理”的價值權衡,但是這種價值權衡往往無法量化,致使疑難案件成為算法難以預見和應對的特殊情況。換言之,算法決策憑借程序性、公式化的計算模型,在優化訴訟程序以及處理簡單案件方面優勢明顯,但是一旦面對重大復雜疑難案件便存在障礙。
第三,在司法裁判中,盡管人工智能輔助裁判系統扮演著特定角色,但是其生成的裁判結果,本質上僅具備“建議”屬性,而不具備對司法裁判者的“干預”權力。當下智慧法院建設雖已取得喜人的成績,但從發展階段來說,仍是初級階段,屬于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輔助司法有兩類:一是人工智能對司法工作中的一項或幾項獨立的事務提供智能支持,但主要工作依然是由法官完成;二是在有限條件下可以實現由算法進行輔助審理裁判,但需要人工實時監督和必要接管。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等相關條文已經明確規定了審判權獨占原則。這就決定了盡管人工智能輔助裁判系統依托強大的數據處理與算法分析能力,可高效生成裁判結果,發揮著重要的輔助作用,但是人工智能無論技術如何先進、功能如何強大,該系統所生成的裁判結果,僅能作為裁判者參考的依據與思路來源,無法直接成為最終裁判。
(二)目標導向:推動司法工作高質量發展
技術賦能是利用先進的技術手段,為組織或系統賦予新的能力和優勢,以提升其效率、創新能力、競爭力等,從而更好地實現目標的過程。當前,技術賦能也成為司法人工智能的鮮明特征和目標要求。基于傳統社會背景所構建的司法制度,在數字時代面臨重重挑戰,在某些方面已無法滿足智能社會的發展需求。同時,隨著人類社會的生產生活逐漸數字化,公眾對司法的期待已發生了深刻轉變,他們不僅要求司法制度能確保公開、公平、公正,還要求司法更加便捷、高效和開放。《綱要》提出,構建高效便民、智慧精準的訴訟服務體系。在司法人工智能的技術賦能過程中,不僅強調利用科技手段提升司法效率與準確性,還致力于構建更加智能化、透明化、人性化的司法體系,以滿足公眾對于公平正義的新期待。
根據帕特里克·格雷(H.PatrickGlenn)的觀點,英美判例法國家之所以率先出現法律專家系統,其核心原因就在于面對數量龐大的判例案卷,若無計算機進行編纂、分類及高效查詢,該法律體系將難以有效運作。②當前,我國人民法院面臨著“案件堆積而人力資源匱乏”的嚴峻挑戰,法官數量與案件量之間嚴重失衡,不僅給法官帶來了沉重的職業負擔,更重要的是,人民群眾的糾紛解決訴求難以獲得迅速且有效的司法回應,會導致出現“延遲訴訟與積案實際上等于拒絕審判”③的情況。技術是提升效率的有效手段,能大幅縮短任務執行時間,優化資源配置。在《人工智能白皮書》中,人工智能被描述為“新型戰略技術”,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中被界定為“技術”。因此,人工智能應用被確定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實現技術賦能。
國家治理現代化視域下,司法公正不僅要實現,還需要高效實現。司法公正是司法效率的目標,司法效率是實現司法公正的保障,公正在法律中的第二層意義就是指效率。④司法人工智能在這方面優勢顯著,人工智能可快速處理大量法律文書,如案件材料的自動分類、歸納,節省法官人工查閱、整理的時間。在審判執行領域,借助人工智能的算法優勢,能夠對海量案件數據進行快速分析,精準提取關鍵信息,輔助法官形成更為科學合理的裁判思路,確保法律適用的一致性與公正性。在訴訟服務方面,人工智能可通過構建智能化的服務平臺,實現訴訟流程的自動化引導、在線法律咨詢的智能解答以及案件信息的實時查詢與反饋。于司法管理而言,人工智能的應用有助于優化司法資源配置,實現對司法人員績效的科學評估、案件流程的智能監控與管理,提高司法管理的精細化與科學化水平。在服務社會治理層面,人工智能技術賦能司法機關,使其能夠更高效地分析社會矛盾糾紛的類型與趨勢,為社會治理決策提供精準的數據支持與風險預警,促進司法與社會治理的協同聯動。總之,對司法效率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司法運行的節奏與模式,盡管公平導向依然是司法的核心目標,但效率的提升在人工智能助力下成為司法變革中極為突出的特征和要求。
(三)價值追求:實現更高層次的司法公正
