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壓計拿過了我又她聽把血壓。我的血壓計很老式,店員很新,因而我顯得很權威。
街面多出三家連鎖藥店后,我們這里清靜了不少,的確有幾個老顧客是沖著用老式血壓計測血壓才進店的,而傳授技藝也可以用來打發時間。店員是上個月聘來的女青年,高大胖壯了些,皮膚還算白,給她纏袖帶時我感到她上臂渾圓。她需要一份工作,卻大概也在談婚論嫁,因而被握久了胳膊她會想脫開我的手,但瞬時的觸碰都是沒問題的。
天氣熱了,我每天睡在店面的里間,通風不良,搞得精神也越來越差,這天居然也沒有聽準血壓計的信號音。我說她這胳膊上有汗,正要攬過她另外一條胳膊擺弄,門口進來兩個人。是一對老年男女,看不準有多老,都穿著運動衫,像是剛剛夜跑過,面帶一點兒不合時宜的愉快。出現在我們這里的人,就連早上搶購到半價降糖藥的婦女也沒有這種愉快,流露出的是類似奪回自己東西的冷蔑。眼前這兩個人女前男后,步子輕緩,走在狹長的過道里,邊張望邊慢慢接近我們。店員收回胳膊,迎過去招呼顧客。
“這兒有手術刀嗎?”女的問。
“手術刀?沒有?!钡陠T回答。
男的便拉女的衣角,笑嘻嘻地想走掉。
店員心不在焉地推銷:“蛋白粉搞活動,買兩罐送一小罐,術前術后服用都有益處?!?/p>
這當然有點可笑,廠家培訓她時明明傳授了那么多賣點和說辭。
“不用了,我們不是要自己動手術。”女的果然說。
男的卻糾正她:“也算是手術呢,你別不當回事。”
總之,人家不需要進補,店員便再次告訴他們,我們這兒沒有手術刀。
“誰說的—”這時我開了腔,湊到他們跟前。店員讀懂了我的架勢,翻起一只手掌把我介紹給他們:“哦,這是我們的駐店醫師,有問題他來解答?!?/p>
她說得不賴,雖然我是店主,但我面對顧客時的頭銜是醫師。
女的聽了就沒隨男的走,再次說他們想買一把手術刀。
“手術刀呢,屬于醫療器械,我們這兒是藥房。但是剛剛好,我開診所時留了點器械,我記得好像有手術刀一你去里面貨架上層找找看。”我讓店員去找,同時系好白大褂胸口的扣子,不大看他們,“怎么了?手術刀可是該由醫師使用的?!?/p>
女的說:“哦,也沒什么,家里有人后背長了個.”
“其實就是她啦…”男的當即揭穿了她,“她后背長了個東西,豆子那么大一個肉贅,要我幫她割掉。我覺得最好用手術刀,但公園附近的幾家藥房都沒有?!?/p>
“當然了,那東西在柜臺哪有銷量?”我面露哂笑。
我不大會聊天。趁對話停頓我打量了一下他們,兩個人頭發都白了不少,但男的還算挺拔,手里拎著一袋水果,女的一咧嘴,還可見健康的牙齦。
“無論是纖維瘤還是疣,都不建議自己亂割。當然小診所也不可靠,器材都未必會做好消毒的?!鳖D了頓我又說,“現在的診所,哪會像我行醫時那么認真?!?/p>
再憶我當年的診所,也略具規模,占地除了這里還包括隔壁便利店,還有樓上那幾間書畫班教室。那時器材制備和患者的基礎處理主要由我的護士長負責,她的確是盡心盡力,搞得井井有條。我對她放心到時常在樓上診室打盹兒。對認真的人放心也是一種認真。手術刀她管著,我能做的就是基本不用。
“是啊,她也是怕醫院的刀,但偏偏讓我在家動手,哈,不怕我的刀?!?/p>
女的轉到一旁掐著腰說:“你割壞你負全責嘛。”
“你就是要嫁禍于我啊,明知道我削胡蘿卜皮都會把胡蘿卜削斷的?!?/p>
兩個人自己斗嘴嬉戲起來,把我旁置一邊。稍后男的落了下風,搖搖頭對我說:“那東西是我發現后告訴她的,后來倒成了我的問題。她說要是它泛濫起來,那她洗澡都是沒法搓背的,要我趕快把它弄掉……”
女的終于在他脊背捶出嘭的一聲,在他正說著的句子里捶出一個突兀的尖音。他緩了緩接著說:“我就想學民間的法子,用頭發絲扎緊肉贅的根,慢慢把它勒掉。應該可以吧?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嘛。但這招對她又不靈,她總是把頭發絲蹭掉…”
“哎,你怎么不說你頭發的問題——”女的又搶過話茬兒,朝著我說,“他拔的頭發太白了,他眼睛又花,開始時鼓搗好久都系不上,肯定有時候是空打了一個結,我都沒感覺,早上就怪我夜里翻身蹭掉了。后來呢,總算有兩次系上了,我感覺到疼了,他又怎么都不敢勒緊,他的頭發還又粗又硬,肯定容易松開嘛?!?/p>
“那要你的頭發你又不給,再說你睡覺那么不老實,翻來擰去,別說是后背系東西,紋身不是也蹭掉了嗎?”
