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我說到的凹陷和凸起早被人看到,并被多次說出。
我說出的不是新意。我希望它不再有新意。我希望我說出的陡峭不構成懸崖。但我無法說出泥土里還沒有的根須。我重復的套話是許多年前的固執。我的命定依然是,我來過,我看見,我說出。
我看見無法想象的幻影擁有了實景。五顏六色的腦袋插著一樣布料的旗幟。“我要和人不一樣。”訴求的同質化和同質化的私人訂制,比取消個體個性和種群種性的手還有效。批量生產的沙子誕生了。沙子的特點,每一粒圓心都在自己體內。
不忍說批量生產的沙子就是沙漠,人跋涉在人群中,就是跋涉在沙漠里。
我想說,我為什么要和人不一樣?我為什么不可以和人一個樣?我是說,一個人捧在手上的綠洲很小,如果它能呼應你心里的甘泉,它會長大。
2 ? 用夜鶯的胸口贊美玫瑰,比玫瑰得到的贊美還多。說音樂是天堂大門打開的聲音,比對玫瑰的贊美還神奇。
人世的耳朵縮短天堂的距離。光把裂縫撐開。裂縫成為海。傳誦不絕的漣漪大圈套著小圈,漫過沙灘,堤岸。鳥啄開殼。筍推開石頭。
手指不離琴鍵的演奏家抬起頭。未必是不常說話才齒間藏下霹靂。他張開的嘴不高出人的眼睛。修辭的精妙歸齊是精妙的修辭。音樂可以是天堂開門的聲音,也可以是地獄里的濤聲。好多時候,身處地獄的樂手,奏出來自天堂的音樂。
3 ? 臥室東墻里有鳥鳴和翅膀。晚上,尤其失眠時,會聽到那翅膀和墻壁的碰撞、摩擦。有時它們悄無聲響,仿佛壓根不存在,但人咳嗽一聲,或下床走路,或偶爾電源開關響聲大一點,它們便立即響應,似乎在趕緊回答:“我們在這兒吶!”
每天清晨,鳥兒叫早最準時。它不按人類鐘表計量的時刻,而是按季節輪回天亮的時辰。在聽見鳥鳴的那刻睜眼,窗玻璃一年四季亮度一致。所以,我的每一天都始于“天亮了”這一意念,而不是從幾時幾刻這些數字開始。
鳥為什么住在我的墻壁里,原因很簡單。在我之前,這所三層靠東頭的房子由另一位同事居住。他搬出后,我們急于遷入,只能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草草裝修。臥室的東墻原裝著空調,老主人拆走后,墻上留下一個洞。裝修人員在里面抹了一層什么東西就算粉刷了。這種馬虎的結果是為鳥兒們留出了一個巢。我們在房子裝修完半個月后搬進來,鳥兒的入住則比我們早。
臥室和鳥巢只隔著雞蛋殼似的一層,可以說互為對方的一部分,我們乃同居一室。雞蛋殼一樣的隔斷,讓人既互通聲氣又有各自獨立的空間。有時候,聽它們在雞蛋皮的那邊撲撲楞楞,心里會生出一種等鳥雛破殼的愿景。心情不好時則會奇怪,它們嘰嘰喳喳瞎叨咕什么?不過很快會轉念,說不定聽著我們的動靜,它們也在議論,這些家伙有什么事值得折騰來折騰去?哈,隔著薄薄的一層,便生出這么多猜想。
未必是異想天開的揣度,哪一天它們突然啄破雞蛋殼一樣的墻皮,呼啦啦扇出一屋子翅膀,一家人在吃驚之余,又會做什么反應?
4 ? 豐富不同于繁瑣。
繁瑣意味著堆砌,是同形同質的過度重疊和異形異質的胡亂拼湊。
豐富的基本形式是不可輕易歸類的復雜,其最高標志是有機與渾然。
大與小、多與少、輕與重,由此不再是首要尺度。
不過,豐富的最初或最初的豐富很容易被目為雜亂。
但一個樂手有什么權利挑剔回聲呢?
