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紗

李小坪，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四川文學》《安徽文學》《飛天》《星火》《散文海外版》等。

1

那天下午，我決定回老家一趟。

這種行程，通常被母親嘲笑為尋找靈感與素材來了。我知道，她的嘲笑里，有憐惜疼愛的成分。她承認女兒是個作家，讓我既感動又悲傷。而作家卻常常為了成為好作家，為了等到下一個準確的句子光臨而愁得睡不著覺。

母親給我做了頓好吃的，又去收拾好了我的房間，便不管我了。她知道我的脾性，喜歡一個人待著，老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會讓我煩。

不過她還是轉身叮囑我說：“小麥，你有空去看看姑媽吧，聽說她又要結婚了?！?/p>

姑媽73歲，住在青山鎮上的福利院里。一晃，她在那個地方生活快20年了。20年，一個嬰兒剛好長成亭亭少女。少女會不會嫁人尚不清楚，但姑媽卻在福利院已結過兩次婚了，眼下若是真的，那便是第三次嫁人。

我調侃道：“姑媽命好啊，我都愁自己嫁不出去，她卻一把年紀了還桃花運纏身?！?/p>

母親也抿嘴樂了，說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這些年，眼見著小時候的玩伴兒一個個都已成家，我卻形單影只，這成了母親的心病。其實我戀愛倒是沒少談，卻總是沒有女婿給她領進門。起初，我心有戚戚，覺得過意不去，母親身體不好，她肯定是盼著早點兒把我嫁出去，好了卻一樁任務，也讓我的生活有個依靠。

她曾說，把我嫁出去了，她就算哪天死了，也有底氣給父親一個交代了。

父親在世時，和母親很恩愛，從不吵架，如今他去世已很多年了?？茨赣H扯到死這個話題，我很難過。我說：“我可不能讓自己成為孤兒，我寧愿成為女光棍，久一點，再久一點，一輩子也行。”說著說著，我眼角發澀，說不清是因為人生失意，還是貪戀有限的溫暖。

不過，日子久了，我臉皮也厚了，不再躲閃。有些事，就那么著吧。

知曉改變不了我什么，但母親依然會時不時地敲打我說：“別太挑，合適得了。人啊，當初再喜歡，最后還不是要在柴米油鹽里打滾，再相愛，日子久了，都變得面相難看?！?/p>

世間大多數婚姻都因為合適而長久，母親的話有道理。但我卻總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等一下，也許我會成為那個例外

腦子里想著姑媽的婚事，我突然脫口而出道：“我要開始攢錢，等我老了，七老八十了，也要讓自己住進帥哥最多的福利院，那樣我能在每次快想不開的時候，還能讓服務員扶我起來，看幾眼帥哥，也許又能續一截兒命?！辈⑶?，我眼前有了畫面：我滿臉褶子，眉毛掉得只剩三兩根，稀疏的頭發白得并不統一，頂在頭上垂頭喪氣地與時間掙扎。但我并沒發福，腰身還像年輕時一樣柔細。我躺在搖搖椅上，想起這一生遇到的人、走過的路，不禁悲從中來。這時，走廊深處飄來了個帥哥，應該也是來養老的。他身材板正，手捧一本《古詩十九首》，平板寸頭，長得像老年版的黎明。我來了精神，從搖搖椅上站了起來，極速地掏出口紅與眉筆，又拿起手機屏幕當鏡子，一張薄薄的凹陷小嘴紅得像番茄，眉毛瞬間有了楊柳的形狀…我一邊胡說，一邊狂笑。

母親的巴掌卻拍在我肩上：“死丫頭，凈瞎說。”

母親是真的惱了，但我沒踩剎車。生活中能讓我興奮的事情太少太少，有時候都失去了想象力。我索性賤賤地又跟了一句：“說不定我的正緣來得比較遲，老了在福利院才能碰到?！蹦赣H用力咬了咬牙幫，翻了個白眼，不再理我。

鬧歸鬧，我還是改天去福利院看看，算起來，我快有五年沒見過姑媽了。

2

那天太陽出奇地好，我在黑T恤外面套了件針織衫，一路坐巴士加步行，到達青山福利院的時候，背上已隱隱出了一層汗，額前幾繕頭發也緊緊地黏在一起。剛走到福利院大門口，一條哈巴狗便搖頭擺尾地迎了過來。想必它是這里的團寵，對外人毫無戒備心，儼然一副來者都是客的態度。我蹲下來，伸出手讓它聞了聞我手背上的味道，接收到信號，它便放心地躺在了地上，朝我敞開肥胖的肚皮，又伸出兩只前爪給我作揖。撫摸了它幾下，它便咕嚕一下爬起來，帶著我朝院子里跑去，生怕我跟丟了，跑幾步會停下來等我，喉嚨里還發出嗚嗚的聲響，它在催我呢。

