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普遍的詩的生成機制嗎?或者,有一種特定的詩寫規定嗎?詩的起點如同詩的終點一樣,總是漫簿無極以至于無跡可尋。事實上,詩寫就是穿過形式、修辭層面的迷霧,探索語言如何承受存在之重;正因于此,詩才被賦予檢驗語言成色、容納異質經驗的使命;而統籌這一過程的正是一個寫作者的詩學認知與書寫能力。毋寧說,詩就是詩人作為“此在”(海德格爾語)進行自由開顯的無數“蹤跡”(德里達語)。
對而言,主體精神的理由就是文本生成的原因一因為寫作者不再戴著銬跳舞,所以“散文詩就是那種連外表像不像詩都不在乎的東西”;因為放棄了觀念和技法層面的風格化誘惑,所以寫作本身僅只標記著一種朝向自我的叮哼和敲打,一種不敢停歇的意愿和追求。不是形式不再重要,而是不再有形式焦慮,只剩內容本身多元性和復雜性,只剩表達過程的無預設和無焦慮。
韋錦的書寫題材包羅萬象:有宗教故事(譬如,借助鳩摩羅什當眾吞針震懾群僧的故事,質疑以神跡消解倫理困境的偽神圣性),也有哲學命題(譬如,以短跑運動員與芝諾的戲劇性對話場景解構芝諾悖論,重新探討意念與行動、可分與不可分、有限與無限、個體迷妄與整體迷妄);有記憶重構(譬如,將孩提時偷雞烤制的回憶場景關聯于被工業文明遮蔽的存在悖論),也有現實隱喻(譬如,將“批量生產的沙子”隱喻為個體在人群中的孤獨,指出現代社會中“我要和人不一樣”的訴求悖論性地導致了人群的同質化);有藝術反思(譬如,通過對“獲獎”這一文學現象進行細節性還原,揭示詩人內心的驕傲、孤獨、焦慮,進而抵達藝術反思:“詩在極限之外”“藝術和賽程無關,它僅僅是解藥。實際上,它曾是解藥,也是蛇的口涎。它是拯救,也是銼刀和傷口”),也有詩學感悟(譬如,指明“豐富不同于繁瑣”“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開,如此才最有可能挖掘你的個人經驗”)。
題材的廣度印證了其創作手記中對“真家伙”的追求。散文詩不再是“小感觸”“小意境”的容器,它可能意味著驚人的敘事密度與情感縱深,將線性時間壓縮進一個滾燙的瞬間,它也可能意味著將異質元素進行熔鑄,以便促成多維世界在文本中的交響共振。總之,散文詩應該是真實的觀察、深度的思考、獨特的情感和具象的表達。與此同時,無所不包的題材生成了的獨具一格的結構實驗:童年偷雞烤制的回憶可以呈現為微型小說,哲學思辨可以表達為戲劇對白,獲獎觀察可以結構為意識流,鄉村習俗(“夜里聽見對面有腳步聲,你不要先問話”)可以作為生活寓言,詩學悖論(“一條河怎盛得下海?一滴水可以”)可以凝結為格言警句。如此,傳統的“詩意”標準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戲劇性張力”一它如暗流涌動般賦予了散文結構以詩的強度。
回頭再看,在韋錦的寫作中,文體的尊嚴恰好來自于書寫本身的自由。在他語言的熔爐中,沒有詩意與非詩意的題材預設,也沒有詩與非詩的方法區別,有的只是書寫者不敢停歇的意愿——一切皆可為燃料,一切皆可生成意義的火焰,一切皆可成為燭照寫作者作為“穴居者”(請務必記得柏拉圖那近乎詛咒的寓言)的光。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從這樣一種自由的文本實驗中窺見散文詩最本真的面目一—它不是文類譜系中無關緊要的安靜旁枝,而是劈開“存在”之板結土壤的偶然閃電。
大約一百年前,郭沫若曾主張一種“裸體的詩”—“我相信有裸體的詩,便是不借重于音樂的韻語,而直抒情緒中的觀念之推移,這便是所謂散文詩,所謂自由詩。”后來散文詩與自由詩各行其是,前者逐漸成長為“新詩”高標特立之別枝,后者則作為“新詩”的主流形式獲得了歷史性注冊。然而,直到今天,散文詩這一書寫方案仍然妾身未明、備受爭議,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以“散文詩”為名蘄望一種一勞永逸的概念定義或書寫宗旨。恰好相反,正是受益于“散文詩”的無從規定性和絕對自由性,我們方有望重新理解并踐行“散文詩”一進而也是“新詩”一的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