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南京的幾位師友向我推薦鄒勝念時,我還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寫作才華。用當下時髦的說法,那時她給我的印象,基本還是一個“文學(xué)素人”。我并不太清楚她來讀我們北師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班的動機,因為這是一個彬彬有禮,看上去理性十足的女生,完全沒有那種看上去的 “預(yù)備期詩人”所特有的敏感和神經(jīng)質(zhì)。所以我并沒有太留意,或者說,也沒有寄予太大的期待。心想,或許她純粹是為了圓一個夢,或是需要一個干其他事情必需的學(xué)歷罷。
但后來的事實讓我淺薄的設(shè)想碎了一地。勝念在讀完一個學(xué)期之后,拿給我她寫的詩,我看過不免大吃一驚,覺得她確屬出手不凡。說不出那種感覺,只是感到有一種突然的炸裂和懸浮感,難以描述。也許用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中的詩句,才能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受,所謂“芙蓉泣露香蘭笑”“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只有類似的云里霧里的轉(zhuǎn)喻,方才能形容她的意象和語句。正是電光火石,亦真亦幻;云里霧里,似有實無。她好像突然脹破了什么,語言如奔放不羈的野馬,或是無中生有的云霧雷電,獲得了一種強勁的繁殖力,有了一種一往無前的語勢和語感。這語感配上她那種強悍又輕逸的格調(diào),就讓人有了一種陌生而奇妙、空靈又堅硬的感覺。而且要緊的是,她的語言中所透露的爆發(fā)力,一看就是持久型的,不是那種曇花一現(xiàn)、朝露日晞式的,是透著一股子無遠弗屆的堅韌和超強“自持力”的那種類型。
很快有多位同行當面向我夸贊,意思大概相近,即說最近升起了一顆“新星”,你可不要意識不到你學(xué)生的重要性哦,也許幾年后她就是這一代女詩人的翹楚了。
是的,我意識到了,確有這種預(yù)感,鄒勝念將會是這一代寫作者中強有力的一個。然而迄今為止,我的印象還是模糊的,還沒有找到一種有效的概念,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原型,一個可以與之形成對照的經(jīng)典詩人,來比附和描畫出她的輪廓。這對我來說多少有點意外,因為不管怎么說,我們這些人通常習(xí)慣于尋找概念,以此來給寫作者一個定義。以為這樣就可以更快捷地說清楚。這一習(xí)慣在勝念這里,卻失靈了。
比如我想從20世紀的抒情傳統(tǒng)中來尋找她的前身,但好像完全不靈,她既不是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的那種深沉而唯美、悲劇而廣大的抒情者,也不是普拉斯那一代狂野而奔放、尖銳又頹喪的抒情者。甚至也不是畢肖普、辛波斯卡、安妮·卡森,這些各有其不同精神背景的女詩人,沒有她們的靈魂附體。她在我看來幾乎是沒有依傍的寫作者,她是全新一代的抒情者。而且我開頭就說,她不是那類有著某種苦難或悲情背景的寫作者,相反,小小年紀就有了很好的事業(yè),生活順遂,完全看不出個人和文化意義上的“創(chuàng)傷性”。從自我的角度看,她甚至可以說有著“完美的主體性”,自我駕馭,自我分析,自我掌控能力都相當完善,完全不存在那種不平衡的、撕裂的、創(chuàng)傷性的人格。所以,她與她之前的女性寫作,是如此不同。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鄒勝念的詩歌屬于“后現(xiàn)代”的一群,即不再尋求個體與他者、自我與世界的絕對緊張關(guān)系,而是試圖創(chuàng)建一個無害和拒絕危險的、對世界的認知與自我鏡像的新游戲。也就是某些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所說的,“挑戰(zhàn)了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中盛行的象征主義”的“不確定性”的詩學(xué)①。