福利院是四合院式的結構，四棟兩層的樓房圍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口”字形。中間的場院異?？臻煟陀洃浿行W的操場面積差不多大。場院正中間有一個三級臺階的升旗臺，藍天白云下，一面碩大的五星紅旗正呼啦啦地飄著。場院四周栽滿了桂花樹和香樟樹，還有牡丹和各種玫瑰，風一吹，濃郁的花香劈頭蓋臉弄人一身，甩都甩不掉。院子里還有不少的健身器材和場地，乒乓球臺、網球場，甚至還有籃球架，都安排上了，讓人恍然以為是進了游樂場。記得讀初中的時候，我們每周都要從福利院后門路過。那時候小，只知道這里面住的都是沒兒沒女的老人。那時人都只顧著朝前跑，壓根兒沒想過要在這樣的房子前停下腳步，瞄一瞄里面是怎樣的排面。一晃，就這么多年過去了。

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有兩個工作人員正推著長長的餐車，從廚房那邊姍姍而來。很快，飯菜的香味將老頭兒老太們引出了房間。大家開始老實排起長隊，手里端著飯碗，人群里已有人伸長了脖頸眺望，嘴里輕聲說著什么，估計嫌隊伍挪動得太慢了，臨到自己飯菜就沒了。我想起讀書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開飯。工作人員讓大家少安勿躁，人人都有份。一個矮瘦的老頭兒馬上復讀機似的重復著“人人有份，少安勿躁。少安勿躁，人人有份…”。從這些蒼老的面孔一一看過去，我卻并沒有找到姑媽。

奇怪，難道她不吃午飯嗎？

這時，隊伍里一個老婆婆發現了我，熱情地朝我笑，露出了滿口豁牙，我也對她笑了笑，她干脆從隊伍里走了出來，輕聲地問我：“姑娘，你找誰呀？”

“我找陳明慧。她是我姑媽?！蔽艺f。

“哦，她住102室?！闭f著，她用彎曲的右手食指朝對面那棟宿舍樓一指，“就在那邊，你直接從操場穿過去就是了?！?/p>

我問道：“她怎么不來吃午飯呢？”

“嘿嘿，她和她老公開小灶呢?！闭f完，她哈哈大笑起來。

她后面有幾個老頭兒也跟著起哄：“我們明天要吃他們的喜糖哦，她要結婚了。”

“嘻嘻，老楊明天過喜事，這家伙命好?！?/p>

“你幾時也找個老婆結個婚哦？”

“我沒那個能耐，沒人看上我。”

他們的嬉笑議論讓我有些難為情，給他們道了聲謝，我趕緊去找姑媽去了。

走到102室門口，門是虛掩著的，但我還是在外面用力敲了幾下。屋里有人遲疑地問了聲：“誰呀？”我側身進屋，叫了聲“姑媽”。

姑媽町著我的臉看了好大一會兒，才驚喜地一把摟住我說道：“還真是小麥啊，你今天怎么舍得來看我的呀。我昨晚還真夢到你了?！闭f著說著，她的眼窩里開始蓄了眼淚，一會兒，鼻涕也掛在了鼻尖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時才想起來，早上走得急，什么都沒有準備，連包零食都沒帶上，哪怕是拿包旺旺雪餅也好啊。明明昨晚母親還提醒我來著，說一定要給姑媽買點東西。記得我當時應了一聲，結果睡一覺就忘了?？磥砦疫@人真的缺根弦兒，骨子里缺少人情世故，活該嫁不出去。看著姑媽神似父親的那張臉，我的羞愧加劇了。

正當姑媽鼻尖上的鼻涕搖搖欲墜時，她身后的男人捏著幾張抽紙，將姑媽的頭枕在他的右肘彎里，朗聲說道：“慧，來，擦擦?！闭f著，他又笨拙地給姑媽擦著鼻子。姑媽像個嬌弱無力的小姑娘一樣靠在男人懷里，瞇著眼睛享受著這份體貼與心疼。我有點想笑，但必須忍住，便抿著嘴，假裝咳嗽了一聲。姑媽才反應過來，連忙拉著身邊的這個男人給我介紹：“小麥，這是你姑父，姓楊。你也可以叫楊叔叔?！?/p>

