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周期理論下我國域名法律制度的立體模式形塑

一、引言

域名是指“互聯網上識別和定位計算機的層次結構式的字符標識，與該計算機的互聯網協議（IP）地址相對應”。‘其允許借助一系列字符來替代網址，從而極大地便利了互聯網用戶對網址的識別。2根據中國信通院發布的《互聯網域名產業報告（2024年）》，截至2023年12月，我國域名注冊總量約為3160萬個，3體現出我國龐大的域名注冊和使用市場。作為一種網絡公開的資源，域名原本并不屬于任何人所有。自羅馬法以降，“先占原則”成為了解決無主物歸屬的重要方式，目前域名“先申請先注冊”的注冊要求也體現了該原則。在“先占原則”之下，投資會帶來兩方面的收益：一則為生產性收益，即收益獲得超過成本投資；二則為投機性收益，即基于對資源所有權的獲得而對其價值的增加享有的收益。4為了追求投機性收益的最大化，企業會不斷地搶注域名，形成互聯網領域的“圈地運動”，導致侵犯域名的現象時有發生。5鑒于此，有必要梳理目前域名制度運轉的實踐困境，并據此有針對性地提出完善建議，以期保證域名法律制度的良好運轉。

二、域名制度的功能演進：從技術性到商業化

域名制度設置的初衷，是為了實現通過參數來識別網絡主機地址代碼的技術性功能，搭建起連接用戶與計算機IP地址的橋梁。但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和社會商業化程度的提高，域名早已超脫其原來的技術作用，完成了向商業識別功能的質的轉變，成為不可小的經營資源。

（一）域名的技術功能勢弱

如前所述，域名制度在設計之初的目的僅僅是使煩瑣的網址便于記憶和訪問，在技術層面上是一種尋址媒介。它所對應的網址，將人們生活的現實世界與網絡的虛擬世界之間的聯系變成了可供操作的事實。域名便于記憶和訪問的技術特征通過其結構實現。域名采用分層結構，其一般形式為：“主機名．三級域名．二級域名．頂級域名。”各分量之間用點隔開，分別代表不同級別的域名。‘根據其性質可以分為前綴、中心域名和后綴三部分。以知網為例，在“https：//www.cnki.net”域名中，“https：//www”為前綴；“.net”為頂級域名，也為后綴;“cnki”為二級域名，也是網站的名稱，系整個域名的實體部分，也有學者將該部分稱為“域位”，“其通常是域名搶注的目標。實際上，頂級域名是公用的，只有域位才能體現注冊者的個性化選擇。°相較于以往IP地址的一串數字，域名的結構設計只需要用戶記憶域位即可。換言之，如果域位本身很長或者非常復雜，那么其同樣不便于記憶，也不容易輸入，這違背了域名制度設置的目的。此外，一個復雜無規律的域名注定會被市場所淘汰，而這并非注冊者之所欲。因此，注冊者在選取域名注冊之時并非肆意，而是經過了注冊人深思熟慮，盡量選擇與自己商品名稱、商標等相聯系且簡單容易的詞匯等。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超文本鏈接、Meta標記等新興技術層出不窮，這些技術的應用使得用戶在無需通過域名訪問的情況下，即可在互聯網上獲取網站的基本信息，弱化了域名指示網址的技術功能。在可預知的范圍內，技術的快速更迭勢必會提供更多不通過輸入域名就可以訪問網站的方式，進而模糊域名與網址之間的聯系。

（二）域名的識別功能擴張

隨著互聯網作為廣告媒介與電子商務平臺的多重價值不斷凸顯，域名功能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技術功能轉向識別功能，這正是域名作為知識財產所發揮的功用。關于域名的識別功能，學界有不同的認知。有學者認為域名的識別性即為顯著性；1°有學者認為識別功能包括商業識別功能、財產價值功能和形象代表功能；\"還有學者將識別功能分為身份標識作用以及商品或服務來源的識別作用。1但不論何種理解，域名的識別功能除了能在互聯網中代表自己之外，還應當具備一定的商業價值。13

域名的識別功能在商業環境中轉化為經濟利益。注意力經濟借由吸引用戶注意力的方式獲得商業利益，14其并非互聯網時期獨有的產物。在傳統的商業模式下，注意力往往內嵌在字號、商標等無形資產當中。電子商務的發展，進一步放大了注意力經濟的市場價值。注意力經濟下通常點擊率與利潤成正比，這就意味著一個簡單易記、識別能力強的域名很容易脫穎而出，吸引更多的流量，進而獲取高額利潤。此外，原本作為快速打開網站介質的域名被賦予了濃厚的商業色彩，發揮著與商標類似的表征作用，即識別商品與服務的來源。也正基于此，域名被稱為“網絡商標”或“第二商標”。域名與商標相互獨立，相輔相成，線上線下聯動，分別作用于網絡空間和現實環境，發揮著宣傳商品與服務的作用。這種表征作用使消費者能夠快速識別網站中商品或服務的來源，這種“來源識別”是形成商譽的前提，域名的識別功能越強，就越容易刺激市場主體的競爭投入，進而能夠順利凝結成為商譽。商譽作為一種特殊的商業信用，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15