司法公正對于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保障公民權利具有重要意義。在法治建設不斷推進的時代背景下,司法人工智能正以其獨特的優勢和巨大的潛力,成為推動司法公正邁向更高水平的關鍵因素。其目的明確,旨在全方位、深層次地提升司法系統的效率,將“以人民為中心”貫穿司法工作全流程,實現更高水平的司法公正。一方面,減少人為偏差。法官在審判過程中難免受主觀情感、專業知識局限等因素影響。司法人工智能在證據分析和法律推理環節,能依據客觀標準對證據進行全面、細致審查,避免人為疏忽遺漏關鍵證據。在法律條文適用上,憑借強大的法律數據庫檢索和精準匹配功能,為法官提供準確的法律依據,減少因法官對法律條文理解不同導致的同案不同判現象。另一方面,促進司法公開透明。司法公開透明是司法公正的重要保障。人工智能技術可以實現司法數據的實時統計與分析,并以可視化形式呈現,而且能夠發現數據“背后”的多種問題,諸如案件處理的質量問題、司法廉潔方面的風險以及法律文書存在的缺陷等。公眾可通過專門的司法數據公開平臺,便捷地獲取各類案件的審判流程、裁判結果等信息,加強對司法活動的監督。
就司法實踐而言,通過司法人工智能提升司法效率、促進司法公正也是當前司法改革最為重要的目標。數字化時代,司法人工智能正以其獨特優勢,為司法公正筑牢堅實基礎。從法治理論的基本架構來看,司法為民乃是現代司法理念的基礎,其根源在于民主法治思想中對公民權利保障的基本要求,體現了人民主權原則在司法領域的貫徹落實。而公正司法則是法治秩序得以維持穩定的關鍵,其契合了法律正義的內在價值追求,在實體上要求法律適用精準、權利義務分配均衡,在程序上保障訴訟參與人的合法權利、遵循正當程序原則,以實現司法裁判的公平、公正、公開。司法人工智能作為司法現代化的新興助力,唯有深度融合司法為民與公正司法的理念,才能在技術賦能的同時,遵循司法的本質規律與價值取向,推動司法不斷邁向更高水平的公平正義。
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旨在實現“數字正義”。在建設智慧司法的背景下,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致力于推動技術理性與司法理性的深度融合,即“人機交互”。借助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的協同發力,不斷提高司法工作的質量和效率,對司法程序進行全流程、全方位優化,從而達成“數字正義”的目標,讓公平正義以數字化的方式得以充分彰顯。在傳統司法過程中,法官需耗費大量精力在數量眾多的法律法規與案例中尋找適用依據,難免存在疏漏或理解偏差。司法人工智能能夠為法官提供全面且精準的參考依據,憑借強大的機器學習算法,能在短時間內對相似案例和現行法律條文進行深度分析與匹配。隨著法官在刑事、行政和民事案件中越來越多地面對機器學習算法,他們應該對這些算法結果作出解釋,而解決“黑箱”問題的一種方法是設計系統,解釋算法是如何得出結論或預測的。①如果能做到這點,那么算法的應用不僅提升了司法的糾紛處理能力,而且可以增加司法程序的公開透明,“智能化”的司法樣態實現了對物理時空要素的優化重組,使物理意義上的“接近正義”邁向數字意義上的“可視正義”。①
四、司法人工智能風險治理的方法進路
司法人工智能風險治理的方法進路需要強化司法人工智能的頂層設計,從制定司法人工智能的規范體系、完善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規則、構建司法人工智能的監管制度以及加強司法人工智能的倫理審查等方面入手,形成全方位、多層次的風險治理格局。
(一)強化司法人工智能的頂層設計
加強司法人工智能的頂層設計,是司法人工智能科學、有序、健康發展的關鍵,對于提升司法效能、維護司法公正、推動司法現代化意義重大。司法系統涉及多個部門和環節,加強頂層設計能夠從宏觀層面整合司法人力、物力、財力等資源,避免不同地區、部門在司法人工智能建設中各自為政、重復建設。同時,強化頂層設計可以有效協調司法人工智能與其他司法改革舉措之間的關系,使人工智能技術與司法體制改革相互促進,確保司法系統的各項工作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形成有機整體,共同推動司法發展。一是完善人工智能政策法規與制度框架。政府和司法部門應協同制定專門針對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政策法規,明確人工智能在司法中的定位、應用限度等問題。建立健全相關制度,規范人工智能技術在司法數據采集、存儲和使用等環節的操作流程。二是完善和統一技術標準與規范。組織行業專家、技術人員和司法人員共同制定統一的司法人工智能技術標準與規范,涵蓋算法的準確性、可靠性、可解釋性要求,以及系統的兼容性、穩定性和安全性等內容。三是提升數據質量,構建完善的司法數據治理體系。加強司法數據采集的規范化管理,確保采集的數據全面、準確、合法,避免數據偏差和錯誤。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推動司法數據的開放共享,為司法人工智能應用提供更豐富和多樣化的數據資源。
