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樹上掛滿了柿子,像回憶閃著
橘色的光。祖母站在樹下提醒:
果子還未熟,不能吃。
要待很多年后,我才能明白
祖母的話原來是個提前埋伏的隱喻。
壓水井陷入更久遠的事,引水作為契機
喚醒深處的水上升到記憶的平面。
我和妹妹抬著一桶水回家,超過年齡的重量
讓兩個人的童年搖搖晃晃。
暮色四合,看不見的客人
靠在梧桐樹下,數著從前的羊群。
蟋蟀偶爾叫上幾聲,睡熟的知了
跌落草垛,和入夏天最后的火焰。
母親從田野勞作歸來,她小小的身影
像是黃昏里的一株棉花。
她走進廚房,開始了另一種勞動,
一種只要活著就要無休無止的重復。
杰作
餃子,多么美好的兩個字,輕輕
默念,嘴型也是一鉤彎月。
母親包的餃子,小巧,飽滿,
她雙手同時發力,把沒有說出口的
語言,盡量多地捏到餃子的內部。
對于在灶臺旁徘徊的婦女來說,餃子
就是她們的手藝、證明和自我形象
在世間的投射。
去世前,母親包了很多餃子冷凍起來,
一生料事如神的她,在冥冥中
留下了一批杰作。
母親走后兩個月,父親指著冰箱說:
里面還有很多你媽包的餃子。那語氣
像母親只是出門去了,并為他備好了晚飯。
冰箱里的餃子,是
母親在人間的延續,仿佛死去的生命
又多了一段。
當最后的餃子也逐漸消失,我在后半生
必須去適應永遠缺失了某種味道的生活。
沒有名字的一生
那年,它被父親撿回家,像嬰孩
用信任的眼睛盯著我。
它慢慢長大,在曬滿花生的院子里打滾,
追逐散步的鴨子和公雞。發情時,
它抱著虛空摩擦,帶著不多的抱怨和不甘。
父親從南方帶回的相機拍下了這樣一張照片:
我從臺階上高高躍起,它豎著尾巴
朝著我笑,啞巴舅姥爺在觀察花生的濕度。
然而,咬過人的狗,注定在村莊里無法存活。
有些天,我察覺父親和二舅在密謀什么,
他們眼神躲閃,比狗咬人時還心虛。
那天,它被裝進尼龍袋,拉到鎮上,屠狗的人
套住它的脖子,它哀嚎著望向我,無論
我和妹妹哭得多么響亮,都無力挽救它
既定的命運。
它,是我失去的第一個親人。
那種失去的悲痛就像預演,在后來的人生里
反復出現。
直到它被吃掉,也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它一生都沒有生育后代。
槲樹葉
聽到大門外咿咿呀呀的聲音,
母親知道,又是啞巴帶著他的女兒來討飯。
啞巴的女兒頭發蓬亂,眼睛閃亮
像那時孩子們最愛的玻璃球。
母親遞給啞巴幾塊煎餅,他小心翼翼地
裝進布兜,比劃著離開。
據說啞巴一家住在長滿槲樹的山坡上,樹的葉子
能夠包出最香甜的粽子。
有年上山打葉子,我朝著一間孤零零的小屋
張望,期待有個女孩從屋內走出來。
乞丐之中多聾啞之人,
如果不是啞巴,他或許不會成為乞丐。
我不知道啞巴叫什么名字,多年間
他被默認為代表村莊無聲的那部分。
長大后,我沒有再見過啞巴,聽說他的女兒
嫁到了隔壁村。或許,每年端午
那個女孩都會回到坐落在槲樹林中的小屋,迎來
一年一度粽子香的團聚。
美味
在魯南,昆蟲是一道道美味。
螞蚱、蝎子、豆蟲,有足的或無足的,
會飛的或蟄居地下的,
春節期間,它們相聚于團圓的餐桌,
聊聊一年的收獲和難忘的事。
二姨在廚房忙活,男人們圍坐在圓桌前,
酒是一桿秤,能掂出歡樂的重量。
也會聊到去世的人,某些相通的情節
被回憶佐證,而重新發出雪的光芒。
十歲那年,我吃了蟬猴過敏,從此
我把捉到的蟬猴賣給飯店,換成虎皮鳳爪。
餐桌上,二姨不經意說起,母親很喜歡吃蟬猴。
忽然,我被某種沉重的悔恨擊中:
假如再回到童年,我一定每晚都走進
那片樹林,然后把采集的蟬猴都獻給母親。
晾衣服
冬日的陽光是綿綿的奇跡。
從天空俯瞰,院落整潔得像一場雪,
我站在八歲的杏樹旁,父親
用力地甩動洗好的衣服,許多微小的水珠
飛舞,浮動,恰如
歡快的童年本身。
那些年,父親很少回家,
汽車是他的另一個家——
他的缺位是童年不歡快的那部分。
那日父親和光陰都溫柔,使我不禁懷疑
關于院落和曬衣服的記憶是否真實。
又過了一些年,腦梗后,父親
艱難地把衣服撐到衣架上。
他充滿力量的形象仿佛還是不久前的事。
他本不算太老,卻過早地丟掉了力氣,
并給子女提供了新的空缺。
小夜曲
螢火蟲提著夜燈拜訪小蘭家,邀請
冒險家們去梧桐樹下找尋寶藏。
金龜子沒頭腦,拍打膜翅撞向紗窗,
燈泡里住著輸送光明和愛意的神。
不遠處,河流日日夜夜流淌了幾百年,
村莊就是宇宙的中心,最后的家書。
晚風起,乘涼的人掇起馬扎互相道別,
把一天的光陰收納進一句晚安里。
今夜,我并不打算仰望星空,
我只想傾聽蟋蟀均勻的呼嚕聲。
①指滬寧鐵路鎮江站舊址“中山號”蒸汽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