換言之,作為“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的代表性的觀念,乃是“象征”——即確切而深度的隱喻設(shè)置,或指向性明確的轉(zhuǎn)喻義追尋,而“后現(xiàn)代詩學(xué)”則意味著對這種象征或隱喻的“不確定性”的承認。但奇怪的是,在卡林內(nèi)斯庫那里,他所舉隅的例子,居然是“黑山派”和“垮掉派”的詩人,而事實上他們與現(xiàn)實之間依然保持著強烈的反叛關(guān)系,只不過增加了些許的“頹廢與游戲精神”而已,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寫的還是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然而在勝念這里,其作品中最抓人的,可以說是一種智慧和輕逸的認知游戲,而不是與現(xiàn)實分庭抗禮的呼喊與嚎叫。她的過人之處,是在傳統(tǒng)的寫作看來毫無可能性的地方,來找尋和實現(xiàn)對詞語的解放與激活機會。這種解放與激活無關(guān)乎對世界的抗爭或反叛,也并非自我折磨,它是一種對世界和物理的發(fā)現(xiàn)的驚奇與喜悅,一種“沒有危險也無須拯救”的智慧游戲。
但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她的寫作是平淡和乏味的,相反,她依然充滿了勢能與張力。只是她讓意義變得不再具有緊張感和壓迫性,不再充滿現(xiàn)代主義的悲劇性。以《受難者》一首為例,她將個人的鏡像具體化為自己的衣服,這些經(jīng)常要被置于室外晾曬的衣物,使這個人具有了“金蟬脫殼”的性質(zhì),而她得以用他者的身份觀察這衣服,居然有了某種奇怪的幸運感。“潔凈是一種響動//像道理一樣被拉得太長后/……便都有了罪名//這緣于我一生反復(fù)將衣物拿出去晾曬/洗得清香發(fā)白的衣物/于日落后收回/有時順帶收回一只唱歌的瓢蟲/而原有的香味/被置換成了另一個空間的氣味//我漂亮的衣物/云、鳥鳴和塵粒在漂亮上合體/很微小的合體/以至于,我穿上后,仍然合身漂亮”——
但當它們每一次脫離我
被推置于窗外
都像在替我受難
衣服變成了代自己受難和受過的“替身”——誰會有這樣奇特和可愛的想法?她到底想說什么?現(xiàn)代主義者顯然不會這般曖昧,它們會比這尖銳和更有警惕性。這讓我想起王小妮的名詩《定有人攀上陽臺,蓄意暗中篡改我》中的句子:“我剛剛掛出我的床單/有人敲打樓板/說什么黃水流下去/我又專門看了一次/我的床單/是最純正的藍色……”這就是“確定性的隱喻”了,她明確地告知世界:我的詩是純粹女性的,或許也是女性主義的,但有人蓄意誤讀和篡改我作品的性質(zhì),他們?nèi)绻皇谴溃闶菈牧恕_@顯然是一種自我的辯駁和捍衛(wèi),與周遭環(huán)境之間保持了緊張和沖突,而這,也正是早期本土女性寫作的境遇與狀況的寫照。而鄒勝念的詩中,則完全沒有這樣的沖突,充其量是自我的悲憫,一種莫須有的無意識的鏡像。
然而正是這完全無厘頭的想象,構(gòu)成了對于我們的意識的沖擊,也構(gòu)成了鄒勝念詩歌重要的寫作路徑——說是一種新的范式也未嘗不可:原來詩歌還可以這樣寫,這樣寫也構(gòu)成了讓人心驚膽顫的詩意!
說到女性寫作的譜系,我還可以找到一個例子。就是《浴室》一首,這是一首有著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意味的作品,畫面感很強。在裸身環(huán)境下,在還原生物的情境下,也即在“浴室”里描寫衰老的“母親”,無疑是一個挑戰(zhàn)。假如將之看作是一個寓意,那么它是在實驗“母親這一主題”,究竟可以在多大意義上剝掉一切裝飾。因為它讓我想起了舒婷的《母親》、翟永明《女人》組詩中的《母親》,還有尹麗川的《媽媽》,這三首詩中,已經(jīng)高度呈現(xiàn)了當代詩歌的“美學(xué)降解”的譜系感,呈現(xiàn)了當代女性詩歌寫作演化的鏈條。顯然,舒婷筆下的母親是溫婉而美麗、莊嚴而感傷的;翟永明筆下的母親是真實直面和略帶殘酷的,女兒看待母親,不再是脈脈溫情的倫理視角,而是“一個女人看待另一個女人”的悲憫與絕望的眼光;在尹麗川的筆下,則進而有了某種戲謔與懷疑,有了對母親概念的解構(gòu)——嚴格說,后者已經(jīng)是非常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題”了,它和前兩首已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譜系,勾畫出了一個由篤信而幻滅的譜系,一個由溫存到悲情、由莊嚴而至游戲的過程。
