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撿來的日常
冬青樹、綠茶園,村內和村外
它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有一種隱秘的聯系。茶葉季過不久,冬青樹就要開花,等花開熱鬧了,梅雨季就到了。
途經壺源溪,視線游移,看見溪流的石坎縫里,長出來好幾種藥草,有風尾草、地黃,還有蟹珠草藥,馬齒莧。
行走的時候,路過一條木板做的小路,一條石頭砌的小路。路邊一些樹木粗的樹皮上,也布滿了專供螞蟻行走的隱蔽小徑。
光影斑駁,我坐在春天里
胡亂張望。
柿子的另一種表現形態
一個中空、敞著口子,只剩皮和蒂部的柿子,以另一種形象,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我把它放在一塊巖石上,這個柿子有斑駁的果皮,果皮上的每一種顏色都能在巖石上找到。
我想在它的枯朽里尋找永恒的美
巖石也是常見的砂巖,上面橫著一根比手指細的枝條,從柿子樹下伸過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穿過了它的部分枝丫。巖石一側長滿了青苔,還有幾株微小的蕨類植物,在特定的鏡頭下,像是一堵懸崖。
調試了鏡頭的大概視角,角度太低,我無法用眼睛監視取景框,于是盲拍。這樣拍攝,鏡頭不完全被我有限的思維限制,更接近于自由創作。
其中一張,柿子仿佛被它后面的枝丫壓出了一個豁口,豁口空蕩蕩,光照過來,在巖石一樣的果皮上留下一塊塊鐵銹紅色的光影。
坐在另一塊巖石上,我按自己的想法,繼續設計我想要的柿子的形態。
模擬油畫的,仿佛木頭手把件的,寫實的柿子,虛擬的柿子,以及中空的,完整的,破損的,被隨意想象的柿子。
其實不應該去定義它,現實的枯朽和作為創
作對象的枯朽是不一樣的。現實的枯朽,果實完成了它的使命,回歸自然,而創作,因為它的偶然被發現恰好開始。
這一組照片分享出去的時候,很多人不約而同喜歡盲拍的那一張:和巖石融為一體的枯朽柿子,有一整個春天為它做背景,而果實即使枯朽,也是如此從容。
今晚不下雨
胡思亂想的深夜,萬物闃寂,內心喧囂
過往的時間和空間在想象中不斷重組,都是實現不了的愿望。無數的“不可能”奔涌而來,逐漸分不清哪些發生過哪些是虛擬
人漸漸迷糊,窗外的月光暖味,灑進別人的夢里,被沉重的眼皮覆蓋。
不下雨的夜晚,一些模糊的聲音鈍響,把我的意識砸入混沌。夢開始接管意識,它自由創作,講述人生的奔波與荒誕
總有一些日常會在夢里變形,出現,又在清醒時被遺忘。
想多了就睡不著,思緒紛至沓來,在耳邊轟鳴嘯叫。
雨聲跌宕
很久沒有關注深夜的雨。
今晚的雨,不大不小,但也不急,雨聲跌宕,這樣的體驗只屬于此刻
傍晚坐下來時,我看見山上的樹的葉子顏色又濃了一些,幾株樹都擠在我的窗子里,便有了視覺上的深淺。
住在山上,好處就是自然界時刻會給你帶來一些驚喜。
這個早春,我錯過了那幾棵樹旁邊開的第一枝橡樹花,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滿山坡的金黃色。
今晚的這場雨,這個窗口,都是因為我的關注而存在于我的意識里
雨聲跌宕,它便有了一種力量,可以沖破壁壘,肆無忌憚地穿透,向前,向下。
未完成
清晨醒來早,坐在窗前發呆
昨夜未完成的文字,被碼成墻,排列整齊又不拘一格。
未粉飾,于是還能看見一點它們的來處。青山、崖壁,包括一些過去的鄉村。
還有,磚塊之間是灰漿,巖石只是壘在一起,被同樣的勞動者完成。我從中發現了我正在“挖一挖,又重砌”的,古村的溪坎、山間白塔
鳥雀也不來飛過,它們在稍遠的磚墻之上的屋頂,鳴唱并俯瞰墻角準備二度開放的、紫紅色的玉蘭樹。
新的早晨,我打算再去理一理那些來自某個村莊,被塵土反復掩藏又在每個春天破土而出的過往。
我媽適時打電話來,問我知不知道有個叫“外橋”的村,她還提醒我去網上找找看
她說,村里有人告訴她,外橋村的田地荒廢了,到處都是“青”。清明節快到了,“剪青”做青米棵。