三、域名權的法律性質：一項獨立的知 識產權

關于域名法律性質的理解，首先要探討域名之上所承載的利益能否單獨成為一項權利，還需要在肯定域名權利地位之時分析其類型。由于我國并未對域名的法律性質作出規定，因此招致了諸多爭議，有待進一步廓清。

（一）域名法律性質的論爭評析

1.關于域名法律性質的不同學說

目前關于域名的法律性質，理論和實務界主要有三種觀點：

（1）純粹技術說。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域名僅是存在于虛擬網絡環境中的一串符號，并不存在過多法律層面的意義，通過技術規范就足以達到對域名制度管理的目的。因此，沒有必要賦予域名一定的權利地位。 16

（2）民事權益說。該觀點內部還存在“債權說”“名稱權說”“類似知識產權的新型民事權益說”等分歧。首先，持“債權說”觀點的學者認為在申請注冊域名時，申請人需要與域名注冊服務機構簽訂域名注冊協議，而這就意味著域名注冊人享有的是基于域名注冊協議獲得的債權。1進一步地，弗吉尼亞州高等法院認為注冊商與注冊機構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服務合同，1該觀點在\"Dorerv.Arel\"案中得到驗證。19其次，主張“名稱權說”的學者認為，域名并非知識產權，它不過是定位網址的外部代碼。當用戶輸入域名時，計算機就實現了與本地服務器的聯系，將域名翻譯成互聯網的IP地址，發揮著類似于門牌號碼的作用，歸根到底域名就是為了實現定位和識別功能，符合名稱權的特征。2最后，主張“類似知識產權的新型民事利益說”的學者認為，權利與利益的劃分在于是否法律化，為此，域名只能作為利益而非權利進行保護。但由于域名在互聯網當中發揮著與商標、商號等類似的區別功能以及其蘊含的巨大商業價值等原因，其應當作為一種類似于知識產權的新型民事權益予以保護。21

（3）知識產權說。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域名是知識產權的客體，但在其應當以何種樣態納入知識產權法體系中時存在齟齲。一派學者認為域名是商標在互聯網領域的延伸，2或者認為應當將商標納入傳統標識權的范疇予以規制；23另一派學者認為域名應當作為一種獨立的新型知識產權得到特殊保護。24其中，在域外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商標延伸說”有眾多的擁者。美國專利商標局早在1998年就指出，只要域名符合顯著性等要求，就可以注冊為商標。25有國外學者在此基礎上，提出一種新的視角，即將域名作為數字商標。2這一界定的優勢在于，域名可以借鑒商標領域在立法、注冊或審查方面的成熟經驗。

2.針對域名法律性質學說的評述

“純粹技術說”在域名制度設計之初有一定的合理性，將其作為單純的技術手段未嘗不可。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以及電子商務領域的繁榮，域名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商業價值，早已不再局限于一種技術符號。因此，對域名法律性質的定位也應當與時俱進。

