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接近下班的時候,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湊近一看,是劉艷麗。
原本平靜且充滿期待的心,被凌空突降的蒼鷹瞬間抓起。
像我們這種從市里往小城跑車上班的人,最怕周末臨下班的時候,接到車主的電話。在學校吃了一周的食堂,在周轉宿舍里,夫妻分別了五天,想回家團聚一下都成了難題。
我們兩口子跟另一個女老師,固定坐劉艷麗兩口子的車。劉艷麗的丈夫只管開車,不管加油,更不管收車費。
劉艷麗才是真正的車主。盡管她連駕駛證都沒有。劉艷麗長相一般,個頭一般,她的名字也只是反映了她父母的最初心愿,但心眼卻像篩子一樣多,市里樓房的名字是劉艷麗,車本的名字是劉艷麗,但還房貸卻是兩口子一起出。我們私下里聊天,都十分佩服劉艷麗,一個看似本分厚道的小
女人不知是用什么手段,把一個身材高大,狡猾刁鉆,喜歡說三道四的男人歸攏得服服帖帖。
劉艷麗說:“陳老師,跟你商量一件事唄?”我的心往上提了一下,生怕劉艷麗說,你臨時找車吧。但話筒里的劉艷麗并沒有那樣說。她慢腔慢語地說:“陳老師,跟我吃飯去唄!回家還省得做了。”
我半真半假地笑著問:“你請還是我請?”
劉艷麗呵呵笑了:“不是我請,也不用你請。是一個學生家長請。”
我的心里立時堵上了一塊石頭。老師接受學生家長的宴請是違規的事情。更何況,宴無好宴,酒無好酒。吃了家長的飯,還怎么管他的孩子?我過去教課的時候,每年的教師節或是逢年過節,請吃飯的,給豆油的,充話費的,多多少少總有,但我都會回絕。請你吃飯的,給你東西的,都是成績可上可下的。學習好的學生,家長不會聯絡你;學習差的學生,家長更不會搭理你,可上可下的學生是最沒有把握的,如果你吃了人家的飯,收了人家的東西,可成績沒提上來,那就是老師的罪過。那些家長求你的時候是一副面孔,背后理汰你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副面孔。我離開教學一線已經有兩年了,跟著現在的一線教師去赴一個學生家長的宴請,算是怎么回事?我是違規蹭飯的嗎?
劉艷麗發出一串響鈴般的笑聲:“怎么能說是蹭飯的呢?不光是你們兩口子,張杰也去。”張杰就是那個跟我們一起坐車的女老師。
“不就是吃一頓飯嗎?既不用你搭人情,也不違規。我也跟那個家長說了,我家車上還有三個坐車的,人家說,人多有氣氛,叫他們一起來。”
放下劉艷麗的電話,我給我老婆打電話,說了這意想不到的情況。要么另外找車,要么跟著劉艷麗去蹭飯,二選一的試題,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老婆打電話給張杰,張杰并沒有把這件事看得怎么不合規,怎么不得體,去就去唄,一個過去學生的家長,你們興許都教過他們的某一個孩子。張杰一說這個家長的名字,我似是而非,不敢確定,畢竟過去十多年了,教過的學生賽牛毛,張冠李戴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好在人員不多,劉艷麗說:“人家家長就是出錢,如果感到不方便,就我們幾個人吃。”
這真是明智的家長,既表達了自己的心情,又
不會有場面上的尷尬,這是最理想的局面
我老婆還是有疑慮。她說:“我也沒教過人家的孩子,怎么好意思去?”劉艷麗說:“人家家長說了,只要是學校的老師,教過沒教過,那都是孩子的老師。”張杰也勸我,還是去吧
他們的說辭和理想的局面,我覺得順從是最好的選擇。
2
就在我們三個坐車人達成一致意見的時候,劉艷麗又給我打來電話,說:“陳老師,人家大紅說了,你還教過他兒子,讓你都來,正好表達一下他的感激之情。”
剛才劉艷麗第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說家長的名字叫柳大志。我還對這個名字模棱兩可,但一說他的小名,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們當地一個大名鼎鼎的瑪瑙商人。我們都知道他的小名,卻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畢業好多年了,我教他兒子的時候沒請,他的兩個女兒我沒教過,是不是請過其他老師,我不得而知。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宴請老師,這真是擇跟頭都想不到的事情。
不會有其他目的吧?