我說我不知道,但我傍晚要去大桐洲,沙洲上的樹林里,曾經看見過不少。
之后,我搜來搜去,搜不到我媽語音轉換后的這個名字。
關于云朵在做什么的遐想
閉上眼睛,扔了手機
我不知道先完成哪一件事。我困了,需要睡覺,仿佛已經在空中飛翔,仿佛金紅色的火焰熊熊,一切的有形都在烈焰中變異
暈眩狀態生產出平常不可能的感知覺,接近于夢。
眼前有光,光有穿透力,是關燈之后視覺殘留,需要夢中的火焰引燃
在我看不見的夜空里,風努力推著云,推到云散,推到雨雪落下來。
你看,想象力能到達的地方,最遠不過是深邃天空。
睡下去的時候,身體想要休息,向往極致的靜
默與安寧,而思維卻在同時變得不受控制,從理性到漫漶。
小滿
啾啾——啾。
嘰嘰。
布谷,布谷。
淡淡晨霧籠著不遠處的桐洲島。一兩只早起回程的小漁船,突突突地往岸邊駛過來。
清晨五點多一點,富春江已經醒了。我也醒了,住在東樣關江邊的梓緣民宿里,離富春江近,離各種聲音也近。
之后的一個小時里,我待在到靠江邊的陽臺上,分辨所有進入我耳朵的聲音。各種鳥兒唱和,似乎也是有規律的,就跟我平常的早晨聽到的一樣。只是在這里,我能清楚地看見它們從一根枝丫飛到另一根枝丫,又或者在草地上步或者跳躍,隨后飛向天空。
斑鳩,布谷,白鷺……也偶見夜鷺和野鴨子。
這個時候,我的聽覺和視覺在對一只鳥的感知上涇渭分明,跳躍飛翔的無聲,那些吟唱的必定隱藏在濃密的樹的枝葉里。
空氣微微濕潤,遠遠近近的植物碧綠通透。隨意一瞥,見枝葉如瀑布,日光傾瀉而下,光明通達。
這幾天,油菜、小麥次第成熟。枇杷、藍莓、小番茄,還有桃和李,讓我有點吃不過來。前兩天,我還去采了赤松茸。
在我視線所及遠一點的地方,濃烈的色彩漸漸淡去,富春江又成了一幅恬然的水墨畫,也是剛剛好的“小滿”。
杷小果。
溪上好多橋,我叫它大橋、小橋、木橋、三毛叔叔家門口的橋,橋其實都很小,名字也隨意,仿佛村里有人叫“撿來”。
在橋與橋之間走,遠處是青山朵朵,半個月亮已經高過了山頭。村里的月亮比城里干凈,在天上穿過浮云的速度也比城里要慢,它一家家地照過來,沒有遇見一個熟悉的人。
暴雨
暴雨,龜速回家。開了最快一檔的雨刮器,還是四顧茫茫皆不見。
睡下以后,窗外的雨還是鏗鏘有聲,比我早晨聽到的要響。有一位特別勤快,又特別喜歡把衣服曬在陽臺外的鄰居。水滴落在雨棚上的時刻就幾乎隨時存在,就像說下就下的雨。
風聲雨聲帶來不少消息。
有時候接近真相,有時候背離想象。我說,視力達不到的地方,聽覺可以試試。聽覺模糊的時候,憑經驗和感覺。
比如現實不能抵達的地方,意識和想象可以。
這幾天,我在結構的文字,常常是揉碎了再重新組合。我對它的期望,和端午節要裹的灰湯粽差不多。食材的色澤和味道要融合,互相浸潤,而形態上卻是依然要求緊實且分明。米粒是米粒,紅豆是紅豆,肉是肉。
然而,我得承認,字和詞組成的句子都是有性格的。不同的性格,終究有不同的走向。萬物皆然。
夜行
月亮照過來
鄉村的夜晚,陌生而冷清。晚飯后出門,沿著圖山溪走,一家一家路過,燈光在屋里,溪水在橋下,路上沒有其他人。
走過家門口的大橋頭,家里的狗六六跟著我,遇見附近的狗,它沖過去一陣吼,仗著我在它身邊。
三毛叔叔家前面的園子里有一株枇杷樹,樹上幾根大枝條伸出來,黑黝黝的,看不清樹上的枇
路突然就顛簸起來,我已經從一個村莊進入了另一個村莊的山脊線,想象中搖曳的竹林,偶見的燈光。
一個上弦月釘在一大朵云的邊緣,有一道光折射,清冷但耀眼,仿佛日食中太陽剛剛露出來的瞬間。
在同樣黑黝黝的夜空里產生強烈的對比
極慢地前行,我從某種壞情緒構成的黑洞里掙脫出來,想要表達。
道路顛簸,陌生且漫長,也是躲避熟悉的日常。
生活中的一些偶然事件,發生時并不先打招呼
比語言更快展示變化的是呼吸,深夜、涼風,一個深呼吸。
風一團一團裹著涼意塞進車窗里,穿過滿頭青絲,我騰出手來,在風里將一頭長發聚攏束好。
動作比微風慢。
陳家弄清水平臺速寫
到的時候七點,錯過了早市。拍漁船時,旁邊一位攝影師讓我離他的鏡頭遠點,他在拍視頻