“民事權益說”意識到了域名除技術之外的其他屬性，但仍然存在缺陷。首先，“債權說”違背了債權的特性。通說認為，債權是指特定權利主體要求特定義務主體請求給付的權利，在域名制度當中，權利主體雖然是特定的，但義務主體并不特定。實際上，申請域名的主體一旦注冊成功，其對域名享有的權利及于一切人，更加符合絕對權的特征。其次，“名稱權說”雖然認可域名的法律地位，但僅注意到了域名所體現的定位及標識作用本身，忽略了域名之上所承載的商業價值。最后，“類似知識產權的新型民事利益說”的核心在于承認域名是一種利益而非權利。根據楊立新教授的觀點，對于法律未規定權利還是利益的，可以從兩方面審視：一則為該利益是否具有獨立性，能否與其他利益相區分；二則用權利保護抑或用法益保護，對于主體的保護是否存在較大差別。 27域名與商標等商業標識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在特征上并不相同，可以進行區分，且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域名所體現的商業價值在當前流量經濟的體系內顯然愈發重要，用權利模式保護更加有效。進一步地，德國民法對權利和利益的區分主要有三個標準：“歸屬效能”“排除效能”和“社會典型公開性”，28這為在法教義學維度上判斷是權利還是利益提供了依據。其中，域名的利益可以歸屬于注冊主體，符合“歸屬效能”；域名一旦注冊就可以阻止他人再行注冊與其相同的域名，具備“排除效能”；域名注冊機構公示的內容及其所鏈接的網站，也給了社會一般主體識別利益客體的可能性，符合“社會典型公開性”。鑒于域名符合上述三個標準，其屬于權利范疇，那么“類似知識產權的新型民事利益說”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在“知識產權說”中，由于域名與商標或其他標識權均發揮著識別商品或服務來源的功能，因此將域名納入這些權利范疇的觀點有一定的支持者。但深入思考可知，域名與上述權利之間存在顯著區別。首先，在注冊程序、注冊要求、注冊主體以及排他性上，域名都與商標或其他標識權有著明顯差別，存在制度兼容上的障礙。更重要的是，通過以上分析，域名作為權利客體具有特殊性，其權利內容嵌入了商譽、商標、名稱權等諸多特征基因。換言之，對于域名法律性質的界定，上述任何一項單一權利都無法涵蓋其所有特征。因此，筆者認為，域名應當屬于一項獨立的知識產權，其理由詳述如下。

（二）域名是知識產權的理論證成

在討論域名契合知識產權及其客體特征的基礎上，將域名作為一項獨立的知識產權進行保護，滿足了當前域名制度發展的需求。

域名符合知識產權客體的法律特征。其一，域名具備信息本質。關于知識產權的客體，學界存在“智力成果說”“符號說”“信息說”等觀點。本文認為知識產權客體為信息。“信息說”為分析知識產權客體的非物質性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工具，也有助于將知識產權客體的無形性特征與物權的可占有物客體相區別。因此，得到了國內外學者的追捧。2按照“信息說”的觀點，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是一種特定的信息，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有學者認為信息包括語義信息、信號信息、符號信息等，3而域名恰好是一種在互聯網領域中發揮技術性功能的字符串，符合信息特質。還有學者認為知識產權客體中的信息本質上是一種序，可以用負熵和比特來度量，其基本屬性包括承載于介質和可無限復制。31域名由比特組成，且依附于網頁介質之上可以無限復制，符合信息特征。總而言之，不管是在概念層面還是在哲學意義上，域名均符合知識產權客體信息的要求。其二，域名具備公共產品屬性。域名產品一旦出現，理論上可以被多人使用，無法獨占，這種使用并不損害注冊人的“原件”，屬于知識產權客體即公共產品的范疇。

域名符合知識產權要求的法律特征。知識產權的客體具有非物質性，這是知識產權的本質屬性，地域性、排他性和時間性等法律特征皆由此派生而成。首先，域名具有唯一性，世界上不存在兩個完全相同的域名。其一旦被申請人注冊，便排除了他人注冊的可能。其次，在域名服務合同當中，一般都約定了域名注冊人享有域名權利的期限，期限經過需要再次續展，否則域名權利將會消失。再次，域名的地域性常常受到詬病，并據此認為其不符合知識產權的特征。然而自19世紀末以來，隨著國際貿易的蓬勃發展，為了緩解知識產品的國際化需求與知識產權地域性限制之間的矛盾，各國陸續簽訂了大量保護知識產權的國際條約，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知識產權的地域性。歐盟的成立更是讓傳統商業標識的地域性受到巨大挑戰。為此，僅因為域名的全球性就否定其知識產權屬性顯得并不具有說服力。何況域名也并非沒有地域性，只不過其地域性更多地體現在各國對域名的法律保護模式規定不一，且各國注冊所分配的頂級域名也存在區別，例如“.cn”的域名只能用于中國。此外，還有學者認為域名的地域性體現在“虛擬地域”。最后，1992年國際保護知識產權協會（AIPPI）在東京召開大會時指出，知識產權可以分為“創作性成果權利”與“識別性標記權利”兩大類。識別性標記被知識產權法認可，一方面是因為這些標記體現了智力性的勞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制止不正當競爭的需要。34識別性是域名的重要功能，且《反不正競爭法》中已經對擅自使用域名的行為作出了明確規定，因此域名應當被納入知識產權的客體。