(二)制定司法人工智能的規范體系
近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社會各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世界主要國家充分意識到,為確保人工智能技術在法律框架內穩健發展,必須強化法律規制。2024年5月歐盟理事會正式批準全球第一部《人工智能法案》(AIAct),2024年12月韓國國會通過了《人工智能發展和建立信任基本法》。目前我國人工智能立法進程稍顯滯后,在國家層面還沒有關于人工智能的專門或綜合性立法,相關立法仍然以地方規章制度以及國務院的行政規章為主,而且也主要是以具體的應用場景為抓手,總體上缺乏一些綜合性、一般性的規定。②面對人工智能技術引發的新問題、新挑戰,亟須加快立法步伐,構建司法人工智能的規范體系。
其一,人工智能立法須具有一定的預見性和長遠性。技術發展深刻且廣泛地重塑著社會運轉模式,其影響力滲透至各個層面,由此構成法律必須予以回應的現實基礎。應對數字化社會變化較快的特征,立法須具有一定的前瞻性、適度的超前性。立法要提高效率,更重要的是法律模式要創新,法律要更加開放和兼容。在不同的領域中人工智能應用目標各異,一般性、統一的基本定律難以全面適應。故在司法領域,需構建系統性、預見性的法治規范框架,界定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合理邊界。其二,制定專門的法律規范,明確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限度。應充分考慮技術發展的特點和趨勢,對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場景、潛在風險和發展趨勢進行深入分析,按照“急用先立、成熟先立”的原則,以倫理標準為依據,綜合多方主體力量共同評估哪些領域的風險挑戰最為嚴重。①其三,將技術發展所獨具的特點以及呈現出的動態趨勢納入通盤考量。一方面,明確哪些領域應當介入,哪些方面不宜過度干涉。例如在新興技術的探索階段,應給予一定的創新空間,不要過早束縛其發展。2024年9月29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州長加文·紐森以“不應只考慮模型成本和算力”等為由否決了《SB—1047前沿人工智能模型安全與創新法案》,這反映出美國在人工智能立法中強調創新發展優先的一貫傾向。另一方面,積極引導人工智能在司法中的應用。針對人工智能的法律應對措施,我國將其視為一項重要的國家戰略技術,并主要側重于通過產業政策來推動、支持和促進人工智能的發展。為此,應通過制定合理的法律法規以及政策措施,為司法人工智能營造良好的法治環境。
(三)完善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規則
完善人工智能技術應用規范體系與激發人工智能功能發揮相互依存,而且完善的應用規范能夠明確人工智能技術在司法領域的應用邊界,防止技術濫用,從而為人工智能發展與適用創造有序、安全的環境。
第一,優化數據基礎建設,夯實技術規范應用底座。高質量的數據是司法人工智能應用的基礎。首先,應建立統一、規范的司法數據采集標準和體系,確保各類司法數據的完整性、準確性和及時性。《綱要》提出,會同有關部門推進跨部門大數據辦案平臺建設,推動構建“總對總”數據匯聚共享機制。因此,要構建統一、規范、安全的司法大數據平臺,整合各級人民法院及相關部門數據資源。其次,加強司法數據的整合與共享,打破不同地區、不同層級司法機關之間的數據壁壘,實現數據的互聯互通,為人工智能算法訓練提供豐富多樣的樣本。我國智慧法院的建設基本由各地審判機關通過“服務外包”的形式將平臺或系統委托給人工智能技術企業、科研院所來完成,在人工智能輔助司法審判方面呈現各自為營的發展態勢,“同案不同判”的現象難以避免,建立全國適用的智能輔助系統乃是大勢所趨。