而在勝念的詩中,后者的解構(gòu)意味也被刪除了。她筆下的這個被解除了一切裝飾的母親,有著完全客觀和平靜的眼光,安之若素地對待生命中無法拒絕的遲暮。我猜想,或許她也讀到過前幾首詩,也許她的作品就是為前者所寫,是對前者的思想與態(tài)度的回應(yīng),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我想,勝念也可以說是有了某種自覺意識的詩人,有了決心將自己嵌入到當代女性文化的譜系之中的意識。
“她的用力近乎一種仇。/——雙手交叉,敲擊、捶打、推揉……/悶悶的房子里,我像她恨過的人。//兩只拳頭,像兩個繃緊的秘密/在我后背,推動著一顆夜藍色的痣,滑行。/三十多年前,類似的拳頭,/在我母親手臂開出過兩朵花/——接住了一個小嬰兒。//她重擊我時,我不吭聲。”
閉眼后,又忍不住偷看她:
衰老的曲線難守衰老的底線,
它托住雙乳、腰、腹、恥骨與虛弱的夢,
不讓它們垂落得更低。
濕漉漉的力,一遍遍
釋放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上。
這和前三首詩中的某些情境是何其相似。我由此猜想她們之間共同的一點,就是相信命運的傳遞和循環(huán),這是一種體認呢還是懷疑,是忍受呢還是反抗,可能都有,但又說不清楚。也許這就是女性的宿命,以及女性主義的困境。“天花板蔚藍,疲憊。/水珠搖垂,逐漸膨脹成陌生的眼睛,/兩個女人被它囚禁。/當它砸下,我的身體顫動,/但她按住我后頸,說,不要動!//這是一間關(guān)于服從的浴室——/一個女人恨女人的世界。/我接住琥珀色的力,如在夏夜/接住飛蟲與一切消隱之物對光明的撞擊。”這對“母女”與其說是在傳遞一種生存的經(jīng)驗,不如說是在記憶彼此命運的傳遞。
但我的沉默與順從,也是給她的力。
一間小小的白色房子里,水床上的身體
經(jīng)由她手,光亮如玉
——透著寡婦般的潔凈。
她終于體悟到“女性”精神生命的自守的珍貴。這首詩我?guī)缀鯚o法刪節(jié),因為它每一句似乎都很重要,都有特定的意思要說出。而且我在前文中所說的“不確定性”,在這首詩中似乎也失效了。它沒有只追求發(fā)散,除了強烈的四面散射,還有定向的能量輸出,它是明確的。
還要再說說語言。支撐勝念詩歌寫作的與其說是才華,不如說是她獨特的語言方式。或者毋寧說,在詩歌中才華其實就是語言。勝念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語言幻術(shù)”,時常在并無奇跡可能的地方創(chuàng)造出語言的奇跡。比如一片旅途中的枯田,也可以讓她獲得一個鏡像,可以與人的某種處境實現(xiàn)互喻和反照。它會突然變成一片火海,那么這也就意味著在一片“內(nèi)心的枯寂”中出現(xiàn)了劇烈的燃燒和創(chuàng)造。或許只是巧合,它也讓我想起了另一首經(jīng)典之作,即鄭敏在上世紀40年代初寫下的一首《金黃的稻束》。作為現(xiàn)代主義者的鄭敏,在那首詩里用收獲和死亡伴生的“稻束”來擬喻田野中衰老的母親,贊美作為勞動者的女性的堅韌和偉大、美麗和犧牲。她成功了,這首詩成為她的成名作,也成為了代表作。“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這首詩所表達的象征是如此堅定和準確,那田野里橫七豎八的稻束,被收割過的莊稼,如同一個個疲倦的母親,在雕塑一般地呈現(xiàn)著生存、創(chuàng)造、承受和死亡的含義。
而在勝念這里,收割過的田野變成了多向度的意義散射。在這里,她的思考或許沒有鄭敏那樣深邃和哀傷,那樣充滿哲學(xué)的冥想,但她同樣顯現(xiàn)了語言的彌漫性,如同火焰般的舔舐力,化腐朽為神奇的燃燒。“枯田,占領(lǐng)了火車窗/飛馳,已處理不了時間問題。/色彩正急速喪失,心事干燥,/終結(jié)——往往比開始艱難。//若想學(xué)會終結(jié),需向莊稼人請教,/看他們?nèi)绾翁幚砜萏铩?從小屋出門,揣上一把火,/趕上一陣風(fēng),點燃,讓一切燃燒……”
……內(nèi)心起火的人。
飛馳,催促心事裸露,