寒暄過后，楊叔叔趕緊鋪桌子，招呼我坐下吃飯。怪不得他們沒去吃食堂，原來是兩個人真的過起了小日子。一盤土豆絲，一盤白菜，一盤清江刁子魚，還有幾塊蒸肉應該是前幾頓吃剩下的。

姑媽說：“都是你楊叔叔做的，我也不會做飯嘛?！痹捳Z里明顯有一種可愛的炫耀了。

楊叔叔說：“做得不好吃，小麥你別嫌棄就好?！?/p>

吃飯的時候，楊叔叔一直在給姑媽夾菜，還俯在姑媽耳邊說：“魚有刺，你慢點吃，小心別卡住喉嚨?！惫脣尵驼娴某缘煤苄⌒?，簡直像是剛學會吃飯一樣。盡管小心翼翼，但唇邊還是沾上了不少飯粒與菜渣，一會兒，又被辣椒嗆得咳嗽了起來，楊叔叔趕緊給她輕撫背部，又讓她喝水，滿臉焦急心疼，姑媽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畢竟，她已經73歲了，再怎么扮演小姑娘，終有一種用力過猛后的矯飾?；畹街心?，我算見識了老年人秀恩愛絲毫不遜小年輕，有種加收時光利息的放肆感，簡直是愛瘋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眼睛也不知朝哪里放才合適，索性匆匆扒下一碗飯，便溜下桌子，四處打量起來。

姑媽的這間房子挺大，中間一張兩米寬的雙人床，墻邊有一個橡木色的組合衣柜，不知他們從哪里淘來的。床頭和兩邊柜子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床頭正上方，一張24寸的婚紗照才是房間的焦點。其實剛進門的時候，它就跳進了我的眼簾，只是當時忙著和姑媽說話，沒仔細看照片。

我沒想到，姑媽居然還會拍婚紗照。

照片中，肥胖的姑媽靠在楊叔叔胸前，笑得一臉燦爛。說實話，姑媽皮膚很好，是那種天生的好膚質。我曾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樣子，臉上細膩到看不到毛孔。但若湊近了看，會發現她臉上有一層稀疏的微小雀斑，那也只能更加證明她皮膚白嫩。

“小麥，這婚紗好看吧，楊叔叔親自給我縫的。”姑媽不知何時站在了我旁邊，遞給我一杯水。

“我這輩子，就羨慕穿婚紗的女人，覺得好好看啦。我們以后會相互照顧一輩子?！惫脣屨f這話的時候，好像自己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手中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虛擲，還可以為另一個人做許多許多的事。

我有些感動，但還是想笑，脫口而出道：“姑媽，你們該不會還扯結婚證了吧？”

“那是當然，他說要為我負責的。我們不是兒戲?！?/p>

姑媽一邊說著，一邊火速從枕頭底下翻出兩本大紅的結婚證。我頓時想起那句“所有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轉瞬又生出難言的情緒，有感動，有酸澀我突然想起自己幾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從未有人提出結婚，都在躲，都在逃，卻又深陷渴望的牢籠。

其實，在我們家族里，姑媽一直被視為精神不大正常的人，她像是患有愛情饑渴癥一般，隨時迎接男人進入自己的生活，但她又仿佛天生就很吸引男人，總有男人前赴后繼想進入她的生活，并且都想要照顧她。她是村里無數女人們的天敵，恨不得她能早點兒從村里消失才好，甚至在村里有惡毒流言說，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見了男人就朝上撲，主動得很。

身后，楊叔叔在洗碗刷鍋，水池很低，只到他大腿的高度，他高大的身子得彎曲下近九十度才行，許是年齡大了，洗碗時，他鼻子里發出哼味哼嚇的聲音，顯得很吃力。我看著姑媽，又用手指了指楊叔叔，意思是我要不要去幫忙搭把手。姑媽得意地一笑，手指靠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動作，小聲說：“不用，不用，讓他去洗?！?/p>

這時，楊叔叔收拾完了，姑媽立馬拿著毛巾迎上去，給楊叔叔細細擦手。我眼睛一時躲閃不開，余光似乎瞥見姑媽還在楊叔叔臉上親了一口。

仿佛看穿了我的不自在，姑媽轉身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的手問道：“小麥，你今晚可以不走嗎？明天我們結婚，你是我的娘家人。”