總有為數不多的文字,它有無權利都挑選耳朵。它的懵懂和莽撞拒絕了很多。它偶爾也弄一點抒情、浪漫和小清新,那是為了騙騙自己一青春期征候還沒徹底消失。這樣的文字,誰要是僅僅具備玩幾個腦筋急轉彎的耐性,它可能連客氣兩句都懶得。每次遇上,我都抓緊吃些紅燒肉,給腦細胞備好能量。
5我錯怪了芝諾,他在心里說,他先說給自己,然后說給世界聽。芝諾,埃利亞城邦的芝諾,因蓄謀反對埃利亞的僭主敘拉古,被拘捕、拷打、處以死刑。關于他的哲學和生平都成了傳說。盡管同是未盡天年,他身前身后都不如蘇格拉底幸運。斬首、車裂、閹割,口耳相傳的哀傷,以重度的慘烈抵抗消散。保存在曲折蜿蜒的墻縫。刻在青銅上或寫在羊皮卷上,被歲月的硫酸腐蝕。支離破碎。彼此矛盾或彼此歪曲。有些傳遞火把。有些傳遞熄滅。
即使那三個悖論,相關的表述也破陋不堪。那三個悖論對應的是三場實景。不能回放和重播的實景。掐頭去尾、砍掉四肢、挖去眼睛、開膛破肚。被一再否棄,反復取消,如今只留下廢墟。簡單明了的道理塞進曠絕今古的難度系數。實景里的人物,原本血肉豐滿,腦力和體力強健敏捷,和烏龜、飛矢毫無關聯。
言語有上下句。故事有前后因。第一場的主角是一個短跑運動員,第二場是接力運動員,第三場是射箭運動員。某一天,哦,未必是同一天,三個運動員聽了精通數學的哲學家演講,突然失去了運動能力。失去運動能力的三個運動員,成就了芝諾的三個悖論。如果普契尼在,搞個三聯劇也許有趣。或者對應三個謎語的《圖蘭朵》,搞一部三個悖論的《朵蘭圖》也好玩兒。
第一場實景在雅典,那是幾百年后才誕生歐幾里德的地方。從法力龍海灣吹來的風有令人清醒的咸,在古老衛城某個體育場中有眾人的喧囂。那個短跑運動員望著一百米長的跑道陷入迷思。這一百米可以分成兩個五十米,也就是一百米的二分之一;每個五十米又可以分成兩個二十五米,也就是五十米的二分之一;每個二十五米又可以分成兩個十二點五米,也就是二十五米的二分之一空間距離是可以一直分下去的呀。那么,我要跑完一百米,必須先跑完它的二分之一也就是前五十米;然后,我要跑完后五十米,必須先跑完它的二分之一也就是前二十五米;然后,我要跑完后二十五米,必須先跑完它的二分之一也就是前十二點五米;然后然后,我永遠只能跑完前一個二分之一,而跑不完后一個二分之一,所以,我永遠也跑不到一百米的終點啊。他懊喪地蹲下身,兩手抱住腦袋。從此,所有畫著起跑線的道路都成了他暈眩和癱瘓的根由。或者說,成了他過激反應的過敏原。從此,這個喪失了運動能力的運動健將放棄了運動生涯,開始在雅典及四周的高人中遍求指點。他難倒了所有的思維健將。他得到了一頂摘不掉的詭辯論者的帽子。那頂帽子讓他腦袋日夜轟鳴,旋轉不息。讓得意和羞慚在腦殼上輪番捶打。于是,他把故事實景轉到了埃利亞。
他前往并見到了埃利亞的芝諾。他把他當成最后一個用來拋棄的希望。芝諾領他到海邊,指著埃利亞城和對面島嶼間的海面,語聲平和,既像是問他,也像問自己。假如你是一條魚,你可以從此岸游到對岸嗎?可以的,這是很容易的事啊。那么,在此岸到彼岸的二分之一處攔上一道細密結實的網,在下一個、下下個、下下下個二分之一處攔上一道又一道網…你還能游過去嗎?游不過去了。可是,人能在海面上攔上一道網,兩道網,一千道網,他也能攔上無數道無窮盡的網嗎?那不能。既然不能把無限的阻攔設置在海上,那么,會有人把它設置在你的跑道上嗎?沒有人,誰都不能。而你能啊。我怎么能呀?你能,你的意念能。你已經設置過了呀。不是用鐵絲網,卻比鐵絲網更牢固。你自己的意念。你自己的網。那無限遞延、細分的二分之一正是絆倒你的網啊,你的腳不就是在那些隔斷里寸步難行嗎?不用多長時間,它不斷地細分便容不下你的腳,更別說容得下你的行走和奔跑了。你被你自己的意念一步步限制,禁錮,取消。你被你自己取消了,你知道嗎?