我把我的疑問跟劉艷麗講,劉艷麗說:“真是人老尖,馬老滑,你想那么多干嗎?人家又沒有學生,人家也不會讓你從學校的倉庫里往外順東西(我在管倉庫),也不會朝學校圖書館要書(我老婆在圖書館),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吃得溝滿壕平,然后,回家睡大覺。”
我提溜著的小心眼開始放平了。我對手機另一頭的劉艷麗說:“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
劉艷麗的語氣比先前更有自信:“我辦事,你放心。”
3
我們的車出了城,一直往西開
看來飯局不在街里的飯店。這樣更好,省得有熟人遇見。
那么要去市里。
從路線上來看,不像。
我心里估計可能去臨界的內蒙。這幾年形勢緊張,是人們避嫌的慣常做法。但車子卻在西北方向的岔路口拐下了公路,車子的軌跡迅速否定了我的想法。
車子繼續慢行,停在一幢嶄新的樓房前面。看來吃飯的地方到了。我們三個坐車蹭飯的,誰都沒有問劉艷麗飯店的位置,劉艷麗也沒跟我們三個說。
下車的時候,我看見臨近的車位上,停下一輛凱米瑞,這應該是七年級數學老師孫麗萍的車。孫麗萍先于我們從車里下來,站在我們車子的前面。我沒去問劉艷麗,她們是一個年級組的,如果不是巧遇,那就不是我想的只是我們幾個人。
我走下車,孫麗萍和以往一樣熱情地管我叫陳哥。我也習慣性地一笑,算是回應。就是過去彼此再熟悉,現在,我也不好意思問:你怎么來了?如果是巧遇,話還好說,如果是同一伙的,劉艷麗通知我們的時候,說是沒有別人。那么,同樣道理,劉艷麗告訴孫麗萍的時候,是不是也是一樣的說辭?那就彼此好像藏著什么,這點小事,估計不會這么復雜。
我撇開孫麗萍她們,抬頭一看,二層樓房的上面,有幾個紅色的大字:喜相逢婚禮城。我記得這里過去是一個平房飯店,我還在這里吃過幾次飯,什么時候改成了婚禮城,我還真的一無所知。看來這個飯店的老板很會抓商機,這十多年,小城人口越來越多,飯店也雨后春筍般地遍地都是,但就是缺少能容納下一兩百人的婚禮城,迫使小城里結婚的人家都去市里或者是臨界的內蒙
就在我佩服這個老板有發展眼光的片刻工夫,七年級組的各科老師從不同的方向朝婚禮城的門口走。這其中就有我教課的時候在一起混的老哥們項老師,還有我教過的一個學生馬野,他一直跟我一起教語文。
馬野看見我說:“陳老師,你也來了?”我對這個學生的印象一直很好,我們有時也說幾句笑話,但話題都不深。我點頭說:“嗯,你也來了?”他同樣回答:“嗯。”其實,我看見他,想說的話是,你也沒教過他的孩子,就應該是我來,沒想到不該來的你也來了。但話到嘴邊,我還是咽了下去,看來這個飯局沒有我想象得那么簡單。
憑我這些年的體會,教過那三個孩子的老師
應該有很多,但也不至于都歸攏到一個年級組里吧?更何況還有幾個上班一兩年的老師,這就更有說道了,你不知深淺地亂說,是會讓年輕人笑話的。
這就像一個電影中的一句臺詞:我準備了一桌的飯菜,卻來了兩桌人,這飯,你讓我怎么吃?
現在的情況,正好與之相反。人家學生家長準備了兩桌的飯,而我們三個蹭飯的卻以為是五個人的飯局,這二十多人的飯,怎么吃?
