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王春林,著有《王蒙論》《長篇小說的高度》等。
先需要聲明的一點是,對于作者紀自 天舒,除了知道她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寫作者之外,其他信息我全都一無所知。如此一種前提下,我所有的看法全都建立在文本閱讀的基礎之上。閱讀短篇小說《布朗尼》,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種“反向度”的第一人稱敘述的特別設定。作者明明是女性,卻又偏偏把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設定為男性,這就是我們所特別強調的“反向度”。被命名為徐來的這名男性敘述者,可以說是好不容易才在北京立住腳的京漂青年。他所集中聚焦講述的,是他與比自己年齡明顯要小一些的一個名叫葉莉的女孩之間的情感故事。雖然情感肯定是理解全篇的關鍵詞,但筆者首先感受到的,卻是潛隱于情感背后的生存困境。他們倆的生存困境,突出地體現在簡陋的居住條件上。搬到現在的住處之前,他們曾經租住在海淀的一間特別小的單身公寓。那間單身公寓居然小到連一張桌子都擺不下的地步。還有一點,就是“一個68元的冰激凌布朗尼蛋糕就能讓她雀躍不已,一份過萬的獎金就能讓她非常滿意”。之所以會如此,肯定與他們那不盡如人意的生存條件緊密相關。誠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倆雖然還未履行結婚手續,卻已經如同夫妻一樣生活在一起。如此一種情況下更準確的表達,似乎就應該是“貧賤情侶百事哀”。
具體來說,他們兩位小年輕的情感困境,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圍繞家務發生的沖突。這與葉莉不愿意做家務,尤其是討厭洗碗有關,他們倆曾經約定“答應她婚后不需要做家務,婚前自然更是如此”,這里的做家務,主要就是指飯后的洗碗。但那一次徐來剛剛出差回來,身心疲憊不堪,在飯后違背承諾,沒有依照葉莉的要求及時完成洗碗的“重要使命”,兩個人之間便爆發了一場表面上看只是彼此冷戰,實質上卻是尖銳無比的矛盾沖突。最后的嚴重結果是,等到徐來爬起身來試圖有所挽回的時候,不僅葉莉不見蹤影,而且那個被他特意買回來的明顯象征著他們倆之間美好情感的冰激凌布朗尼,竟然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融化了,“掀開背包,冰袋不知何時破了,融水浸透了整塊布朗尼,奶油裹著碎巧克力汨汨地往下滴”。布朗尼的融化,即使不能被看作是他們倆的情感破裂,也應該是情感出現裂痕的突出表征。
其二,是他們倆之間彼此情感的極端不對等。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葉莉各方面尤其是異性交往方面對徐來的極端控制上。即使是網絡世界里那些虛擬的異性,葉莉都對徐來實施了絕對稱得上是嚴格的管制。比如,當躺在床上的徐來習慣性地打開B站的時候,首頁所推送給他的,便是那個熟悉的“福利姬”,“坦白講,我認識她的時間比認識葉莉還要長,但有次葉莉發現我的收藏夾里全是這位女士后便怒不可遏,噻著要分手,那時我們才在一起半年,我當然選擇立即清空我的收藏夾。類似的情況此后又被她在其他平臺發現了幾次,每次我都得瘋狂給她道歉才行”。尤為嚴重的一次,是在葉莉為了推薦信到南方做調研后的第二個月里,徐來竟然私下點開了一則“AI陪伴游戲”廣告,“像在深夜獨自闖進了一條隱匿于網絡縫隙的成人俱樂部走廊”。沒想到,葉莉的手機可以連上徐來的QQ號,徐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這次上網行為竟然引發了一場分手的軒然大波。雖然在徐來“感覺自己委屈極了,自從和她在一起,視頻不能看,美女不能看,現在只是玩個游戲也不行”,但由于他對葉莉有著過于真切的了解,他深知這一次肯定不會輕易獲得葉莉的理解與原諒。實際的情況也正是如此,一直到“重復了六十六個日夜后,她才又同意和我見面,回到這個為她而租的小屋里”,葉莉給出的理由是,“她還要在北京準備英語考試”,但徐來卻非常明白,這其實是嘴硬的她給自己找的一個體面的下臺階的借口。
無論如何,先后兩次認真閱讀《布朗尼》的感受,都是男女主人公情感乃至生活問題上的不對等與不平衡。不知道是僅僅因為徐來比葉莉癡長幾歲,還是因為他愛葉莉比葉莉愛他要更多幾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文本事實,一方面是徐來各方面不計得失的努力付出,另一方面則是葉莉各方面尤其是在男女異性問題上的強勢控制。也因此,在困惑于男性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觀看異性到底算不算出軌的同時,我另外一個更突出的感覺,就是葉莉那簡直如同《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一樣對徐來無處不在的監控。盡管說在對他們倆同居生活的貢獻度上,葉莉根本就不可能與徐來的付出相提并論。倘若說的確存在著一種女性主義立場鮮明的小說書寫,那么,考慮到作者紀天舒本人的女性身份,我給出的一種判斷就是,她借助于《布朗尼》這一文本,難能可貴地實現了一種性別意義上的自我反省。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