不知道是因為男的說起了她翻身還是紋身,女的臉有點紅,似乎又覺得不得不當眾辯解一番:“我再說一次,當年的紋身是我自己洗掉的,因為你不喜歡、不懂欣賞嘛,一朵小花而已
“哦對,是洗掉的,就是因為圖案被你莫名其妙地蹭淺了、看不清了,你才去洗的啊?!蹦械慕又ε?,肩胛又挨了她一拳。
店員還是沒有找出手術刀。這期間有人來問某種驅蟲劑,我穿著白大褂應答得有點生硬。男的和女的收斂了語音,等那人走了才又放開聲音。這樣一來我倒像是他們的熟人,我因此不大自在,在他們的來言去語間悄悄閃開幾步,去看今天的賬目。關于紋身,我想不通為什么女人那么愛護自己的皮膚,卻又會輕率地剝露出自己,去讓人又刺又涂。我老婆也是,早年磕破點皮還會擔心有臟東西長在表皮里,開始發胖了卻突然想紋個兩葉草,說只在后頸弄上小小的一株就好。我當即攔住了她,告訴她再嬌小的芽葉紋上去,等她再胖兩年也會變成一副松垮的肝臟。
“那最后一次呢,最后一次是不是系得很好,結果是誰的問題呢?”他們顯然還在探討系頭發絲去贅法失敗的責任歸屬,男的興致勃勃,“那次我勒得夠緊吧,你差不多快求饒了。晚上呢為了讓你翻身時不那么狠蹭后背,我還去睡了沙發,讓你能滾動式翻身,免得在原地滑動摩擦力過大。第二天頭發絲還系在那里,結果怎么樣呢?”
女的嗤笑著說:“別拿你給學生講課那一套來唬我,是你走開了我睡得好,翻身少?!?/p>
她奪過男的手里的水果袋,從里面抽出一根香蕉,自己靠在一旁剝皮吃了起來。男的則意猶未盡,湊到我身邊接著講:“那個肉贅以前像紅小豆那么大,最近大了也鼓了,比黃豆還大,我給她系上后,第二天就會蔫回紅小豆大小,顏色也深了,奄奄一息的感覺。這本來就算成功一半了,但每次她把頭發絲蹭掉,過幾個小時紅小豆就又會變回黃豆,也會恢復血色,甚至稍稍長胖一點兒,養娃娃似的,喏 ”
他找出手機照片,但自己小心地放大了圖片,讓屏幕差不多只凸顯那個肉贅才舉到我面前。這樣我已經看不出大小,只能見到一顆粉嫩的胖豆子長在雪白的皮肉基底上。
“你看一眼—”他低聲問了一句,“這就只是個簡單的肉贅對吧?”