這些人都帶了家屬,家屬的身份也很復雜,有機關干部,有鐵路稅務的,還有企業老板
一個結婚不久的女老師挺著大肚子也來了。身邊那個民警不是來監督我們的,是陪著那個大肚子女老師來的。據說民警跟大紅的關系屬于鐵哥們兒的那種。我年紀大,社會閱歷淺,不知道他們這層關系,也懶得去探討。
大紅跟他的老婆站在婚禮城門口,劉艷麗站在他們旁邊,像禮賓司的官員那樣,把來的老師一一介紹給飯主。我見過大紅的老婆,但沒見過大紅。也許在街里遇見過,但我們彼此沒有過接觸,盡管他是小城名人。從這點上來看,我的社會交往不是那么廣泛。我教大紅兒子的時候,跟他老婆在學校門口相遇,有了他兒子的一次引見,下次再遇到,大紅老婆總是先開口。只是后來我搬到市里,上班的時候又在學校里住,見面的機會就少了。說真的,我有一個體會,當你教某個孩子的時候,你總是有機會跟家長巧遇,當你不教他們孩子的時候,遇到,真的是那么難。是機緣斷了,還是宿命就是如此,我真的說不清楚
說實話,當我第一眼看見大紅老婆的時候,我才覺得,在容貌上蒼天做過準這句話,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按道理說,她的兒子至少有三十歲,她就是二十歲結婚,也應該是五十歲的人了,但身材還是那樣凸凹有致,臉面看起來比那個大肚子老師還年輕。但大紅卻跟我理想中的富人大相徑庭,頭發灰白,穿戴也看不出跟我們有什么兩樣,體格富態,小塔一樣讓我相形見絀。這可能緣于鍛煉的結果,他沒有這個年齡段男人的大肚腩。據說,大紅很有毅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晨都跑步去駱駝山。小城離駱駝山來去將近十五公里,沒有毅力的人,是堅持不下來的。
正如劉艷麗說的那樣,大紅兩口子在跟老師
和家屬一一握手之后,卻沒有陪著上桌。這還不錯,免得當著家長的面紛紛表示決心。
剛才我還覺得十幾輛車上下來的人是那么多,現在來看,就好像把二十幾條魚放到一個網箱,再投進一片漫無邊際的大海。此時,我想到了一個成語:滄海一粟。偌大的婚禮城,百十張桌子,只有中間的一大桌人,我們都感到了孤苦無依。
菜,是硬菜。酒,是好酒。菜,是大紅兩口子事先預定的。酒,是大紅珍藏多年的,只是沒有幾個人喝。不是這些人不會喝,也不是不能喝。借口只有一個,我開車呢!有了這個借口,自然沒有人硬勸,因為不勸酒,不拼酒,好像已經成為近幾年酒桌上的慣例。
劉艷麗明面上是召集人,但一上飯桌,就不是她說了算了。她蔫蔫地坐在南面,一句話都不說,給我的感覺,劉艷麗就是一個傀儡。坐在東南角的牛飛,好像有無限的權力。事后,劉艷麗才對我們說,是大紅委托牛飛跟她說的,都張羅好幾次了,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脫不開身,總是湊不齊。其實,現在的老師誰都不敢去吃家長的飯,但大紅是個例外,他的三個孩子早都畢業了,現在,他不是以家長的身份。小城人講究情,尤其是像大紅這樣有身份的人,誰都不想駁他的面子。況且人家做的既不違規,又報答前情,真是讓人啞口無言。
牛飛擰開酒的瓶蓋,先讓劉艷麗:“劉老師喝點,你曾當過大紅大女兒的班主任,自然,勞苦功高,不喝點,有點說不過去吧?”
劉艷麗是一個能和顏悅色,也能拉下臉的人:“哎呀媽呀,牛老師,你看我喝過酒嗎?”