啊,我被我自己的意念,我被我自己設置的網絆倒了,我被我自己取消了?
你不是想跑到終點嗎?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怎么哲學的教誨反讓你神智顛倒?要想跑到終點,就用你的腳,你只需用你的腳就可以跑到終點啊。那一百米的跑道只有一個尺度,那就是你的腳。你跑了多少步,那跑道就有多少步的長度。當然,這首先取決于你不要用意念擋住你的腳,絆倒你的腳,你不要用看似新穎的細分法阻隔你的腳,取消你的腳。是啊,我明白了,埃利亞的芝諾,你讓我明白了,如果把眼前的大海裝在一個個箱子里,別說魚,就是船也過不去啊。是的,不過,你本來,也許,有可能把大海裝進箱子里,可你無法把它裝進無限縮小,縮小到最后連一滴水也盛不下的箱子里,因為你無法制造出那樣的箱子。是的是的,我的腦袋又倒回去了。
哈哈,坦率是比自信更重要的東西。可以放下你的煩惱了嗎?可以了,埃利亞的芝諾,我已經沒有煩惱了。那我們說點另外的話題吧。也許是更緊密更直接的話題。也許僅僅是額外多出來的一個角度。好啊好啊,埃利亞的芝諾,你說多少話題我也是聽不夠的。
哦親愛的朋友,那我就問你,你可以從海中取出一杯水,有一個杯子就可以,對嗎?對的。你可以從沙灘上取出一罐沙子,有一個罐子就可以,對嗎?對的。可是,你能從時間里取出一個小時放在時間外面,從空間里取出一個立方放在空間外面嗎?這我不能。我再問你,空間,時間,純粹意義上的空間和時間,作為宇宙框架,除了我們的意念可以做出認知性的分割,還有什么實質性的工具完成這種分割嗎?沒有。也就是說,這個宇宙間,有些東西,作為宇宙框架內的實體性存在,比如海水和沙灘,不僅可以用意念細分,而且可以用其它工具抽取一個個部分,我們把這稱作可分性;而時間和空間,不論是抽象的時間還是具體的時間,不論是跑完一百米還是一千米的時間,除了試圖細分的意念,沒有任何工具加以實現,沒有任何部分可以從整體中抽離,我們把這稱作不可分性。這樣說可以嗎?當然可以。那么,不把可分性事物和不可分性事物混作一談,不把意念性分割當成實際性分割,不讓奇思妙想降格為故弄玄虛,在思維能力發揮作用時不喪失行為能力,不像某個哲學家或詩人朋友一樣,寫了一輩子,還站在起點上,這樣做可以嗎?當然可以。必須可以。非常可以。好的,這就免得你哪天跑到終點回不到起點了,因為有些跑道是沒有起點和終點的。此外,啊親愛的朋友,這個宇宙間,并不是所有人,都想,都會,既擅長用腦袋思維,又擅長用腳飛奔、張弓搭箭或持棒在手。沒錯,我就是例證。
哦親愛的朋友,那邊有人叫我了,我還要去接待另外兩位來訪者,一個是接力賽運動員,一個是射箭運動員。他們到達埃利亞的時間晚了點,不然我就一起接待你們了。他們遲到的原因,是他們沒有你那樣的腳,沒有你的速度,而不是從雅典到埃利亞的路被誰攔上了網。我明白。那么再見吧,去繼續做你的運動健將吧。做思維健將你的腳不行。請保持微笑,請把手放在我的手中,請留意我如下叮哼和祝福:即使在運動場上,做全能運動員也未必值得格外驕傲,做個單項冠軍也不賴。埃利亞的芝諾,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會用我的腳做它該做的事。可是,可是我的意念吶,我的意念就沒有一點用嗎?