倦容如枯田,壓擠、變形——
就要引燃命里的大火熊熊。
這片被點燃的枯田,仿佛在用最后的燃燒證明自己,展示其生命的能量與性質(zhì)。這燃燒中雖沒有那“稻束”形象中確定的意義,但也有晦暗的多義性,意外的延展性,它同時充滿了創(chuàng)造與毀滅的可能,充滿了盲目與點亮的激情。這也許就是詩歌寫作本身、是生命在某一時刻的擬喻。“想學(xué)會終結(jié),不如搭一列火車遠行”。這空間行駛中的火車,似乎在剎那間幻化成為了時間中前行的人生,而它豐盛而略帶蕪雜的詩句中,也便衍生出了豐饒而盛大的詩意。
《枯田》一首也形象地演示出了勝念詩歌的思維特點,即,她不是以“煉金術(shù)”,而是通過感性的爆炸,或類似靈魂的附體來激活想象力,使之從紛雜的形象中生成意義。這個過程常常是充滿偶然和不確定性的,意義可能會指向無意識,在無意識的滑行和綿延中獲得經(jīng)驗的“shock”——美國當代批評家丹尼爾·貝爾似乎說過類似的意思。他在描述上世紀中葉某個時期的美國藝術(shù)的時候,用了這個詞語,即“震驚”。這種震驚說到底不是事實和思想的震撼,而是帶有“臆想”意味的經(jīng)驗的驚悚。這正是我想說的重要的一點,也即“當代性”,在“意義”和“意思”之間,當代性往往傾向于選擇后者,即“意趣”,說得直白些,“有意思”比“有意義”要更重要些。
這就是接下來這首《春日大象》的情形,這首詩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么?顯然沒有,它不過就是一個生命的場景,一個暗喻著春天的勃發(fā)、游客的游興、眾人的盲目的景觀。兩頭大象的生理行為,引發(fā)了人群小小的騷動,連一個孩子也產(chǎn)生了類似的沖動,“挺起小身板,急于獻出他的雨”。但這一細節(jié)被擴展為了人與動物的不同的對照——“他被父親阻止。他被春日的禮教阻止。”嚴格說來,這首詩幾乎無法誕生于20年前,那時我們對意義的追求,不太會允許這樣的作品出現(xiàn),而現(xiàn)在,我恰恰認為它是可愛和有趣的。它基于無意識的反應(yīng),也訴諸人的直覺經(jīng)驗,可謂妙趣橫生的例子。
還要再說到《蝴蝶谷》,所謂無意識經(jīng)驗,也并非總是伴隨“震驚”和“諧謔”,也會有波瀾不驚,有隨意彌漫和彌散的一面。這大約就是刻意將事情作“輕逸化處置”的案例了。這一刻也許主人公在設(shè)想一生,設(shè)想那其中所經(jīng)歷的少不更事,以及遲暮之年的忽然降臨,設(shè)想與最親密的人的共同分享,但是這一切都是在幾個“下意識動作”中展開的。那一時刻或許什么都未曾發(fā)生,而只有水面上幾顆石子激起的水圈,它們化作由近及遠的幾片漣漪,慢慢擴散又消失,而一生就那樣度過了。“我們坐在河邊,/一直坐到影子交疊,只剩我一人。/沒有恨意,/我一個人,也可以將那些事情捋一捋。”最后,連兩個人或許也只是幻象,人最終還會回到形影相吊、自行清理和自我處置的本質(zhì)處境。平心而論,我更看重這樣的作品,或許這才是勝念這一代寫作者所能夠貢獻的獨特的經(jīng)驗和美學(xué),它輕逸而又戳心,理性而又充滿幻感。
似乎該收尾了。興奮之余,我還是反問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有的地方說得太滿。可能,勝念之所以受到很多夸贊,確乎是因為她顯現(xiàn)了強勁的勢頭,顯露了過人的特點與才情,但須知這都是建立在對其前景的期許上,與其說是“已經(jīng)達到”,不如說是對未來的一種預(yù)設(shè)。很多地方還可以再洗練些、精粹些、準確些。盡管我以“后現(xiàn)代”的理由,為其某些詩意的“不確定性”作了“洗地”,但任何時代的寫作,本質(zhì)上都是為了尋找準確——詩意與經(jīng)驗的準確,即使是在散射和多義的訴求中也一定有不可置換的那一個。所以,勝念還在路上,她的新美學(xué)還任重道遠。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①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現(xiàn)代性、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shù)、后現(xiàn)代主義》,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