四、域名制度的運轉困境：基于生命周期視角

《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作為域名管理的基礎規章，明確了域名注冊、許可、爭議解決等全流程要求，并強化了實名制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域名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域名糾紛司法解釋》）為域名民事糾紛的審理提供了可援引的依據。《反不正當競爭法》《商標法》《網絡反不正當競爭暫行規定》則可用于解決域名惡意搶注的問題。由此可見，關于域名的相關規范多散見于司法解釋、部門規章，尚未形成完善的域名管理和保護體系，導致其在具體實踐中往往力有不逮，難以發揮制度運轉的應然作用。為此，可以按照域名的生命周期將其劃分為取得、行使、保護三個階段，分別梳理目前域名制度存在的困境，為后續完善奠定基礎。

（一）域名權取得階段的困境

申請人通過向域名注冊服務機構提出申請的方式獲得域名權。在此階段，主要存在兩方面的問題：

1.域名注冊程序存在審查上的漏洞

目前我國域名注冊遵循“先申請先注冊”的原則，相關管理部門并不對申請人提出的注冊申請進行實質審查。這也是世界各國通用的做法，后在國際電信聯盟發起的《Internet系統通用頂級域名諒解備忘錄》中得到確認。在這種形式審查制度下，域名注冊服務機構既無需查明申請注冊的域名與已經注冊的商標是否存在沖突，也不需要考察該注冊行為是否侵犯第三人利益。如此審查的后果帶來兩方面弊端：一是域名可能會侵犯商標、商號等在先權利人的利益，破壞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二是經過形式審查的域名獲得的權利并不穩定，后續容易引發糾紛。此外，我國法律也沒有對域名注冊主體所擁有的域名數量作出限制，35變相給予了惡意搶注人可乘之機。日本域名管理機構JPRS官網披露，每個注冊人注冊的域名數量限定為一個。3由于域名具有唯一性，這也就導致了其注冊資源是有限的，限定注冊數量的做法不僅可以避免注冊資源的浪費，還可以減少域名搶注、域名囤積等行為。

2.域名注冊中異議程序規定不明確

為了減少注冊域名與在先權利之間的沖突，國外很多機構采取了一系列限制域名注冊的措施，比如美國NSI要求申請人聲明其所注冊的域名不侵犯任何第三人的權利，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CANN）也要求域名申請人的注冊通過合同保證不侵犯他人權利。37但上述措施實際發揮的作用有限，為此很多國家在域名注冊程序中增加了異議制度，用來彌補因不當注冊給在先權利人帶來的損害，我國也不例外。但遺憾的是，《中國互聯網絡域名注冊暫行管理辦法》（以下簡稱《暫行管理辦法》）第23條的規定中既未限定提出異議的期間，也未規定在先權利人或域名注冊人對異議處理不滿之后的救濟措施。這導致域名注冊人的權利處于效力待定狀態，隨時具有因被他人提出異議而注銷的風險。在此背景下，域名注冊人對域名的宣傳和使用將會變得畏手畏腳，因為一旦被異議注銷，其前期投入將功虧一。申言之，目前我國域名注冊中異議程序規定存在實施上的困境。

（二）域名權行使階段的困境

有學者認為商標的“生命”在法律層面可以分為注冊階段與權利行使階段，3域名亦是如此。從“紙面上的權利”到“行動中的權利”，由靜態的權利分配到動態的權利運行，需要借助權利行使來實現這個過程。因此，梳理域名權行使階段的困境，是保證權利實現的必然要求。

1.域名的使用行為難以界定

使用行為是域名權的核心。就域名權而言，使用行為至少有兩方面的法律意義：第一，根據《域名糾紛司法解釋》第5條第4項的規定，注冊域名后自己并不使用也未準備使用的行為有可能被認定為“惡意”。換言之，域名的使用行為是認定“惡意”的重要因素。第二，在符合商標法注冊要求的情況下，域名也可以獲得商標法上的保護，實現域名權保護向商標權保護的轉換。但是，根據我國《商標法》規定，連續三年對注冊商標不進行使用則有可能被撤銷。由此可見，域名使用行為的認定十分有必要。對此，不同國家存在不同做法，以芬蘭為例，其認定標準比較寬松，只要能夠證明有用戶訪問了使用該域名的網站，即可認定為是對域名的使用。荷蘭則將“網上特別傾向”作為使用行為的判斷標準，即通過查看網站是否滿足該國的語言、交易習慣等因素進行認定。同時，網站的訪問量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美國認為，當域名以真實的方式顯示在主頁的頂端，且看起來不單像是網址時，則構成對域名的使用。4反觀我國，域名使用行為的界定目前還未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導致司法實踐中對域名使用行為的認定存在困難。