紅色白色的大水盆靠得很近,分不清哪個是哪家的。好多江鰻,價格都在二百八十元至三百五十元之間。江蟹大的二百元一斤,小的是十分之一價格。一只更小的螃蟹飛快地爬向墻邊,八只腳仿佛離地。我先用鏡頭“抓”,又用手機“追”,最好快步小跑,終于本著鉗一下可能也不疼的決心,把它裝進我放帽子的袋子,可以送給同事家的小女娃養起來。順便又撿了兩條小泥鰍,魚盆外的。
一條包頭魚,二十點五斤,被人買下,說是打算幾戶人家吃。
漁市上的人群突然就多了,自己做飯,趕個晚市也不晚。孝子魚七八條就鋪滿一個盆,小魚條里翻出一條大鯽魚。漁夫“撕網”,漁婦剖魚。
“油炸好,進門吃一條,出門吃一條。”
一只胖手掛著一串佛珠,手里拎著一把水壺,經文輕誦。
“是你買的魚?”
“不是。”
木榔頭敲暈,去鱗,翻身,再去鱗,魚腹劃一刀,魚尾劃一刀。線條流暢,是經驗老到的漁民。
買魚放生的在討價還價,誦經的又往魚身上射了一股水。
“別澆水了,魚都要不好吃了。”漁夫拿著菜刀撇了一下魚身。
馬達聲突突,我拎著小螃蟹和泥鰍腳穿過魚盆,船兒漸遠,鏡頭追隨它遠去。
從不同的角度看,生活確實是不一樣的。
第二天早上,同事告訴我,昨天下午給他的兩只小螃蟹死了一只,捏上去軟了。
第一次發現,螃蟹換的殼和螃蟹一樣。于是才有兩只小螃蟹。可惜他沒拍照片。
散落
雨很大,連續幾天降溫,秋天終于有秋天的樣子。早晨,看見桂花開得羞羞答答,雖然滿樹都是,但雨蒙蒙的天氣,看不清是否盛開。
地上幾乎沒看見掉落的花瓣,這也不是我熟悉的雨后桂花滿地。這個秋天讓人陌生。前幾天,我認識的許多花兒都開了,零星,不多,但還是能辨認出大都是春天開的那些。從早春的梅花到四月的晚櫻,仿佛秋天跨越千山萬水追上了春天。
晚來的秋天,讓我有些不適應,八月桂花不開,散落在風里的花瓣屬于春天。“散落”,突然想起的這個詞,好像很多我生命里的事物又重新丟失了一回。
桂花隨之籟落在人的心上,有點輕,也不可承受。
書房風云
在書房里待了一整天。
瞌睡、發呆,被不同的文字和聲音拉扯,見證暴雨一次又一次從林中生成。
林間的凹地里,雨霧薄薄的,輕紗一樣,涸染、升騰,匯入山頂路過的積雨云。
風鼓動著樹大聲呼喊,模擬出飛鳥的鳴聲,雨一陣一陣打下來,晃得樹冠東顛西奔。
書房的窗,瘦瘦的,框住了森林、雨霧、遠來的云,成一個立軸,上演一幕幕風云故事。
九月的最后一天。
霧一陣一陣從山上起來,一小朵灰色的云飄過村口,我還以為山從云霧中露出了尖角。
晚飯我媽做了手搟面,似乎也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了。
家里的狗子六六進進出出,它一邊走一邊打滑,一整天都沒站穩過。
西邊的火燒云和東邊山里的霧靄同時出現,天空下,村莊大得無邊無際。
夜晚過去了大半
夜晚過去了大半,一天還剩一個小尾巴,和一
個人的愛情差不多。窗外,嗒嗒嗒的水滴自由落體,夜色混淆了它的來處:雨水或者人家的陽臺。
就這樣吧,順便放棄分辨不清的感受
滴滴答答噠的水滴,是無數疊詞,提示現實量變成虛無。聲音以外,自動屏蔽掉的,都被摁進觸摸不到的空間。
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后的二十四小時,天空還要黑許久,而那些任性的聲音還不確定來處。
我想起傍晚時分逐水而去的三艘漁船。去的時候沒追上夕陽,來的時候跌倒在岸邊的霓虹里。
船艙里的游魚,翻騰奔逃,一如半夜里莫名疼痛的手臂。
此刻,夜晚過去了大半,還有五六個小時的秋天,在等著新鮮的解讀
在遠一點的地方,富春江畔的時間還是風平浪靜,只有不太能感覺到的潮水不定時起落
溫暖的陽光,人們的喧囂,也不能消解此刻的孤獨感。
山月半輪秋
聽見一些鳥蟲的鳴聲,姑且是吧
安靜的時候往往能聽見平時不注意的聲響,本來的清寂因此轉換成了嘈雜
千島湖邊的夜晚,一個月亮掛了一半在山頭,玻璃窗上映出來一個更亮的,水中波紋晃蕩,不小心也蕩碎了一個。
與己無關的熱鬧凸顯了孤獨的存在
水波里的月色,失序的暗夜
被天空和潮水包容
有人漏夜釣魚,有人打著手電撿湖邊的板栗
為什么要有秩序?