第二,強化人工智能司法應用技術研發針對性,提高數字化覆蓋程度?!熬C合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前景,以及司法審判實踐的獨特制度屬性和邏輯面向,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司法和促進司法公正存在多種可行路徑。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司法實踐在技術上是可行的,在價值上也是值得追求的?!雹诋斍埃痉ǜ母飳λ痉ǖ男畔⒒?、智能化提出了更高要求,強化司法人工智能技術研發針對性,有助于推動司法流程再造、審判方式改革。要加強關鍵技術研發,針對“法律人群體不參與智慧司法創新的需求提煉、方案制定、科學研究、產品研發等工作,而是純粹地期望購買產品”的現實問題,應組織產學研優勢力量,針對面向司法語境的大規模預訓練語言模型及其應用等關鍵核心技術開展集智攻關。
第三,增進算法透明度,提升司法服務質量。我們有必要在技術維度探索算法的可解釋性,加快推進算法模型的透明性,努力消解算法的固有技術風險。傳統的司法透明主要指貫徹公開審判原則,公開審判過程。人工智能應用于司法活動趨勢下,司法透明不僅包括程序公開,更涵蓋司法數據的公開以及算法的開源,也更多地指向算法黑箱問題。①因此,要提升算法透明度和可解釋性,開發能夠解釋算法決策過程和依據的技術,使法官和其他司法人員能夠理解人工智能給出建議或預警的邏輯,減少對算法黑箱的擔憂,增強公眾對人工智能輔助結果的信任。
(四)構建司法人工智能的監管制度
《規劃》提出,“建立健全公開透明的人工智能監管體系”,實現全流程監管。結合我國司法人工智能的應用現狀,可以實行司法人工智能分類監管策略:一方面,分類監管能夠確保在充分實現人工智能賦能的同時有效防控風險;另一方面,分類監管策略有助于提升監管效率,避免“一刀切”式的監管過度或不足的問題。司法人工智能監管應遵循法治原則、透明性與可解釋原則、公平與非歧視原則以及安全與隱私保護原則,在此前提下實行動態監測和實時反饋,重點解決好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監管制度建設要立足司法現實發展狀況。當下,人工智能在不同領域、不同地區的應用程度和成熟度差異較大。需要監管部門依據各領域、各地區人工智能技術的實際應用情況,制定與之適配的監管規則,可選擇部分人民法院或特定類型案件試點,借助沙盒在可控范圍內進行監管測試,充分積累經驗再逐步推廣。為實現對司法人工智能的有效治理,監管政策的制定應當充分考慮人工智能發展背后所包含的公平、效率、創新的價值觀和倫理基礎。②對于技術成熟、風險可控的人工智能應用,可適當簡化監管流程,側重于對應用效果的評估;而對于那些尚處于探索階段、風險不確定的司法應用,則要加強過程監管。
第二,監管制度建設要著眼未來發展趨勢。一些新興的人工智能應用,雖然目前還未大規模普及,但在未來可能會對社會產生深遠影響。監管部門需要具備前瞻性眼光,提前預判潛在應用可能帶來的風險和挑戰,預先制定分類監管框架,以便在相關技術成熟并推廣時,能夠迅速、有效地進行監管。比如,在算法合規方面,應建立備案審查制度,保證算法使用符合法律規定;在數據質量方面,應出臺制度規范司法數據的采集、標注和訓練,使之具有代表性、多樣性和公平性,盡可能消除司法數據所含偏見和歧視;在安全保障方面,應制定司法人工智能的安全認證制度,據此定期進行壓力測試和漏洞檢測。
第三,制定分類監管的具體措施。按照人工智能應用的風險等級、風險類型、數據敏感性以及對社會的影響程度等因素,可以進行細致分類,如根據司法人工智能是否影響人身權利、用于輔助性或程序性事務處理還是僅提供基礎服務支持等標準,將其風險等級分為高、中、低三類并分別予以監管。此外,還應構建完備的算法審查與公開機制,成立由檢察官、法官、律師以及包括機器學習、法學、社會學、倫理學、經濟學等多領域專家構成的具有較高獨立性的審查委員會,進行必要的倫理和法律審查,盡可能地確保算法的合法性與公正性。③對于風險較高、對公共安全有重大影響的司法人工智能應用,要實施嚴格監管,涵蓋從算法設計的審查、數據使用的規范到應用上線前的嚴格測試等全流程管控。同時,應建立司法人工智能應用負面清單,凡是可能導致不可預測的司法風險的人工智能應用都應當列入負面清單。①對于司法人工智能的分類監管旨在實現精準治理,既要避免過度限制人工智能在司法中的低風險應用,又要對司法人工智能潛在的高風險嚴格防控,其間采用的分類標準應實現動態調整和持續更新,以此回應技術的迭代更新和司法實踐的現實反饋。
(五)加強司法人工智能的倫理審查