我沒有猶豫，立馬決定在附近找個旅館住下來。

3

有限的過往記憶里，我知道姑媽和父親同母異父。她是祖母和前夫生的。姑媽的親生父親，曾是夷水縣城最大的財主。當時他家的資產，據說能盤下夷水縣城的半條街，家里開有榨油坊、布匹店、糧油店、茶館，還有河口內的幾百畝良田，種滿了水稻與高粱。還有自家專屬的碼頭，專門用來運送貨物去漢口，再把漢口的好東西帶到夷水城里來。夷水縣很多人都在她家里做長工。那時候，姑媽是漂亮的千金小姐，細皮白肉，腰肢纖細。家里有專門的人教她識字讀書，學做女紅。她的衣服都是西正街上的老字號裁縫細細畫了紙樣，經她同意，再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再后來，生活發生巨變，樹倒猢孫散。她隨著祖母改嫁給我的祖父，不久，祖母又生下我父親。

記憶中，姑媽總被村里人罵腦子不正常，整天只會胡思亂想，犯花癡，見一個愛一個。這些都是我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來的情節，其實我是很少見到她的。從有記憶起，她一直都在東跑西顛，很少安靜待在家里。她很早就住進了福利院，也很少和我們聯系。我的記憶里，一直有一個刻板的印象一一我有個瘋子姑媽。

踆步窗前，街上人影稀少，偶爾路過一輛老舊的摩托車，帶著沉重嘶啞的囂音，仿若這生活的輜重已難以承受，隨時會散架重置。對面的青山福利院，卻一片燈火通明。想著明天就是姑媽的婚禮，興許大家都興奮得睡不著覺吧。

瞄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還不是太晚，母親應該還沒休息。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把很多精力投入到了貓狗雞鴨身上，每晚總要讓這些小東西們吃飽喝足安穩入夢后，她才會去睡。其實，我知道母親是孤獨。

我也曾有過閃念，希望還能有人繼續愛母親，溫暖她。其實生活中，肯定會有男人愛慕她的。她不丑，相反，她還長得很好看，性格也好。但很快，我發現我是個俗人，簡直俗不可耐，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會有一個繼父，彼此就會介入各自的命運，那樣的生活真是太復雜了。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我了解她，她會不顧一切地去掏心掏肺，去對別人好，對別人的孩子好那不行，太危險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可怕的念頭。我不斷給母親錢，讓她多買衣服，買喜歡的東西。我一再表示，我很愛她，我才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而她能百分百信任的人只有我。這一切的出發點，不過是我想壟斷終身制的母愛，不容他人分享，分享就是一種背叛。我表面不羈，內心渴望安定，懼怕不確定的東西。

很多時候，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一大跳。自己是個作家，讀了那么多書，其實根本無力拯救內心的任何東西。自私的依然自私，無能的仍舊無能。而這點說不出口的狹隘，隱藏在骨頭縫里，必須用放大鏡察看，用手術刀剝離，才得見分毫。只要我不將之說出口，我就依舊是那個體面而有教養的人。

試著撥通母親的電話，才響了兩聲，母親就接了。

“小麥，你今天住哪呢？我還在等你，想打你電話，可又怕你嫌我煩?！?/p>

“媽，我今天不回家了，就住在鎮上的旅館。明天姑媽結婚，我想參加她的婚禮。對了，媽，你知道嗎，姑媽居然拍了婚紗照，一整套呢。她還和那個老頭兒拿了證兒?！?/p>

“哦，這可能就是你姑媽的做事風格。前兩年和她結婚的那老頭兒，聽說也拿過證兒，過得不好，又離了?！?/p>

我一時恍惚，我對姑媽了解得太少了。

“媽，你現在困嗎？能不能陪我聊會兒天，給我講講姑媽的故事。”我撒嬌道。

母親在那頭嘿嘿一笑，說道：“其實我對她也了解得不多，我嫁進門的時候，她就很少待在家里了。只知道她談過一次戀愛，鬧得動靜挺大。那男人是江州的大學生，跟一幫知識青年到村里來插隊，那男人會畫畫，會拉二胡，箱子里有好多磚頭厚的書，村里人一輩子都沒讀過。后來，那男人回了江州，說好的等一切安排好后，就回來接她走，但直到你姑媽的肚子越來越大，那男人也沒有回到村里來接她。起初還有些信寄過來，后來干脆連音信都沒了，然后她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有時候哭哭啼啼，有時候又跑到河邊發呆，一家人對她是真沒辦法。后來，她跑出去幾年不回家。據說，她生下了孩子，那孩子被她養大后，又悄悄送還給了那個男人。當然我也不知真假。反正她當年挺著大肚子消失了很久。不過有幾次，我去福利院看她，倒是聽院子里的人說，前些年，偶爾會有一個中年男人來看她，給她留下一筆錢，又給她打扮一新，然后悄悄離去?！?/p>