烏柏樹落葉的時候
巖嶺湖邊的烏柏樹,葉子紅了,每一天都落下許多。它們收藏了春夏秋三季的記憶,幾個轉身,就零落成泥
落葉無盡,很多人過來攝影,他們站在樹下,一邊惋惜一邊等著它掉落
留一個背影吧,給過去的時間,給過去的人,以一棵樹的身姿,把想隱藏的都隱藏起來
這是一種妥協,低調的妥協,向冬天,向可以預見的寒冷。
冷,立冬以后的凌晨四點。巖嶺湖邊的陽光還要幾個小時才來。
晨霧被冷風催著,從右邊流到左邊,又漸漸隱入湖面。有濕漉漉的霧氣在我看不見它的時候拂過我。
很多人在邊上喧囂,他們大聲呼喊,仿佛能指揮烏柏樹的葉子朝著一個方向墜落
驚醒了一些野鴨,它們從水里鉆出來又鉆進去,躲遠了。一只白鷺孤零零地貼著水面飛翔,幾片烏柏樹的葉子被風帶到湖面,飄遠了。
天色越來越亮,天空碧藍,幾縷卷云先于太陽出現在高遠的天空
寂寞的云,沉默的野鴨,烏柏樹的落葉,寂靜無聲。
遇見樹
回場口的路上,有很多樹木
意楊林有白色的枝條,枝條干凈清爽,靠江邊一側的,順光,仿佛巨幅油畫
過了中埠附近的泡桐樹,就是華豐村外的田野和樹林。車跑得快,被我眼睛勾勒出的畫面總是呼嘯而過,倒車或者停下都不現實
很多次都是一樣。最近的一次,龜速前行的車內,我終于拍了小視頻也拍了照片。這是拍攝難度比較大的一次嘗試,還好沒有辜負。四段最長三十八秒的視頻,夕陽下,逆光,一排火燒云緩慢穿過冬天的樹梢,像一群緋色游魚。
遇見的那些樹,春天里長葉子,開紫色、白色、金黃色花,叫不出名字的樹,會讓我忽略它的植物學釋義,只贊嘆純粹的美
一年里,我有數十次經過這里,從春天到冬天。那些樹,我最喜歡冬末看得清鳥窩和枝條細節的樣子:蕭索,卻也利落
和一些樹擦肩而過,還有更多的樹一路奔來。突然發現當我想要用一些詞語去描述的時候,這些樹的細節都消失了,留下來的主干板正且無趣。
遇見美好的事物,脫口而出的表達最好
又過了一段路,開車的人擋住了視線,我下意
識想撥開他的臉。
“你干嗎?”
“調戲一下。”
行為和意識突然偏離的瞬間,語言豁開了一個新的方向,有不可知的力量。
所見
有時候,我所見的是不講道理的。
一棵柿子樹隨意掛了一些果實,想摘的不能隨意摘,摘下來的不好吃。飛鳥偶然光顧,啄了一口就掉了。
還有一截舊樹根嵌在山墻里,我怎么看都是一只鳥。
十月的暖陽,催開了野油茶花,還有三兩枝海棠、遲桂花。
一個人問結了紅果果的紫金牛是什么植物。
幾點燈火,一個光暈閃閃的月亮。
山外的臺風吹不進山里。
山里的月光沒有厚薄。
我捻起一顆星星,小貓伸出了它的一只前爪。
作者簡介
柴惠琴,浙江省作協會員,杭州市攝影家協會會員。現在杭州市富陽公望美術館工作,創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偶爾攝影。出版有散文集《圖山溪山圖》《安乎山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