2.域名權的交易制度不完善

為了遏制域名惡意搶注和非法交易的行為，1997年國務院信息化工作辦公室出臺的《暫行管理辦法》第24條規定，不允許對域名進行轉讓或買賣。隨著電子商務的發展以及域名商業價值的凸顯，2017年工業和信息化部出臺的《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第33條規定，“域名持有者將域名轉讓給他人的，受讓人應當遵守域名注冊的相關要求”，從側面肯定了域名轉讓的合法性。上述兩個文件的規定存在矛盾之處，因此，需要從法的效力原則層面進行審視。由于國務院信息化工作辦公室的職責現在已經整合至工業和信息化部，即《暫行管理辦法》與《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兩個文件實際上由同一部門出臺，根據“新法優于舊法”的原則，目前域名交易在我國是合法的。實際上，我國的司法實踐也對域名交易保持寬容態度，并且在民事案件案由當中特意增加了域名轉讓、域名許可等與域名交易有關的合同糾紛類型。然而，由于《暫行管理辦法》的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的域名交易處于灰色地帶。即便當前域名交易已不存在障礙，但仍然沒有專門的法律對域名交易的內容和要求作出詳細規定，進而導致我國域名交易市場存在諸多問題。例如，在域名的轉讓、許可或者買賣交易中，域名權利的不穩定性會極大提高合同履行過程的風險，此時若沒有法律規定對風險進行合理分配將會制約域名交易市場的發展。

（三）域名權保護階段的困境

毋庸置疑，對域名權的保護是當前互聯網領域制度設計的重要主線，也是回應電子商務快速發展的時代課題。事前的立法規范與事后的救濟機制是剖析域名權保護階段制度運作困境的兩個切入點。

1.與域名權保護有關的法律規范不完善

通過在北大法寶中選擇案由“網絡域名權屬侵權糾紛”進行檢索，可以發現法院在解決侵犯域名權糾紛案件時適用最多的法律規范為《域名糾紛司法解釋》，4《商標法》及其司法解釋、《反不正當競爭法》3等也有適用的空間。此外，《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44《暫行管理辦法》45等雖未被作為裁判的依據，但在說理部分經常出現。通過審視上述規范可知，目前我國尚未形成域名權保護的完整體系，以至于在實踐中存在諸多無法解決的問題。具體而言，首先，《域名糾紛司法解釋》作為域名權保護的主要規定，其規則設計過于粗糙。以“惡意”的認定為例，它是構成侵犯域名行為的主觀要件。雖然《域名糾紛司法解釋》第5條詳細列舉了四種類型化情形和一項兜底條款，但對于惡意的認定仍然具有較多的主觀因素。再如，域名混淆可能性的認定是構成侵犯域名的客觀要件之一。那么究竟有幾個字符相似才會被認為相似？二級域名相同，頂級域名不同是否構成相似？上述問題由于《域名糾紛司法解釋》并未作出明確規定，難以被解決。又如，《域名糾紛司法解釋》只規定了侵犯域名權的人需要承擔賠償責任，但對于賠償數額的確定卻并未指涉。其次，《商標法》相關規定及《反不正當競爭法》并非專門調整域名權，無法為域名權提供有效保護。最后，《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及《暫行管理辦法》等規范性文件由于效力過低，不能作為裁判的依據。

2.涉域名權的爭議糾紛解決機制不合理

關于侵犯域名權糾紛的解決路徑，主要有訴訟、仲裁及投訴（爭議解決程序）三種。首先，法院作為解決域名糾紛的最后一道防線，耗費時間極長，成本高昂。訴訟糾紛的發生還有可能導致權利人在先積累的良好信譽付諸東流。此外，域名具有全球性，國際域名糾紛的發生在所難免，但法院判決如何在境外執行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由于我國與域名有關的立法規范存在滯后和不完善之處，因此法院在處理涉及域名權的糾紛案件時存在法律適用困境。其次，就爭議解決程序而言，其雖然具備審限較短、程序簡便等優點，但在適用范圍上存在局限。而且，對于爭議裁決的結果不滿意的，投訴人和被投訴人任何一方均可以繼續通過訴訟或仲裁的方式解決。換言之，爭議解決所作結果并不具有確定性。此外，爭議解決程序所需要的時限并未作出規定，這必然會造成程序上的拖沓，影響投訴人的積極性。另外，爭議解決程序的透明度不高。域名爭議解決機構對有可能會損害投訴人或被投訴人利益的資料或信息可采取保密處理，但根據國際條約《統一域名爭議解決政策》（UDRP）的規定，除特殊情況外，裁判書的全文及對惡意的認定材料必須公布。兩相對比，我國爭議解決程序對公開的內容缺乏細化規定，客觀上會損害裁決結果的權威性。