《意見》提出,堅持倫理規則先行的理念。人工智能正快速深化其在司法領域的應用,為司法工作帶來顯著的效能提升,然而,這一趨勢也伴隨著一系列亟待解決的倫理問題,對司法體系的運作提出了新的考驗。因此,制定倫理準則并開展倫理審查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一方面,結合司法的特點和規律,制定完善的人工智能倫理準則,強調人工智能在輔助司法過程中需遵循公正、公平、透明等原則,不得因外在影響因素產生歧視性裁判結果。此項工作應由最高人民法院牽頭統一部署,交由其下設的信息化職能部門具體執行和實施,邀請包括法律專家、技術專家、司法實務工作者、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及其他相關權力機關等各方廣泛參與,組成專門委員會,并通過聽證會征集意見,聽取民眾的想法和建議。針對司法人工智能制定倫理準則,應區分不同場景和案件類型,明確倫理準則的責任歸屬,規定開發者、使用者和監管者各自所應承擔的具體責任及其相應的追責路徑,同時兼顧人類文明的基本價值理念與司法人工智能的長遠發展。一是堅守人權與法治的核心價值理念,這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過程中對個體基本權利保障以及法律秩序維護的深刻認知。確保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不會對人類尊嚴、自由等基本人權構成侵害,且始終在法治的框架內有序規范發展。例如,歐盟法院通過將個人數據受保護權置于基本權利的保護邏輯之下,在實踐中強化個人數據受保護權這一新興基本權利的法律地位。②二是積極致力于推動值得信賴的司法人工智能的廣泛普及,從新興技術與社會共生發展角度看,只有當司法人工智能獲得公眾的信任,才能充分發揮其在司法領域的作用,實現技術創新與社會進步的良性互動。在推動人工智能技術的普及過程中,保障其可及性是關鍵要素。應注重司法人工智能產品與服務設計的普適性,通過政策引導、產業扶持等方式,降低人工智能產品與服務的成本。
另一方面,開展倫理審查,確保司法公正,維護人類主體地位。建立分階段的倫理審查機制,包括研發前的評估審查、研發中的監督審查和研發后的應用審查,對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應用項目進行全生命周期的倫理評估,確保其符合倫理準則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人工智能系統研發和應用的關鍵環節,組織倫理專家、法律專家等進行論證和審查,同時由最高人民法院信息中心或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提供數據開發、算法決策、模型設計等重要信息予以輔助,確保倫理審查的開展更有效率和針對性。司法人工智能的倫理審查可采取日志分析、參數提取、案例抽樣等多種手段。其中,對于實體裁判中不可計算的價值判斷,開展倫理審查時要慎之又慎。司法工作人員和司法人工智能的開發者都是司法人工智能的創新主體,雙方應建立長期而穩定的監督指導與合作交流機制,同時需要在整個過程中,即從設計研發階段、訓練學習環節直至部署應用,主動承擔起科技倫理管理的主體責任,保證倫理要求被深度融合到人工智能的整個生命周期中,并與倫理原則保持一致,建議在人民法院信息職能部門設立專門機構,與相關部門對接隨時配合倫理審查,以提高倫理審查的專業程度和實際成效。
五、結語
在現代科技與司法實踐的交融互動中,人工智能技術展現出鮮明的兩面性特質。從促進發展維度審視,人工智能憑借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精準的模式識別功能以及高效的邏輯推理效能,有力地推動了司法效率的提升,并重塑了司法裁判流程,為司法體系的現代化轉型注人了新的活力。然而,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也對傳統司法價值觀念發起了沖擊與挑戰,衍生出一系列應用風險,這是司法體制改革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也就是說,人工智能技術所代表的技術理性,盡管具有顯著的工具優勢,但倘若缺乏合理的規制與引導,極易與經驗理性產生偏離。因此,為了實現司法領域中技術應用與價值堅守的平衡,確保司法公正與效率的協同共進,可以通過構建科學的監管制度、完善的法律規范框架以及嚴謹的倫理審查機制,以技術理性來校準可能出現的偏差,使人工智能技術成為司法實踐的有益補充,推動司法體制改革行穩致遠。
Abstract: In the digital era,technology has increasingly become a pivotal driver of social development.As an integral part of modern national governance,the judiciary must also adapt to technological trends.The integration of judici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epresents a crucial step in modernizing the judicial system and a natural outcome of technological advancement.It enhances judicial inteligence,strengthens the judiciary's effectiveness in social governance,and better meets public demands for fair and effcient justice.The convergence of technology and law within the judicial system is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bidirectional drivers between technical rationality and the inherent needs of legal practice,reflecting profound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logic. Whil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demonstrates enormous potential in constructing smart justice,it also exposes inherent limitations and concomitant risks,including legal,technical,ethical,and judicial function alienation risks,which may escalate from latent threats to tangible chalenges.The applicationof judici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erves to complement and enhance judicial work.To effctively address these risks,it is essential to uphold values such as assisting judicial work,improving efficiency,and advancing fairness and justice.This requires robust top-level design,including the formulation of regulatory frameworks,establishment of application rules,development of oversight mechanisms,and reinforcement of ethical reviews,to ensure technology remains subservient to judicial justice.
Key Words: Artificial Intellgence; Judici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Assisting Judicial Work; Judicial ieform; Technical Empowerment
(責任編輯:張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