當你的意念不用于設置阻礙時,它就有用了。甚至,繞回來說,你在雅典不是讓有限、無限、極限,讓窮竭和不可窮竭的種種論爭,發生趨向性或層級性質變嗎?親愛的朋友,對消除個體性迷妄可能無效的東西,有可能對整體性迷妄的消除非常有效。你不要為自己的智商感到憂傷。它超過了許多智者的額頭。
6 ? 克萊夫·詹姆斯在關于策蘭的論述中說,詩人沒有什么簡單的規則可循,要是有的話,傻子也能寫詩。但確實有些經驗法則,其中最好的一條就是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開,如此才最有可能挖掘你的個人經驗。
克萊夫不在身邊。他離我很遠。它的嘴唇離我耳朵很近。意識到這一點,心里有些遺憾,當年讀到顧城《遠和近》的那一刻,也能讀到克萊夫多好,我的腳步會一直從容些。
7 ? 我記著村里人的規矩:夜里聽見對面有腳步聲,你不要先問話;不認識你的人在人群里叫你名字,你不要急著答應。
可如果對面的人也不問話呢?
那個叫你名字的人聽不見答應轉身走開呢?
8曠野退到四周,中心位置讓給一群孩子。他們在樹木、泥土、斜坡和溪水間制作美食。他們要烤一只雞。他從城里鋼筋和水泥的縫隙回來,從中年回到童年,光著腳丫,頭上是用柳條和牛筋草編織的草帽。他捏著雞嘴巴跑出三兩片云彩夠到房山頭的村莊,任明晃晃的陽光打在頭頂。雞可以在他懷里掙扎,但不能讓它叫出聲。不能讓大人發現貓膩。伙伴們已在河堤拐彎處挖好灶坑,木桶般的灶坑嵌在地里,周圍碼上了拳頭大小的土塊。土塊以圓穹的模樣罩住灶坑。他們找來干草、樹枝放在一旁等待燃燒。他們把他從自己家中偷出的雞接過去,用草繩捆住腿和翅膀,再給它全身糊滿泥巴,只有脖子、頭、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雞被草繩和泥巴束縛著,放在圓穹頂上,沒有人再捏住它嘴巴尖,除了舒暢地大口呼吸,它不再叫。它緩慢地轉動腦袋,好奇地看著人和從人縫里擠出去的四周的曠野,看著曠野的上空。云彩夠不著圓穹,夠不著它。生火了,先用干草,毛柴,先控制火頭,讓它慢慢起勢,慢慢加熱。雞頭和糊滿泥巴的雞身子都在抖。雞身子除了抖動,一點動作都做不出。火苗在土塊的縫隙間閃爍。雞凄厲地叫開來,叫聲尖厲得不管不顧。因為村莊已遠,沒人怕它的叫聲。它熱得難受,渾身冒著熱氣,有人一口一口給它醬油喝。鄉下的醬油黑而濃稠。雞越來越熱,越來越渴。它越渴越喝,越喝越渴,后來連叫也顧不得叫了。等它再也喝不下的時候,已滿肚子滿腸胃滿血管醬油。它滿身——連滿身泥巴,連聾拉的腦袋都是醬油的味道。腌制過程結束后,毛柴代之以干樹枝,硬柴硬火,土塊搭起的圓穹和雞身上的泥巴被烤得滾燙,向火的那面已經發紅。曠野四寂,遠處的村莊像一簇安詳的剪影。勞作的人們不知去了哪里,既不留下粗糙的歌聲,也不留下其他痕跡。蟋在豆棵間鳴叫。螞蚱在密葉下啜飲隔夜的雨水。一只斑鳩扭著笨重的身子慢慢踆步,忽然振翅飛向河對岸。被硬柴燒紅的圓穹用樹枝一搗,土塊和雞一起悶在灶坑里。培上土。過一陣,雞熟了。用類似方法烤地瓜或花生,他也參與過。那種過程要簡單很多,只需把灶坑和土塊的穹頂燒得滾燙,把地瓜和花生往上面一扔,土塊嘩嘩地一聲塌下去,再培上些土踩實就行。悶熟的地瓜和花生有其他方式烹不出的味道。那是鄉野的味道,泥土和柴草的味道,不帶人的狠心的味道。找不到干樹枝時,在火中出汗的鮮樹枝和鮮樹葉也有那種味道,只是煙氣的味道重一些。他在城里見過的景象不會像烤雞這么直白。