五、域名制度的體系建構：三維立體模式進路

雖然目前我國已經初步建立起了針對域名權的法律制度，但通過上文分析可知，其并未形成體系化，在制度運轉過程中存在諸多問題，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域名具有技術屬性，是互聯網技術發展下的產物，對其完善理應從技術、制度和法律三個維度展開討論。具體而言，技術、制度和法律層面的協同以動態耦合的關系形成促進域名發展的穩定三角架構，技術優化可以為域名保護提供基礎性的支撐作用，顯著提升域名的安全性能與抗風險能力；法律完善可以為域名保護提供強制性的規范供給，有效紓解域名侵權糾紛中責任認定與承擔的困境；制度重塑則可以為域名管理提供宏觀性的治理框架，全流程構建域名注冊、保護與交易的運轉體系。上述三維缺一不可，技術失控會引發結構危機，制度僵化會抑制域名發展，法律缺位會導致保護不足，因此，只有技術、制度和法律層面的協同配合，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域名運轉的困境。

（一）技術層面：提升技術優化

技術優化論是指通過技術優化措施以溝通技術與法律。4與前述“純粹技術說”主張僅需要通過技術規范解決域名制度中存在的問題不同，技術優化論不僅強調在不改變域名技術核心優勢的同時完成優化，還允許在技術優化論確實溝通無效時，更新法律以適應技術發展。關于域名技術的優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完善域名審查檢索系統。目前域名注冊的審查僅是對其與在先注冊域名是否相同的審查，這種審查方式帶來的后果必然是大量相似的域名或者在先商標被注冊。因此，有必要對審查方式作出一定的修正，要求域名注冊機構對申請的域名進行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審查。具體而言，可以將商標注冊的數據庫與域名注冊數據庫實現共享，域名的注冊也需要像商標那樣通過系統進行簡單的相似性檢索。同時，由于域名權糾紛幾乎均發生在商業域名領域，因此為了減少域名注冊機構的工作量負擔，可以將適用相似性檢索的對象限定為“.com”等商業域名。此外，還可以對域名系統進行類似于商標的分類管理，以便后續對域名混淆進行認定。

第二，加強域名系統安全建設。隨著超鏈接等技術的發展，網頁資源的定位變得愈加簡單便捷，網絡用戶只需要通過點擊鼠標就可以跳轉至特定網站，而無需輸入域名，導致域名與網站之間的連接減弱。此外，域名系統本身的安全也經常受到攻擊，域名的價值不僅依靠廣告等宣傳增值，域名指示的網站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務的質量也是提升域名價值的重要因素。

而域名系統的安全一旦被破壞，網站將無法運轉，作為表征網站的域名，其價值自然受到影響。為此，應當盡快完善域名系統安全聯動機制，尤其是快速響應和處理機制。

（二）法律層面：制定專門立法

關于是否需要制定針對域名的專門立法，學界一直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主張設立專門立法解決域名糾紛的觀點忽視了法律的保守性，頻繁修法并非良策。47更多的學者認為，我國目前關于域名的法律規范效力層級較低，且規定內容簡單，亟需制定專門立法。48對此，筆者認為應當制定域名專門立法。其原因在于：一方面，域名是互聯網上代表企業形象和商譽的商業標識符號，經過長期使用可以獲得極高的價值，因此有必要通過立法對其進行專門保護；另一方面，在具體的立法實踐中，美國率先于1999年通過《反域名搶注消費者保護法》（ACPA），該法是世界上第一部有關域名的專門法案，內容豐富詳盡，為我國立法提供了借鑒。由是觀之，我國需要就域名制度制定專門的法律。該專門立法除了整合既有立法資源之外，還需要對以下兩個方面著重建構。

1.明確“惡意”的認定標準

“惡意”雖然屬于主觀層面的問題，但其判定卻往往依賴于外在客觀行為的表現。《域名糾紛司法解釋》和《國家頂級域名爭議解決辦法》均列舉了一些構成“惡意”的情形。我國法律對“惡意”的確定采用的是“列舉 + 兜底”的方式，這為“惡意”的判斷蒙上了不確定色彩。基于此，學界對“惡意”的判斷存在不同標準，有學者認為域名糾紛中“惡意”的認定應當采用“行為人的具體特質” + “行為人主觀狀態”相結合的方式。4也有學者主張通過將認知上的“惡意”與意圖上的“惡意”相結合進行判斷。5對此，筆者認為，應該梳理目前法律中規定的“惡意”類型并據此提取公因式。通過審視可以發現，不管是“商業目的”還是“有意阻止”等，既有規范對“惡意”的認定更多考量的是行為人的“目的”。這在“陳健飛訴布魯有限公司侵權糾紛案”中得到印證，法院認為，可結合域名持有人注冊域名的時間、使用域名的目的，綜合判斷“惡意”。因此，專門立法當中應該體現“惡意”認定的行為人目的要素，還可以參照ACPA的規定對“惡意”認定及善意抗辯作出細化。此外，還需要增加關于反向域名劫持中“惡意”的認定標準，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反向搶注域名的情形屢屢發生，需要對此作出回應。