牛飛笑著說:“沒看你喝過酒,但并不代表你沒喝過酒。”
劉艷麗拉下臉:“牛老師,你別勸我了。你這話的意思,沒看我跟老公睡覺,我兒子卻出生了。”
大伙兒哄笑。牛飛知道劉艷麗的嘴不讓人,再往下勸,指不定說出什么讓他吃虧的話,就嘿嘿一笑,去讓另外幾個女老師,但那幾個女老師都說不喝。
機關干部不喝。民警不喝。老板不喝。牛飛轉過來問我:“陳老師,你也不開車,你喝點。”
我也不想喝。我只是教過大紅兒子九年級一
年,不像劉艷麗她們,有的一直跟著三年,還有的是班主任,人家勞苦功高都不喝,我這時間短的好像沒有理由喝。但究其根本,是我不喜歡喝酒。
坐在我身邊的老項勸我,陪我喝點。我心里話,你還用我陪嗎?每次遇到酒場都是先自罰三杯的人。
牛飛一看這個架勢,手里端著老長時間的酒瓶,可下有接的主了,就嬉皮笑臉地說:“你們老哥倆喝點。”其實,老項教地理,總是在七八年級混,如果說教大紅的孩子數量多,時間比我長,也是無可厚非。他要是把這個當成喝酒的借口,那他喝三杯,我喝一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惜,我最大的能力就是喝半杯,不論是多好的酒,我從來不貪杯。
盛情之下,牛飛給老項倒了一杯。
我本來說要半杯,但牛飛笑著,哆哆嗦嗦地倒,還是給我接了一杯。
看老項的酒杯有點不滿,牛飛又把酒瓶子順過去。老項的酒,從杯子里淌出來,流到桌面上。老項把腦袋趴上去,吸溜溜,舔干凈了,還吧嗒吧嗒嘴。
大伙兒見笑。老項說:“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酒是糧食做,浪費是罪過。”牛飛經常跟老項開玩笑,半真半假地說:“就說你愿意喝得了,還說得那么理由充分。”
劉艷麗說:“還越喝越年輕,老項,看你那滿臉褶子,都能夾死一只蒼蠅。”大伙兒又是一陣哄笑。那個大肚子女老師可能笑得過分,一邊往回憋住笑,一邊揉肚子。她的民警丈夫也幫著她揉。
孫麗萍說:“老項,你這是不怕事大啊,還有一個祖國的花骨朵呢。”
老項看著別人笑,自己卻一點都不笑,活像一個喜劇演員。
老項看著牛飛把酒瓶子放到鄰桌上,問:“你咋不喝?”
牛飛說:“我開車了。”
“你不喝我也不喝。”老項嚇唬牛飛。
牛飛知道老項好酒:“你愛喝不喝。”
老項趕緊說:“我喝。”說著,端起滿滿的酒杯,伸手過來跟我碰杯。一撞,酒杯里的酒晃蕩出來,這回,老項沒接。他深深地喝了一口,低聲對我說:“這就是經驗。”
我跟老項喝酒的時候不多,耳聞他好酒,卻沒想到他的酒場經驗也是相當的豐富。他比我大兩歲,卻一根白發都沒有,如果不是臉上的褶子多,還真看不出這是一個還有兩個月就退休的人。
4
沒有學生家長的飯局,自然吃喝輕松
但事情并沒有我想象得那樣毫無負擔。就在人們接近半飽的時候,牛飛從他老婆的背包里掏出自拍桿,把手機卡住,打開。我們都不知道牛飛要搞什么節目,莫不是要搞錄像,拍照片?這樣的飯局難道也要發朋友圈,上快手,發抖音?根據我對牛飛的了解,他應該不會。
那就是給大紅留證據,證明他圓滿完成了托付。看著這個架勢,桌上人的眼睛都離開酒菜。有幾個還動著的嘴,要么加快速度,要么閉住嘴巴,給人以一種什么都沒有的樣子。
界面點開,先是模糊,牛飛動動,里面清晰起來,看來用的數據,信號不是十分穩定。
大紅兩口子在里面向大家招手,人們一下子反應過來,紛紛向手機的方向揮手。
牛飛把鏡頭轉向自己,說:“我可是完成你的心愿了,但我飯量一般,酒量一般,水平一般,不知道大伙是不是吃好了?”