9 ? 出京滬高速廊坊站,右拐,是直直的大路。帶狀公園簇擁路面,開車有很敞亮的感覺。
這條路延宕了四五年才開通,據說是村民們不愿搬遷的緣故。實際也是,大路修通后,桐柏村真就消失了。當初村民們不配合規劃,流傳的說法是嫌補償金少,而政府又嫌他們要價高。雙方咬著勁僵持。后來我尋思,嫌補償金少是一個原因,主要原因怕還是舍不得離開祖居的老地方吧,
我曾在這條路近東頭的一家企業供職,住宿則在市里,每天早晚上下班,驅車走在平坦寬闊的路上,會由衷感激在依依不舍中搬走的人。不過在將近一個月后,這感激漸被緊張取代,因為路上幾乎常有被車撞死、碾碎的貓狗,血肉模糊的樣子很疹人。
那天早晨,有條狗在路中間亍,它失神的眼睛罔顧來往的車輛,壓根不在乎飛轉的車輪會帶走性命。我松開油門,踩下剎車,從它身邊低速繞過。我知道那正是過去村莊的中心,它大概以為還可以如往日般悠閑地蹠步,散漫地東嗅西聞。或者它昨夜夢見了故鄉,清晨醒來,想找回夢中的景象,便不管不顧到了這大路中心。故鄉已逝,舊日景象面目全非。它的帳然浸透了尾巴、步態、額頭和眼睛。
多么希望過往的車輪適當放緩,盡量避讓這些憂傷的動物。
但人們把路加寬,取直,自的卻當然是加快速度。
今天早晨,又有一只小狗倒在快車道上,白顏色的皮毛有點臟,沒有血跡,尸首還很完整
10我最近老在想鳩摩羅什的故事。不用多翻史料,有人已搬上熒屏和舞臺,朋友們若是感興趣,瀏覽起來非常方便。鳩摩羅什,公元四世紀來自西域龜茲的高僧,漢傳佛教翻譯家。據說,他在輾轉弘法的過程中,被囚禁涼州十幾年,其間被賜婚、逼婚多次,遂與多個女子結為夫妻。中年以后來到長安,獲得主持譯經大業的寶貴機遇,搞得風生水起,聲名日隆。一天,鳩摩羅什在終南山講經,來自各地的僧人學士坐滿場坪。他聲如洪鐘,佛理佛法條分縷析,講得頭頭是道,聽者不時發出贊嘆。一位身披袈裟的老者信步上前,恭謹致辭。尊敬的大師,您今日讓我在許多界域茅塞頓開。此刻,在飽享您醍醐灌頂的恩惠之后,還有一小點疑惑斗膽相問。而這疑惑您可能料知在先,因為它不止讓我一人疑惑。近來天下擾攘,人們紛紛傳揚,大師先后與十幾位女子結婚生子,豈不破了色戒,有違佛門規矩?
長者的話讓山風亂了陣腳,流云也蒙頭轉向,跌跌撞撞,從一個山頭折向另一個山頭。
鳩摩羅什神情自若,一任山風流云手忙腳亂,兀自端坐不動。他請人端上一盤鋼針,當著眾人的眼睛一枚枚吞下。眾皆寂然。不少人以手撫胸,萬分服氣。鳩摩羅什泰然微笑看定眾人,把剛才盛滿鋼針的盤子用拇指和食指鉗起,側垂著遞給隨侍。沒有人聽見鳩摩羅什說話,個個的耳朵卻被揪住一樣,抬頭四顧,見周圍山峰響起一波一波回響:哪位若能吞下鋼針,哪怕僅僅一枚,娶 20房妻妾,也無須顧慮色戒破否。
這是一種積久成習的敘述方式,合乎人們對戲劇效果的慣常期待。精心設計的沖突,劍拔弩張的糾葛,借助靈異之術出人意料輕松化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劇里劇外,讓人無需腦子就心服口服。這和莎士比亞、關漢卿、畢希納、契訶夫、斯特林堡、老舍、曹禺、尤金·奧尼爾、阿·多爾夫曼、邁克·弗雷恩等世俗作家不同。那些人面對困局,解決得了就解決,解決不了就放棄,甚而至于,故意加重那困局,渲染那困境,把人的無能和無奈推到懸崖邊上。喜劇,悲劇,悲喜劇,苦樂悲歡合該如此便任它如此。便是求神幫忙,肯幫忙的神也受情智欲念的限制。總之,編劇者和劇中人智商再高也還是笨得要命,本事再大也不過是人的本事。但這樣的東西卻讓我們這種與神靈掛不上鉤的人喜歡和著迷。