2.細化侵權賠償數額的規定

第一，細化侵權賠償數額。《域名糾紛司法解釋》第7條指出，“給權利人造成實際損害的，可以判令被告賠償損失”，這一規定過于籠統，并未明確“賠償損失”的數額以及范圍。知識產權損害賠償的確定方式通常為權利人的實際損失、侵權人的非法獲利、許可費的倍數和法定賠償。前三種計算方式完全依靠權利人舉證完成，而且證據的認定和采信非常嚴格，這也導致目前 98% 以上的知識產權案件都會把法定賠償作為最終確定賠償數額的方式。 52然而，由于《域名糾紛司法解釋》中并未規定法定賠償的范圍，這就給予法官過大的自由裁量權。因此，需要明確域名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方式，同時可以參照商標法對域名的法定賠償范圍作出規定。此外，《域名糾紛司法解釋》指出，侵犯域名的案件還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但并未對其構成要件及賠償倍數作出規定。自確立懲罰性賠償制度以來，司法實踐中案件的適用數量極少，蓋因適用條件與賠償數額的計算難以確定。在此背景下，關于域名懲罰性賠償的粗糙規定會進一步限縮其適用空間。為此，需要明確侵犯域名時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規則。在具體的規則設置上，可以引入比例原則作為衡量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依據，并比照商標法規定進行細化。

第二，增設法定賠償金。根據ACPA的規定，即使商標權人無法證明其因域名搶注受到的實際損害，仍然可以選擇根據法律的規定，申請由受理的法院確定一定范圍內的定額賠償，以此作為自己的法定賠償金。5該制度可以有效地緩解因域名舉證責任難度較高給原告帶來的不利負擔。至于法定賠償金的范圍，需要經過調研之后確定。

（三）制度層面：重塑域名體系

1.完善域名注冊的相關制度

域名通過注冊取得權利，其權利穩定性需要通過一系列制度設置來保障。

第一，完善域名異議程序并增設撤銷程序。如前所述，目前我國域名異議程序缺乏異議期間的規定。出于規范性文件的統一性，可以考慮借鑒《暫行管理辦法》中第23條的規定保留域名的期間，將異議期間界定為30日。在此期間，對注冊域名有異議的，應當提供證據證明自己是被搶注域名的在先權利人。對異議結果不服，還應當允許向管理部門申請復審。該管理部門可以由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設立確定。撤銷程序是指針對域名注冊之后未使用或者未按照注冊方式使用，經域名注冊服務機構催告無合理理由仍不使用的情況，允許他人申請撤銷該域名。撤銷程序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緩解域名資源緊張的困境，還可以打擊域名囤積行為。這里的域名使用行為，可以綜合考量網站訪問量、宣傳力度、是否從事真實的電子商務活動等因素進行判斷。

第二，建立類似商標法中防御商標的機制。域名惡意搶注是目前域名糾紛的主要類型，指的是將他人的在先權利惡意注冊為自己的域名，其中以商標的惡意搶注最為常見。商標惡意搶注行為一方面嚴重損害了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和交易秩序，另一方面也會對被搶注的商標形成淡化。因此，《反不正競爭法》和《域名糾紛司法解釋》均對這種行為進行了規制。然而，即便如此，針對商標尤其是馳名商標的搶注仍然層出不窮。為了紓解這種現象，可以在域名注冊程序中引入WIPO于1999年發布的《互聯網絡名稱及地址的管理：知識產權議題》中所推薦的“域名排他程序”，這種程序類似于商標法中防御商標的機制。具體而言，馳名商標或者知名商標權人在向CNNIC提出申請并經同意之后，將會被予以公告，與此同時任何將這些商標注冊為域名的申請均會被拒絕。54這種做法會涉及預留域名的問題，2004年12月20日起施行的《中國互聯網絡域名管理辦法》第25條規定不得預留域名。雖然該辦法已經隨著2017年《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的出臺失效，且《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并未對預留域名作出禁止規定，但在“廈門易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案”中，法院仍然以《中國互聯網絡域名管理辦法》為依據要求不得預留域名。55因此，在建立防御域名的機制之前，需要首先明確馳名商標或知名商標預留域名的例外。

2.建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最高人民法院2004年發布的《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首次提出了“建立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可以給予當事人更多的選擇機會，日益受到商事主體的推崇。