我抬眉看看,明白他想確認什么,但偏要說:“這個啊,應該是有蒂軟纖維瘤。”
這卻沒唬住他,反而讓他松緩了眉頭?!皩Π桑也榈囊彩沁@種,良性的皮膚瘤,就是一種疣嘛?!?/p>
對這種自己做過功課還來問我的家伙,我一般不大理睬。我點點頭。
他收回手機,放開聲音接著說:“我拍照給她看,她好像還挺喜歡這東西那狀態,跟我倒橫眉冷對的。我感覺不妙,就好像以前我們在學校的時候似的,她對班上那些搗蛋的學生也挺喜歡,我訓他們幾句她就對我瞪眼晴。”
不知道他在說多久以前的事,類似的感覺,我開診所時也有過。護士長即使臉色已經不好了,還是用溫言軟語答對,事后我說了她幾句,便成了她發火的出口。后來她身體出了問題,我們聘了個小護士幫忙,她在小護士面前也不大給我留面子。
我有意無意地溜號了一會兒。
“…果然,最后那次我系得牢,連續三天肉贅都在萎縮,蔫頭牽腦等死的樣子??删驮诘谌?,她偏說太癢癢,要把頭發絲摘掉,弄得我跟她吵了一架。最后她才吐露心里話,說我把那肉贅折磨得‘怪可憐的’,還是給它來個痛快的比較好,可笑不可笑?”
男的說完指指女的,女的一扭頭,吃自己的香蕉。這時店員走出來,手里拿著東西,看來總算找到了他們想要的,她已經翻找得妝容不整,釵斜鬢亂,有點煩躁了。我認得出她的這副表情。她剛到店里來上班時,她男朋友接她下班總是來得很早,把小車停在門口,自己去公園邊閑逛邊等她,我又不開口放她早退,那時她就是這個樣子,對顧客也兇。后來有一天她打電話吵了她男朋友一通,噻著說要不別來,要不等就在店里等之類的。我本想告訴她容人逗留應該經過我的允許,但從第二天起那小伙子就再也沒來接過她。
男的和女的感興趣地湊過來看手術刀。我從店員手里接過東西,見是兩條手術刀柄和兩片刀刃,大小不均,便給他們選了短柄和小刃。我直視著男的的眼睛,提醒他這種器械配件的配合精度極高,然后刷刷地向他們展示了冷靜組裝和利落拆卸的手法,再幫他們安好,塞回包裝盒里。
女的掰下一根香蕉謝我,她拿起盒子,隔著透明塑料欣賞,叫男的付款。我記不準價格,想讓店員去查價簽,她卻直接開口給出了一個至少在原售價三倍的價碼,讓我對她另眼相看。男的仍然一臉童稚地跟著店員去交錢,然后輪到女的跟我說話了。
“這下這老頭子沒法推脫了。還說我心軟,讓他割個小肉贅把他嚇壞了。明明用他刮胡子的刀片劃一下就行的,結果今天中午他舉著刀片,我在沙發上趴了半個多小時他都沒敢下手。一開始還說怕我疼得亂動,其實他自己聲音都在打顫,把我氣樂了。后來他說刀片消毒后時間久了,要重新去烤火、擦酒精,烤火時又燙到手扔飛了刀片,得一切重來。然后要下刀時,他說忘了準備器血來盛放割下來的軟組織,你說他可笑不可笑,一個教物理的把自己嚇成了生物老師。等他準備好盤子,我趴在那里睡著了,他比麻藥還催眠。好久后我醒了,發現他也在旁邊睡著,還打呼嚕,好像剛剛幸免于難,好不容易可以松懈下來似的后來他就說剃須刀片太軟,怕割不斷流血不止,我的天,說得像是要剁手剁腳一樣。再讓他割,他就噻著必須買到手術刀才肯下手,小孩子一樣嘴,就是盼著附近藥店沒處賣嘛。”
男的交完了錢走過來,估計女的說話他聽到了大部分,揚揚臉回嘴:“你厲害你強大行了吧——手指頭起倒戧刺你都不敢扯下來呢。現在好了,刀到手了,等一下看看是誰怕,是誰疼?!?/p>
“哎,你當場割我都不怕的?!迸淖鲃菹埔逻?,把后背扭給他,當然不是認真的,但男的居然臉紅起來,壓著女的衣后襟推著她出了門。隔著門,我看見水果袋子又回到男的手里,他們邊斗嘴邊朝路口方向走,外面的燈光一晃,他們的兩簇頭發顯得更加花白。
“我的天,”店員在我身邊撇撇嘴說,“他倆年輕四十歲的話,這么鬧可能還算可愛?!?/p>
看得見街上一個常來的醉漢跟他們迎面走過。醉漢熊一樣搖晃著移近,推門進到店里。這家伙時刻是醉醺蘸的,每次需要的都是那種藥,當著誰的面都不避諱。他扭頭也望了望老男老女的背影,伸出指頭點了點他們說:“剛才那對老東西,也是來買那種藥的吧?”