秋天早晚溫差大，母親說話說累了，接連咳嗽了幾聲，我叮囑她披件衣服，當心著涼。母親應允著：“嗯，知道，剛才那些話，我可能也說得不準確。反正你姑媽那狀態，外人看著確實瘋瘋癲癲的，一出門就和我們沒了聯系，有時候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唉，她也是個可憐人。算了，你晚上早點兒睡，明天記得給姑媽一個大紅包?！?/p>

這時，我看見對面福利院變得一片漆黑，許是集體熄燈了。我打著呵欠說：“好，媽，你也早點兒睡?！?/p>

4

第二天，天氣反常地熱，真有秋老虎的勁頭兒了?；蛟S是因為難得的熱鬧，福利院里一派欣欣向榮，熱氣騰騰的。福利院里的領導很用心，像尋常人家過喜事一樣，用于午餐的六張大圓桌安排好了，各種飲料瓜果也端上桌了，碩大粗壯的桂花樹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喜”字，廊柱用各色彩紙包裹，華麗得很。一些老頭兒老太們已急切地落座為安，一邊嗑瓜子一邊嘻嘻地笑，恍然像是一群長滿皺紋的鄉野孩子，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

我急切想要看到姑媽，想知道她今天會是什么樣子。正在這時，一群人哄鬧嬉笑著，從那邊擁了過來，中間被推著走的，就是姑媽和楊叔叔。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沒來由彌漫全身，很久沒有這樣舒坦與快樂過了。我參加過無數場婚禮，場面或簡或奢，都很難有今天這樣的感覺，這種快樂它來得很簡單很直接。我的老姑媽今天涂了口紅，還描了眉毛。臉很白，比平時更白，肯定是涂了粉，遮住了滿臉的斑斑點點，但只要一笑，厚厚的粉便卡在褶子里，形成一道道灰白的波紋。楊叔叔穿著灰色西裝，套在他身上有些大?？吹贸鰜?，他倆今天相當高興。更主要的是，姑媽穿著婚紗，還是粉色的。

牽著姑媽的手，我把紅包放在她手心里，想說句祝福的話，卻發現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兩個字：“給你?！?/p>

姑媽捏著紅包，突然流淚了，一時把我弄得不知所措。

楊叔叔趕忙說：“你姑媽她今天高興呢?！?/p>

這時，我低頭才發現姑媽身上的婚紗不像是從影樓里租來的，影樓里不會有這樣劣質的婚服，不然那生意保準得關門。像什么呢？它看上去更像是純手工縫制的，針腳走線十分潦草而粗糙。到底還是那個姑媽，她沒變得聰明，也沒變得正常。你看，一件如此劣質粗糙的衣服，她居然都可以穿得喜氣洋洋。什么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一時有點失望與惱恨。

“是楊叔叔親手給我縫的?！惫脣尰蛟S是看出了我的表情變化，她小心翼翼地握著我的手輕輕說道。

我這才想起來，昨天姑媽說，她之所以嫁給楊叔叔，就是因為他可以讓她穿上婚紗。我當時還以為，是楊叔叔花錢去買婚紗呢。我一時有些羞愧。

婚禮很熱鬧。院長親自主持儀式，說這是他當院長以來，親手操辦的第三樁婚禮。這時，臺下響起一片哄笑聲。姑媽自己扭動著肥胖的身體也跟著人群一起笑。我不知道臺下的老頭兒老太們在笑什么。過后，我才明白，前面兩樁婚事的主角也是姑媽。只不過，那兩個老頭兒，一個和姑媽離婚了，一個去世了。

院長說：“讓我們祝兩位新婚的老人在以后的生活中，彼此幫扶，相互照顧，共同享受幸福晚年。我宣布，下面進行集體舞表演，為兩位新人助興?！?/p>

臺下響起一片叫好聲。這時候，音樂響起：“哥已不再是當年的哥，不再攜秋水去攬星河，我入了紅塵，我熬著煙火……”老頭兒老太紛紛走到了場地中央，跳起了集體舞，其中兩個老頭兒，還拄著拐杖，也賣力地跟在人群里翩翩起舞，大家的舞步都一樣地笨拙，使了十二分的力，卻跳得不倫不類。姑媽和楊叔叔也很快加入舞蹈隊伍中，慢慢地，工作人員、義工們，還有院長，都跟著跳了起來?？吹贸鰜恚麄兤綍r沒少跳這支集體舞蹈。