大伙一致回應:“吃好了。”
牛飛把鏡頭轉過來,對著鏡頭大聲說:“聲音太雜,我看還是一個人一個人說吧。”
大紅兩口子異口同聲地說:“那不用了,我們兩口子不會說,大伙都知道,我們實誠。我們不在場,不是我們心意不夠,是怕你們不自在。”
牛飛說:“這樣挺好。現場連線,個體溝通。”說著,不顧大紅兩口子的勸阻,把鏡頭對準了劉艷麗
劉艷麗面對著鏡頭,像一個初入洞房的新娘,滿臉羞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劉艷麗的臉還能這樣紅。她一改犀利中的刁蠻,捂著嘴,燕語鶯聲地說:“我不會說,還是讓項老師和陳老師說,他們德高望重。”
牛飛把鏡頭轉向老項和我。我說:“老項年紀最大,資格最老,老項先給我們打樣。”
老項的臉紅撲撲的,好像褶子也寬了許多,他端著膀子尋思了一會兒。沒想到他卻說:“我年紀
是大,但大,你能怨誰啊?都是自己長的。”
大伙好像一下子從緊張中解脫出來,笑聲直沖棚頂。
就大家的心里想法來看,出個代表,代表大伙說幾句,這個尷尬局面就頂過去了。其實,不光是我不愿意在這樣的場合表決心,其他人也是如此
沒想到原本以為少了這個環節的事,讓牛飛這個外表粗獷、內心細膩的家伙,用這種現代的方式一點都沒忽略過去。
人們都把笑意盈盈的臉朝向西北角的老項
老項眨巴眨巴眼睛,清清嗓子說:“我年齡大,是不假。但咱們也不能破規矩,在座的還有兩位領導,大家鼓掌,讓領導先說。”說著,自己先呱唧呱唧拍起來。
這就像擊鼓傳花,掌聲響起來,花,從劉艷麗傳起,落到老項手里,但老項又是一個合理的借口,把一棵燙手的花,扔了出去。
我對老項開始刮目相看了。這個家伙,不但酒場經驗豐富,也很會社會上的這套。我十分反感在酒桌上,隔著人分大小王敬酒,讓你覺得單位的規則在輕松的酒場上也不能逃脫。這種酒,往往讓人了無興趣,喝著心累。我跟老項沒在有領導的場面上喝過酒,沒想到這個大大咧咧的家伙,骨子里有些東西還是根深蒂固的。
是他不愿意帶這個頭,還是真的有高低尊卑的觀念?
關鍵是今天這個飯局上只有兩個剛任命不久的副主任,還是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是我的學生,就是那個進門時我想開玩笑的語文老師馬野。這個學生十分隨和,不光是對我,誰求都應。他在各種場合,從來沒說過我是他的老師,我也從不張口說他是我的學生,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我的尊重。我的學生被提拔,自然是好事。我沒有一點嫉妒。在學校里,這些年,主任滿天飛,正的就是一兩個,教育局上名冊的。至于那些眾多的副主任,只是校長的一己說法,無非是多幾個干零活的而已。但這只是我們這些不求上進的老家伙的揣測。激勵年輕人進步,學校薪火相傳,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的那個學生晃著腦袋不說。他也不善于講話,不是教語文的就能說,會寫作文的就能成為作家。我們這幾個教語文的都不善言談,但課堂上
也能滔滔不絕。
老項讓張爽說。張爽也是剛提拔上來的副主任。主管副校長是她的姑父。這個副校長舉賢不避親,自己對電腦活兒不是那么擅長,就經常找自己的侄女幫忙,趕上機會,就給了侄女一個頭銜,也算是對她多年付出的一個回報。
張爽還沒有在大的場合發表過講話,大家對她也不是十分了解,她自然是推脫的。
老項見張爽不說,對著鏡頭,開始向大紅介紹張爽:“這是我們學校的張主任。”就在大紅夸獎完張爽后,老項說:“大紅,其實我這樣稱呼你也不對,我應該叫你柳老板。”
鏡頭里的大紅不自在地說:“項老師,您這樣說,我真的無地自容了。您不但是我的老師,也是我三個孩子的老師,我對您真的十分尊重,咱們住著不遠,歡迎您常來我家里做客。我別的沒有,您相中哪個瑪瑙雕刻件,您就拿走。我二話都不帶說的。”
老項嘿嘿一笑:“柳老板,這該咋叫就得咋叫。我隨便拿,那也不符合我的性格。你的三個孩子都十分優秀。你記錯了,我沒教過你的兒子,只教過你的兩個閨女。你的大閨女是博士吧?”
大紅說:“博士都畢業了,現在在大學教書呢!跟老師是同行。”
孫麗萍說:“那可不一樣。人家是教授,我們是教師。你的二閨女我教過,也該大學畢業了吧?”
大紅說:“在英國留學呢!”
老項說:“還是人家孫老師厲害!”
大紅說:“是老師厲害!”