他說誰都是這套下流話。店員的男朋友還接她時,那天在店門口兩個人氣鼓鼓的,明明回家就要吵一架,這醉漢也是町著人家說的這種話。
他照舊呼著酒臭,來回念叨著“老東西”。
“人家還不用吃藥呢!”我也不掩藏厭惡,擺手讓他去交錢,然后取出一盒快速起效劑型的扔到柜臺上滑向遠端,好像想把它直接甩出店門。
醉漢走后,酒臭大半散去,我剝開香蕉,啃下一口靜靜嚼著。香蕉皮上長了點斑,但果肉還是干凈清新的。往常這個時候,我該去里間鋪床了,店員也該準備下班了。然而今晚我突然有了回一趟家的念頭。巧得很,在藥店后身的幾座舊樓中就有我的家,家里應該仍然有我的老婆,老婆沒有紋身,但后背上也有一個肉贅。還時而回家的那個夏天,我在她頸椎下面不遠發現了它,不知道它現在多大了,長勢又如何。
我告訴她之前她應該不知道有它存在,知道后她也拿它沒辦法。記得一天夜里它就戳在我眼前,我盯了它一會兒,看得到它雖然肥嫩,與主人寬厚背部的連接卻很細弱,這讓它像一顆抬不起的腦袋,也讓我挺想伸手扯掉它。當然我沒有伸手,這種東西其實源于病毒感染,與她免疫力下降有關,但理論上有一點點傳染性。不知為什么當時我對它有一種夸張的忌憚。
“血壓計…還用嗎?”店員問。
“今天你關一下門,我回一趟家?!蔽疫呎f邊換衣服,把那把大號的手術刀揣進懷里。
“我關?”店員似乎有點不情愿,雖然以她那兩條胖胳膊,拉下卷簾門應該不費力氣。
我又拿起香蕉接著啃咬,鼓著嘴說:“是啊,我今晚有事。哦還有,用那個血壓計測血壓你也不能總學不會,教你很多次了吧?你得用點心。再說咱倆畢竟男女有別,總因為這事近身接觸也不太好,對吧?”
我推門出去,留下店員張口結舌地站在那里。
夜色里,剛才那對老男女走去的方向依然燈火通明,我得去相反的方向,走進那幾座舊樓的昏暗群落。我像扔掉煙蒂一樣扔掉香蕉皮,隔著衣服捏了捏懷里的手術刀,心里興奮起來,只是想起忘了帶些給刀刃和創口消毒的東西,但我依稀記得家里該是有一些。
在新季節里舒展開來的草木散發出可說香甜也可說腥咸的氣味,我不記得上次聞到是多久之前了。我鉆進樓里,氣喘吁吁地上樓,腳步快不起來,但有點早年的急促勁兒。想起的是有一次我從診所的二樓跑下來,急匆匆地往處置室去,因為小護士告訴我,“那個人”又來了,又纏著護士長給他換藥。她說的是個做過腹股溝疝氣手術的家伙,說創口癢,每隔一天就來我們診所換藥。他兇過小護士,對著護士長就嬉皮笑臉地褪下褲子,要她上手。兩三次之后,我就告訴小護士,他再來馬上告訴我。
怕是出手還是晚了,那次下樓時我聽到了走廊里古怪的叫聲和罵聲。加速飛奔過去,穿過沒幾個人的走廊,結果撞開處置室的門,只看見護士長在洗手,說那個人已經走了,她說他“不會再來換藥了”。
剛剛扔進垃圾桶的紗布和敷料上面帶著新鮮的滲出液和很多血絲,似乎是被生硬地斯拽下來的。護士長眼也不抬地說:“要是他里面的補片脫落了,你負責解決一下?!?/p>
護士長那時的體態還算清爽,也還愛笑,此后幾年身體漸不如意,她就不做護士長了,只剩下我老婆一個身份。加之盈虧原因,我也不開診所了,兩層小樓幾經變賣,剩下一個狹長的藥房。
數算著樓層來到家門前,我一邊開門鎖一邊平復呼吸。進了家,在臥室門口我看到她果然躺在床上。她仰面赤膊睡著,猶如還延續著我上次離開時的沉冗大夢。我按了開關,頂燈沒亮,可走過去借著窗簾濾入的窗光,也看得見她身體變本加厲的胖大和床褥日久年深的溽濕
我的腳步和氣息都不輕,她不該接著睡下去。