首先，強調并完善通過非訴路徑解決域名糾紛（ADR）的機制。放眼國外，亞洲各國對域名糾紛的解決多采用快速有效的ADR機制。例如，在泰國，調解是解決域名爭議的主要方式之一；在新加坡，域名爭議由新加坡調解中心和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處理；馬來西亞法律規定，“在啟動訴訟程序之前，探討通過談判、調停、和解或任何其他替代程序解決域名爭議的可能性”。5可以預見的是，與域名有關的糾紛將繼續增加，為了紓解域名爭議案件訴訟處理的壓力，仲裁、調解等非訴訟程序的推廣應用可以起到訴訟分流的作用，加快域名糾紛的處理進程。

其次，完善專門性域名爭議解決機制。CNNIC借鑒UDRP的規定發布的《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域名爭議解決辦法》（CNDRP）建立了我國的專門性域名爭議解決機制。然而由于CNDRP將UDRP下“享有權利的商品商標或服務商標”擴大為“享有民事權益的名稱或者標志”，但又未對“民事權益”作出界定，導致專家組的自由裁量權過大。57在此背景下，專家組的裁決結果經常出現前后不一甚至自相矛盾的情況。此外，由于裁決結果僅具有相對確定性，事后又滋生了大量訴訟。綜上，需要進一步細化CNDRP的規定，并強化專門性域名爭議解決機制與司法制度之間的銜接。

3.健全域名交易制度

域名交易的形式有轉讓、許可等。在肯定域名權具有獨立知識產權地位的前提下，域名交易主要受《民法典》合同編及其司法解釋的調整。雖然合同編中并未規定域名交易的具體內容，但合同編總則的內容仍可適用。目前我國域名交易市場尚不成熟，大量的域名交易以非公開、不規范的形式完成。域名交易平臺也存在管理混亂、規范缺失的問題。為此，需要有關部門出臺相應的規范性文件，明確域名交易的程序性規定。此外，還需要加強對域名交易的監管。首先，加大對域名注冊過程中實名認證的監管力度。在《互聯網域名管理辦法》對域名實名認證作出規定的情況下，加強監管是必然選擇。此外，根據《網絡安全法》，對于未按照規定進行實名認證的經營者可以責令其關閉網站，進而阻斷域名與網站之間的聯系。其次，加大對域名資產評估機構的監管力度。域名作為一項無形財產權，對其價值的評估端賴于資產評估機構，為了保證評估結果的客觀公正，財政部作為資產評估行業的監管主體，應當充分發揮監管職責。

六、結語

在網絡經濟發展如火如荼的背景下，域名的注冊和使用數量不斷攀升，每個商業主體都在竭力通過在線服務拓展業務，其需求亟待域名法律制度的完善來保駕護航。審視當前的域名法律制度，效力層級較低且極為分散，未形成體系化。考慮到域名具有獨立的知識產權地位，有必要制定專門的立法，在整合既有法律資源的基礎上加以完善。域名既是訪問網站的鑰匙，又是蘊含價值的標識。就前者而言，域名的技術屬性需要從優化技術的角度保證域名制度良好運轉；后者則呼喚法律和制度的完善以實現域名權價值的轉換。此外，現行的知識產權法基本上是為有形世界制定的，而隨著一切轉向在線模式，解決域名的既有機制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因此，構建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尤為重要。

Abstract： It isthe purpose of creatingdomain name system to indicate theaddress ofIntermet protocolso thatcomputers canestablishspecifcanduniqueconnections.Today，therapiddevelopmentofe-commercehaspromptedthetechnicalfunction ofdomainnames tobequalitativelytransformedintocommercialusevalue.Atpresent，domainnameinfringementoccursfrom timeto time becauseof the atractionofdomain namevalue itselfandtheloopholes broughtbyimperfectsystem.Tothis end，it is necessarytofirstclarifythelegalstatusofindependentintelectualpropertyrightsofdomainnames.Onthisbasis，hispaper examines the practical difcultiesof domain name systemfromthe lifecycleof domain namerightacquisition，exerciseand protection，doutsdioloch：caleiortoeofthcalio theory，mprovetheapplicationtechnical schemeof domainname;Inthelegal dimension，weshould formulate special legislative norms with clearrelevant provisions on domainname infringement as thecore; Inthe institutional dimension，the systemofdomainnameregistration，transactionandreliefshouldbereshapedwiththecoreofstimulatingthevitalityofdomain name rights.

KeyWords： Domain Name; Identification Function; Independent Intelectual Property Rights; Multiple Dispute Resolution Mech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