孫麗萍說:“還是你閨女厲害!我再能教,她不是那樣的也是白扯。學生嘛,比我們老師厲害,是我們老師最開心的事。”
大紅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老項說:“那對。我感謝你們兩口子生了這么優秀的孩子,給我們老師臉上添光,謝謝你們!祝你們買賣順利,年年發大財!說著,舉起手里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項老師還是那么亮,課講得好,話也說得好,事情也辦得漂亮!大紅一個勁兒地夸老項,老項的笑臉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我真的挺佩服老項,都說他大大咧咧的,其實,他要比他的老婆心眼多。老項的老婆也是我
們學校的老師,激進,甚至追求進步都顯得那樣刻板,說起話來,更是充滿了虛情假意。但在我看來,他們兩個人的表象并不能代表他們的真實內心。我跟老項的老婆在一個辦公室多年,感覺她表面上很狡猾,但其實十分幼稚。老項表面上看十分憨厚,但要比他老婆狡猾十二倍。
老項放下酒杯,牛飛又給他滿上。這回他不再推脫。
他在酒杯的邊沿親切地舔了一口,說:“我真是喝多了,本來是讓張主任講話,我卻先胡嘞嘞一通,這成何體統?”說著,竟然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小小的嘴巴,讓大伙想笑又沒敢充分地笑。
老項正色道:“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今天咱們這桌最大的領導就是張主任和馬主任。既然馬主任不想說,那就歡迎張主任給我們講話。”
張爽的表情不是很自在,但老項把她抬舉到前面,還不能不說。于是,她就端起手里的酒杯,謙和地說:“項老師管我叫主任,我實在是不敢當,您忘了,我是您的學生。”
歐,原來還有這一層,怪不得人家張爽都沒拿自己當回事,老項卻把她當一盤硬菜了。學生出息,自然是老師的驕傲。老項美滋滋地說:“張主任那時是我們班的班長。”
呵呵,孫麗萍嵌縫說:“老項當年就慧眼識人才啊!”
張爽更不好意思了,說:“孫老師,您也教過我。”
孫麗萍回應說:“可我有失誤,沒讓你當班長。”
老項馬上回擊說:“老孫,你沒喝酒就多了,別打岔,讓張主任講話。”
張爽一直站著,她不知道是該站著講,還是坐著講。
老項說:“張主任坐著講吧,我們坐著,你站著,也不是那么回事。”
張爽還是堅持站著,她看看鏡頭,順暢地說:“首先,感謝柳老板的盛情款待,你們給我們學校提供了三個優秀的學生,讓我們的學校聲名遠揚,祝三個孩子越來越優秀,同時祝你們生意興隆。我也祝我們在座的各位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我不會說啥,獻丑了。”
老項帶頭鼓掌。大伙也跟著鼓掌。牛飛說:“張主任真有領導氣質,講話高屋建瓴,十分全面。”
劉艷麗她們都捂著嘴笑。
我鼓動馬野,讓他也說幾句。既然老項舉薦自己的學生,我沒有不捧我學生的道理。但馬野真的不是玩意兒,他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晃著腦袋,一句話都不講。
老項見狀,把矛頭對準我。他好像看出了我對他心理的了解,他也知道馬野是我的學生,就說:“既然馬主任不說,老陳,你也是學校的元老了,你說幾句。”
牛飛上哪里去撿這樣的機會,也跟著起哄
大紅說:“陳老師,您真的很可惜,不是我當面說好話,讓您離開教學一線去管倉庫,你們的校長就是昏君。”
我趕緊說:“不能這樣講,去看倉庫,是我自己的要求。我再有兩年就退休了,講課還沒問題,主要是批改作文和判卷子,每天都眼睛酸,太陽穴疼,我就跟學校要求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正好看倉庫的老師退休了,就讓我去頂他的位置。”
“那要這樣說,家長們心里還有看法。”大紅有點激動地說:“陳老師您不知道,我們社會上,對你們每一個老師,都有我們自己的評價,聽說您不教語文了,去看倉庫了,我們都想去學校找,討個說法。您自己不知道,我們心目中,您是咱們小城最高學府的一面旗幟,既是老師,又是作家,您的退出,是學校的一大損失。”
“言重了。”我趕緊舉起手里的大半杯酒,說:“離了誰,地球都轉。我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們能給我這么高的評價。我不擅長喝酒,我只喝一小口,祝你們生意興隆,也祝大家萬事順意!”