“酒精放哪兒了?你后背的肉贅,得割。你翻個身。”我邊說邊拿出手術刀,在她堆滿了吃食的梳妝臺前組裝起來。由于安靜,刀頭嵌入刀柄時還發出了清脆的咔噠聲。在梳妝鏡里我看了看這把反射著微弱冷光的刀,覺得它的型號的確大了些,而我持刀的姿勢仍舊是我讀醫學院時演練最多的抓持式。實際上割肉贅用執筆式就好,但我索性就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當年在訓練場景里我其實是敏于從中體悟的,抓牢刀柄,刀片會自然地找到一個凌厲的傾角,入刀出刀時由肩到腕也會連貫順暢地發力。
見她沒動靜,我又叫了她一聲,說:“用頭發絲勒呢,太業余而且效果不好,頭發絲會反復松脫,把它勒蔫了又養胖,再勒蔫再養胖,那就相當于在折磨它嘛?!?/p>
她還是呈仰面昏睡狀。我笑了笑,早該想到她這副樣子,她說過她有醒后不睜眼的本事,紋絲不動直到再次睡過去。我說過的很多話大概她都是這樣聽的,讓我無從分辨話有沒有入她的耳。今晚我可以把她解讀得可愛一點——一知道我的來意她就怕了,在這樣保護她頸背的肉贅。
我就唬她說:“早點兒處理掉才好,你不怕它惡變嗎?那它在你后背生的子子孫孫可都是惡性的了。你要是因為這個死掉,我這個醫師算什么,到時誰還會到我那里買藥?”
僵持許久,再不動可就沒那么可愛了。我拍打床頭叫她。
毫無反應。我粗魯起來,使出蠻力推她的肩和胯,隨著自己吭出難聽的聲音,她終于翻了面,胸腹轟然砸在床面上,彈簧床墊震蕩,闊大的后背展露出來。后頸沒有紋著松垮的肝臟,她該謝我勸住了她,當時她已經服用了一陣子激素藥物,急著點綴自己只會弄巧成拙,身子變成如此規模的一攤實屬注定。
我喘息未平就重新拿起手術刀,笨拙地掀亮床頭的臺燈,不顧什么步驟,俯身直朝她肉贅的部位湊過去。
我并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說實話,就算今晚見到的是一具尸身我也會冷靜處置,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后背的肉贅不見了!明明是比板上釘釘更確鑿無疑的東西,在我兩只瞪大的眼晴里卻沒有老老實實地顯形。
肉贅的生長是不可逆的,她的身板不可能把它吸收掉。而我又明明記得那東西長在她自己摸不到的位置,就是說她也不可能自己揪掉或者割掉它。當初告訴她有那東西時,她也曾兩手交替著想從肩上或者肋旁摸它,那求索而未遂的可笑印象還真切得很,我對她身寬手短的譏諷言語恍若出喉不久。
我把臉貼得更近,從她后頸檢查到腰,甚至拉了拉她睡褲的皮筋,只見無數毛孔涌動,竟然連一個小凸起都沒有。
我的左手撫摸了上去,卻急躁得發抖。這時她嬌懶地哼了一聲,扭過頭眼皮抖了抖,呼吸的節律也變了。她原本真的睡著,這會兒醒了,就比較尷尬了。只要她睜開眼,就會見到我站在床邊,在臺燈旁正俯身舉著一把手術刀。這可是一把大號刀,而且就抓持式執刀法而言,在側面光照里那刃口的冷冷鋒芒實在難以斂藏。
只能說眼下的情形醫師也不大方便處置。至于如何免卻那必定駭人的一聲驚吼,我一時更是想不到太多招法。她瞇眼望過來時我臉上陰晴不定,經我極力把控估計也是一半像那個老男人,一半像那個醉漢,總之,似乎無論怎樣我都該干點什么,比如迎著她的聲嗓繼續挨靠過去。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