我站在一邊，聽著熟悉的旋律，看著他們如企鵝般全力搖擺著衰老的身體，我的眼淚滾滾而下，此時此刻，他們活得多么開心啊。

5

因為高興，姑媽婚禮上喝了點兒酒。喝過酒后的姑媽，兩腮酡紅，倒真真現出了一點兒年輕時美麗天真的原形。怪不得她一把年紀了，還能一次又一次將自已嫁出去?？磥恚琳媸欠ㄆ鳎佒导凑x，到哪個年齡都不過時。哪怕她神經不正常，舉正顛三倒四，也不妨礙一個個男人來愛她，要娶她。看她著實有些醉了，趁酒宴結束，楊叔叔趕緊過來將姑媽扶回了寢室。

進到屋里，姑媽走路有些打晃，喝酒加上天熱，還有肥胖，脫婚紗時太用力，一不小心，把衣服右側靠近胳肢窩的地方拉崩了線。本就走線不勻的婚紗，看上去更加粗劣。姑媽心疼得一把捧起婚紗，嘴里喃喃自語著：“哎喲，搞壞了，得用針補了。”楊叔叔安慰她道：“沒事，一會兒我來給你補。”姑媽朝他嘻嘻一笑，將婚紗小心放到了床上，并俯下身去將臉伏在婚紗里，好久沒動。

我以為她真醉了，怕是睡過去了吧。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問道：“姑媽，你還好吧？”

過了好一會兒，姑媽才從婚紗里露出半個臉，朝我一吐舌頭，又扮了個鬼臉，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有淚。

她蹶著嘴說：“小麥，今天能陪我說說話嗎？”

“好啊，姑媽，我當然愿意。但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下。”我說。

“小麥，我今天好高興，真的好高興?！闭f著說著，姑媽真的睡過去了，一會兒就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楊叔叔過來，輕手輕腳幫她脫掉鞋子，把她扶到了床上，又給她身上搭了條薄毛毯。姑媽嘴里嘟嚏著一句什么，我們沒聽清。楊叔叔摸了摸她的額頭，像安撫小孩子一樣地說道：“睡吧，晚飯熟了我再叫你?！闭f完，楊叔叔又將姑媽的婚紗拿到手里仔細看了看，然后去窗邊的五斗柜里找來針線，戴上老花鏡，熟練地穿針引線，動作比我這個年輕人還利索。

看著楊叔叔熟練地幫姑媽修補著婚紗，雖然走線依然是松緊不一，粗糙依舊，但我仍然有些恍然。想起小時候，總有人說，誰誰不爭氣，沒本事，娶不到老婆，老了只有進養老院，那都是被生活淘汰掉的人才去待著的地方。但這兩天算起來，才幾個小時的接觸，我卻有很多從未有過的感受，它好像很輕盈，很豐富，又很簡潔，甚至有些原始與愚鈍，根本不需要花費任何腦力去費勁思量。就像構思一篇小說，山環水繞地給故事設計過程，以期有個很棒的結局，但往往結局跳脫開了復雜的過程，一下子呈現了出來。它不鬧騰，樸素見底，讓人感覺溫暖與踏實。

我脫口而出：“楊叔叔，謝謝您?！?/p>

“謝我什么？”楊叔叔很意外，抬起頭來問我。

“姑媽，她這里不太好，您多擔待?！蔽倚÷曊f著，并用食指摁了摁太陽穴。但話剛說完，我就后悔了。

“怎么，連你也認為她是個神經病，對不 對？”楊叔叔擦了下眼睛，皺了下鼻子，又不安 地望了一眼床上睡著了的姑媽，像是怕她聽到 了我們的對話。

“其實，她就追求那么一點點東西，怎么就成神經病了？我看真正有神經病的是那些瞧不起她的人。”