老項看著我,突然伸手在酒杯底下助力,我本能地向外一躲,剩下的酒都灑在我的褲子上。我老婆就坐在我的旁邊,趕緊掉出幾張餐巾紙遞給我,但我的速度遠遠趕不上酒水浸入的速度。
手機里的大紅趕緊說:“大姐,你不用心疼褲子,明天,我給買一條。”
牛飛麻利地拿起鄰桌上的酒瓶,過來要給我倒。我用手捂住杯口,堅持不要
大紅說:“陳老師今天不喝就不喝了。我管你家李老師叫大姐,你就是我大姐夫,過兩天咱們再喝。”
我有點發蒙。這段時間,學校里管我叫大姐夫的人越來越多了。連大紅這樣的老板,也跟風叫上了,我真的有些不自在。
老項伏在我的肩膀上,浪聲浪氣說:“大姐夫,
你這兩天,趕緊練。”我大聲說:“練,也不是大紅的對手。”
事后我才佩服老項剛才的一頂。大紅這樣捧我,我只喝一小口,自然誠意不足。老項看似跟我開玩笑,既活躍了氣氛,又助我消化掉了那剩下的杯中酒,還讓那個大紅看到我的滿滿誠意。
這個老項,果真不簡單
牛飛又讓孫麗萍說幾句,平時老少通泡的她,把嘴一抿,說:“俺不善言談。”大伙一致笑了。
牛飛說:“孫老師,除了姓孫是真的,剩下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手機里外的人們哄堂大笑。牛飛跟孫麗萍是老鄉,對孫麗萍,比了解自己還透徹。
5
從婚禮城出來,往劉艷麗的車那走。我對劉艷麗說:“你欺騙了我。”
劉艷麗眼睛一愣:“怎么講?”
我說:“你不是說,是咱們五個人的飯局嗎?”
劉艷麗面露窘色,說:“我不那樣說,你能來嗎?
我呵呵一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轉過話題,我又問她:“你做過大紅孩子的班主任,為什么不講話?”
劉艷麗說:“只當了一個月,我們兩口子就去了私立學校。”
我說:“那他為啥找你?我還以為你是主角呢?”
劉艷麗說:“看來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睛,他還有一個小閨女要從外地轉到咱們學校,要去我的班。”
我開始驚詫:“大紅兩口子都多大歲數了,還有一個這么小的孩子?”
這回開始輪到劉艷麗驚訝了。她反問我:“你沒覺得大紅的媳婦不是原來的徐艷芝嗎?”
我一直不知道大紅的老婆叫徐艷芝。但劉艷麗的話證實了我見到大紅老婆時的疑問。當劉艷麗把我介紹給她的時候,她一點都沒有認識我的架勢。要知道,我教她兒子的時候,她還給我家里送過兩回水庫的活魚。
但這話,我沒跟劉艷麗說,只是把疑問的眼睛看向劉艷麗,等著她揭曉答案。
劉艷麗小聲說:“徐艷芝是我的初中同學,頭多少年就車禍沒了,你難道不知道?”
聽她這么一說,我還真好像聽說過,但我一直以為出車禍的是大紅的兄弟媳婦。
你這人,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劉艷麗睜著眼睛訓斥我。
我還有疑問:“那這個跟徐艷芝年輕的時候非常像的女人是誰?”
“大紅的老婆唄!”劉艷麗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被劉艷麗給我的答案弄笑了:“難道是你的初中同學再生了?”
劉艷麗一面快速地走,一面回答說:“你跟牛飛不是關系不錯嗎?你有閑工夫去問他,他們兩口子可一直是大紅幾個孩子的家庭教師。”
一路無話。
回到家里,我把這些跟我老婆講。我老婆也恍然大悟,她的妹子,我的小姨子,這個學期剛剛從市里調來,做了我們學校的大校長。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海東升,蒙古族。遼寧阜新人。中國作協會員。已在《民族文學》《山花》《長江文藝》《四川文學》《鴨綠江》《青年作家》等二十多家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馬蘭叔叔的傳奇人生》《隔岸之火》《香噴噴的太陽》《天堂口的玫瑰》《變成一條魚等你》《指針上的螞蟻》等被《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轉載或入選多個選本。另在《鴨綠江》等刊發表散文幾十萬字,部分作品被《讀者》等報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