比如說吧,《威尼斯商人》里那個安東尼奧,他為了幫助朋友追求戀人去借債,與放高利貸者夏洛克簽下設有圈套的合同。日后,因無力還債被告上法庭。在即將被剜去胸口一磅肉的緊要關頭,朋友們聚集到威尼斯,想方設法來救他。朋友的戀人鮑西婭扮作律師,先是應允夏洛克割肉的訴求,緊接著鄭重聲明,他只能一刀割下一磅,多一克也不行,流一滴血也不可,否則,就用他的性命及財產來補贖。安東尼奧由此獲救,夏洛克以謀害市民的罪名受到懲罰。一場看來注定要輸的官司瞬間反轉。法律未受褻瀆,坑人害人者反食苦果。不過,說巧妙也巧妙,說不巧妙也不巧妙,那個扮作律師的鮑西亞無非看出了沒被人看出的東西,或夏洛克以為除了他沒人能想到的東西。但不管從藝術角度還是從現實針對性來說,這種作品都有再過多少年也不必臉紅的尊嚴。這就和宣諭因果,勸人皈依,倡導物各有類、富貴在天的東西拉開距離,劃定了界線。這是另一種檔次和境界。也許算不上多么了不起,卻是藝術之于人性應該有的樣子。
返回來說,鳩摩羅什的舉動如果是為了告訴眾人,當兩情相悅成為被逼無奈,每一次都像吞下鋼針,這還值得用清水洗洗耳朵,哪怕是十足的假話。我也就沒必要大呼小叫。真丑惡或假丑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假善美,假神靈,讓人歷史性上癮。
11歡迎晚宴有可能比頒獎典禮還正式。一陣觥籌交錯后,站起來致辭的是將在明晚接過獎杯的獲獎者,是那個詩人。剛才還穿著夾克衫,此刻不知從哪搞來一身燕尾服。那樣子看上去極其嚴肅,加上他一本正經的語氣,滑稽得讓人不敢去笑。本來是想把頭發弄成鳥巢再站到大家面前的,剛才,我突然改了主意,我想無論如何,今生要莊重、端嚴一次。只有莊重和端嚴才對應我頭腦中的嘈雜。我把明晚的致辭稍加調整挪到今晚,因為今晚的稿子忘在了酒店房間里。我知道那個中獎的詩人,他已不是我,可我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想,得不得獎很重要。此前他一直祈禱,如果不是一等獎,請不要給他安慰獎。幸好這個獎沒有分等次。他是個驕傲的家伙。他在獲獎之前就開始驕傲了。他的驕傲需要他的孤獨來把守。所以,他需要時時抑制自己的孤獨。孤獨不是追求。盡管他曾為這孤獨沾沾自喜,像一個有胎記的人覺得自己的來路有隔世的神秘。他曾想抹掉那胎記,讓胎記像脫痂一樣只留下疤痕。因此,他不止一次落選花朵和松樹的行列。因為許多以火把命名的獎項,頒給了灰燼。他怕敗給鷹隼、獅和虎。除了練習力量,他天天練習速度。如果獲獎就是讓低頭走路的人,突然抬起眼。讓走在前邊的人,聽見身后的腳步。讓勇士的草率和心灰的美人,不瘦成鐵或只剩下馬蹄掌。如果獲獎就是提醒,祝福多過了蔑視,他依然懂得,他仍有可能被略過。當世界需要大,他可能太大。當世界需要白,他可能太白。詩在極限之外。他要原諒人性、思維和月亮的豁口。如果所有提醒他都聽到,他可能彎下腰,再不炫耀手上的老繭。不炫耀他還有變壞的空間。如果所有提醒都失效,滿身繩索只給他用不完的剪刀。他仍舊唱幼稚的歌,但不會貿然寫下,藝術和賽程無關,它僅僅是解藥。實際上,它曾是解藥,也是蛇的口涎。它是拯救,也是銼刀和傷口。好了,前奏曲停止,請繼續喝酒,繼續吃菜。
12一條河怎盛得下海?一滴水可以。
不同的說法會讓聰明人臉紅,讓邏輯學家無奈
這就像寂靜的課堂上,那個敢和老師“頂牛”的孩子,成了驅散滿教室昏睡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