我趕緊道歉：“對不起，楊叔叔，我說錯了。其實，我對姑媽也并不是太了解?！?/p>

楊叔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那我就和你講講吧?！?/p>

“我來這里也快十年了。我上過幾年學，算是識得幾個字的人。但家里窮，年輕時心性又高，一直沒娶上老婆。先是挑精揀肥，后來是徹底娶不到了。把父母送上了山，我認了命。六十歲時來到福利院。起初很不習慣。這里凈是一些老弱病殘的人，有些人連話都說不利索，都是些沒用的人啊。我心里很不快活，每天守著一日三餐，然后曬太陽打瞌睡等死，還不如回村里去種地呢。本來，我早跟村里的一幫關系好的老頭子們都說好了，到時候給他們一點錢，等我死了，就請他們幫著把我弄上山，挖個坑把我埋掉。人嘛，和草木貓狗一樣，最后都是一捧泥。因此來這里之前，我把后事一切都安排好了，說了你別笑話我，我甚至還花了萬把塊錢給自己提前辦了個葬禮，其實就是請那些可以幫著埋我的人大吃大喝了幾天，我是提前還人情了。那時候，想著來這里就是等死了，哪曉得，居然還有今天呢。”

“你姑媽是這里很出眾的一個人。她確實有些啰嗦，有時候還傻笑，還是個暴脾氣。但她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很多人都喜歡她，具體喜歡什么，我又說不出來。她身上就是有一股勁兒，傻傻的，招人疼，又像一團火一樣始終吹不熄。很快她結婚了。多有趣啊，大家都是來這里等死，她卻像個小年輕一樣談戀愛結婚。那老頭兒是個退休老教師，喪偶多年，兒女都在大城市，他不愿意跟去享福，自己也有錢，就來了福利院，覺得有一些伴兒也省得寂寞。他會寫一些古體詩，出口成章。我記得，那年中秋，院里搞了一場篝火晚會，那位老師當著所有人的面，給她現場朗誦了一首詩。你姑媽很感動。大家就起哄，說你們干脆結婚算了。兩人都同意了。但你姑媽唯一的條件就是堅持要和老頭兒拿個結婚證，她不想偷偷摸摸。那老頭兒也覺得有理，兩個人便扯了證兒，相互關心愛護，把我們這幫老單身漢都嫉妒得不行。這樣日子過了很久，麻煩事來了，那老頭兒的兒女都不知道父親又結了婚，還辦了證，急眼了，堅決不同意，天天來院里找麻煩。怎么辦呢？你姑媽便決定離婚。她說，她不圖老頭兒的錢財，她只是喜歡有文化的人。錢這個東西，她小時候見過很多很多。很多人都覺得你姑媽吹牛，既然見過很多錢，那怎么會混成今天這個鬼樣子。那老頭兒被兒女這么一攪和，覺得實在待不下去了，主要無法面對你姑媽，便跟著兒子回了武漢?！?/p>

“又過了一年多，她又準備結婚了。那老頭兒倒無牽無掛，還會一手裁縫的好手藝。但她們結婚不到半年，那老頭兒突然查出得了癌癥晚期。院里出錢，帶他去大醫院治，卻治不好了。我們親眼見過，你姑媽沒日沒夜地侍候著那老頭兒，端屎倒尿，一點兒都不嫌棄他。還盡心盡力為他操辦后事，把他的侄兒侄女都請到靈堂前磕頭下跪，讓老頭兒走得非常體面，真是有良心的女人，那老頭兒這輩子也值了。”

“這事過后，你姑媽突然就安靜了，每天除了吃飯，基本不出門，也不收拾自己了，你看這場院里的花花草草，很多都是她以前閑著的時候種下的，那段時間，她也不照管了，她是心灰意冷了吧。不幸總是降臨到她頭上，她覺得是自己命不好，克男人，才留不住身邊的任何人。但我心動了，我想對她好一點兒?；蛟S，我也有私心，到老得走不動的那一天，床邊總還有個說話的人，無論誰侍候誰，總歸比一個人好。”

這時，姑媽翻了個身，發出幾聲吃語，應該是做夢了。楊叔叔起身幫她掖了掖毯子，怕她著涼。剛才他一邊和我說話，手里的活兒也干完了，他找了個袋子，把縫補好的婚紗裝進去放到了柜子里?？垂脣屵@一覺睡得挺沉，楊叔叔摘下老花眼鏡，搖頭笑了笑，滿臉的憐愛，坐下來，他又繼續和我講起來。

“那天，我喝了點兒酒，壯起膽子跟你姑媽說，我想和她在一起。我以為她經歷了那些事之后，會一把拒絕我，我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反正，我這輩子沒走過好運。哪曉得，她卻說，行啊，想結婚，一要領證，二要穿婚紗?！?/p>

“我說行，我去給你買最好看的婚紗。但她卻說，買的不要，除非你一針一線給我縫出來。我當她是在考驗我。也就是那次，我才知道，你姑媽她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感情。但她只是含糊地說，那男的答應她，等安排好工作后，就回來娶她，讓她穿上最好看的婚紗，再去拍婚紗照。但是，她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來。所以我得想辦法滿足她?！?/p>

我心里一陣難過，婚紗，原來是姑媽內心的執念。過去，我們誰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親手縫了一件婚紗給她，對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哽咽了。

“對啊，我沒有錢，買不起。我只有老老實實做一件出來送給她，哪怕不好看，但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真心。因為她說過，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已見過很多很多錢?！?/p>

我連忙說：“我懂，我懂?！?/p>

6

第二天，我決定回城里，馬上有個好朋友的新書發布會我得參加，免不了要發言，回去多少要做個準備。臨走時，我給姑媽留下了一點兒錢，叮囑她和楊叔叔注意身體，想吃啥就放心買，并許諾以后會定時去看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有點心虛，我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說到做到。

但姑媽卻當了真，她一直送我到大門口，那里有個紅褐色的八角涼亭，一群老頭兒老太們正聚在一起聊天嗑瓜子，還有一個老頭兒正瞇著眼看著旁邊的一朵巨大的玫瑰花憨笑。見她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被她吸引住了，一時鴉雀無聲。姑媽穿的是一條黑色的燈芯絨背帶裙，裙子很長，一直垂到腳踝，里面是一件煙灰色的襯衣，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顆，肩上搭了條紅白相間的條紋圍巾，整個人看上去很安靜很乖。她面對著那群老人們，很大聲地回答我說：“好啊好啊，小麥，你以后要常來看我?！?/p>

坐在車上，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回城里了，讓她自己在家里照顧好身體。聽我輕松的口氣，母親笑著問我：“是不是知道了很多姑媽的故事？”我說：“反正我看到她現在過得很幸福。別的反而不想多打聽了?！?/p>

母親也說：“是的，只要她過得好就行，我以后會經常去看她的?！?/p>

本來，很多疑惑，我都想得到答案。比如那個愛過她的男人，后來過得怎么樣了，他娶了什么樣的女人，有沒有對姑媽有過補償？那個前些年到福利院看望她的男人，會是她當年偷偷生下的孩子嗎？

但我想起昨日就在楊叔叔和我說起那些故事的時候，我無意間瞥見姑媽并沒有睡著，相反，她用手一直在默默地擦眼淚和鼻涕，為了不被我發現，她一直在強忍著裝睡。也就在一剎那間，我突然覺得答案都不重要了，它們應該是姑媽的秘密，秘密已長成了姑媽命運的筋骨，我沒有權利手握斧頭扳手，去掘進時光深處，打探所謂的真相，我的手太笨拙，力道太武蠻，會把姑媽弄疼的。

是的，真相都不重要了。

車過青山廣場，車速很慢，我著見一些人在草坪上遛彎。一對老夫妻將一張彩色的席子鋪在草坪上，上面擺了些零食和水，老頭兒在對著天空吹口琴，滿頭白發在秋風里閃著銀光。老太太享受著這一刻，起初她側臥著，后來她索性脫掉了鞋子，兩手靠后撐地，左腿搭在右腿上調皮地搖晃著，一臉愛慕地看著老伴兒，幸福得像個熱戀中的少女?？粗麄?，我想流淚。

低下頭，我翻出錢夾里最近的一張機票存根，這是我自己的自由行憑證。

每一年，我都會在某個時刻遠離這座城市，去遠方另一座城市看望我喜歡的事物。它們是海風，是白云，是一點兒美食，是一條狗狗，甚至是某本古老的書我堅信，我見到過的事物，世上的某個人也一定見過，甚至可能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留下彼此的指紋與嘆息。

這樣的行為，我已干了很多年。很瘋狂，很隱秘，很安靜。只因為，那座城市有我喜歡的人，而我不用告訴他，我來過，一趟一趟，一年一年。

我又認真看了看那張機票，它細細窄窄，旅程信息板上釘釘。它像是我的私人檔案館，也是我的愛情圣地，更是我一個人的乞力馬扎羅。我確定，我有一個瘋子姑媽，那我也注定是個瘋子。我笑了，笑到眼淚滾滾而下。

我再次望了望窗外，天空高遠，鳥雀歡笑，無限愜意，無限自由。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