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是中國抗日戰爭的主要戰場,與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戰爭緊密相連。但在上海抗戰史的書寫中,以往多偏重于市區里的救亡運動、治療傷兵、救濟難民、組織投軍、特工戰以及工人運動等,對城市外圍的活動關注得相對較少。” 8月28日,在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指導、閔行區委宣傳部主辦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上海郊縣抗日武裝斗爭”座談會上,上海抗戰研究會副會長、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馬軍對《新民周刊》記者如此表示。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提及上海抗戰,八一三淞滬抗戰總是無法被忘卻。然而,還要看到,上海抗戰,不僅有八一三。在如今的上海行政區劃內,許多地方的抗戰篇章,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這部不朽史詩的組成部分。
在如今的上海郊區——彼時仍隸屬于江蘇省的上海縣、嘉定縣、寶山縣、松江縣、金山縣、青浦縣、奉賢縣、南匯縣、川沙縣及崇明縣等10個縣(1958年劃歸上海市),英勇的抗日軍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伏擊日偽軍、破壞交通線、建立游擊根據地……以各種方式展開斗爭和支援抗戰,展現了不屈的民族氣節和深厚的家國情懷。
上海郊縣的抗日武裝斗爭,自始至終貫穿著中國共產黨的戰略引領與組織保障。上海抗戰研究會副會長、國防大學政治學院副教授韓洪泉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指出,中共中央對上海郊縣的斗爭高度重視,1937年七七事變后,黨中央和毛澤東應上海黨組織要求,專門委派張愛萍率領4名師級軍事干部到上海,負責開辟江浙地區敵后農村抗日游擊斗爭。
張愛萍一行從延安出發途經南京時,周恩來接見了他們,并指示他們的主要工作是設法組織流亡到上海的工人、學生、難民到郊區開辟游擊戰。1938年5月,毛澤東指出:“江南的太湖地帶和沿江沿海一切敵人占領區域的港汊地帶,都應好好地組織游擊戰爭,并在河湖港汊之中及其近旁建立起持久的根據地,作為發展全國游擊戰爭的一方面。”中央書記處隨即致電江蘇省委書記劉曉:“省委當前的中心任務,應是加強對于農村游擊戰爭的領導,創立許多游擊根據地。”整個抗日戰爭時期,中共中央、毛澤東等又多次對上海郊縣抗日武裝斗爭、新四軍在蘇南和浙東開辟根據地等作出過具體指導。
韓洪泉說,上海郊縣的抗日武裝斗爭先后在中共江蘇省軍委、江蘇省外縣工委、新四軍東路軍政會和江南區委、浙東區委的領導下開展(崇明縣后改隸蘇中區委領導),依組織領導關系大致經歷了4個時期。
1937年8月至1937年12月,是中共江蘇省軍事運動委員會(簡稱軍委)領導時期。張愛萍等人于8月下旬抵滬后,奉命成立了軍委,張愛萍任書記,后又成立外縣工作委員會,領導開辟江浙地區地下黨的工作,以保證上海失守后軍委領導能遷至上海郊縣指揮江浙抗日游擊戰爭。11月初江蘇省委重建后,仍下設軍事運動委員會,書記及委員不變。同月中旬,張愛萍等奉調赴內地工作,江蘇省委軍委及外縣工委工作結束。
1938年春至1940年5月,是江蘇省外縣工作委員會(簡稱外縣工委)領導時期。外縣工委由沙文漢任書記,林楓任副書記,負責領導上海外圍地區農村各級黨組織的恢復重建工作和敵后抗日武裝斗爭開辟工作,特別是按照江蘇省委“把開拓農村工作,發展游擊戰爭作為當前最重要的任務”的指示要求,“把大部分領導力量轉移到敵后游擊戰爭方面去”,“以群眾抗日武裝為主,開展持久的游擊戰爭”,以星火燎原之勢掀起了郊縣抗日武裝斗爭的高潮。
1940年5月至1942年7月,是新四軍東路軍政會和江南區委領導時期。黨中央和東南局鑒于江南敵后抗日戰爭形勢發展的需要,決定將江蘇省委外縣工作劃歸新四軍東路軍政會統一領導,并對其組織領導機構和武裝力量進行了相應調整,主要由淞滬中心縣委統一領導浦東、浦西抗日游擊區的工作。1941年5月,華中局決定成立譚震林為書記的江南區委,淞滬中心縣委擴建為路南特委,直屬區委領導。同年10月江南區委隨新四軍6師北上后,路南特委的工作轉由蘇中區黨委代管。
1942年7月至1945年8月,是浙東區委領導時期。根據中央開辟浙東根據地的指示,華中局決定路南特委劃歸浙東區委領導,并改組為浦東地委,下轄浦東、浦南、浦西、嘉定及浙江海北地區。1944年11月,浦東地委改組為淞滬地委,下轄浦東、青東、松江、昆南、嘉定、浦南、吳江7個縣級工委,并相繼在各縣區成立了三三制抗日民主政府,堅持斗爭直至抗戰勝利。
在黨的正確領導下,通過宣傳發動當地民眾,成功運用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黨領導的抗日民眾武裝與敵偽頑軍周旋,浴血奮戰,開辟了浦東、青東、嘉定西鄉以及崇明等四個抗日游擊區。

華漕地處當時的交通要塞,其北側的蘇州河是阻擋日軍從北面及西面進攻上海市區的天然屏障。因此,守衛蘇州河南岸華漕段防線,對于遲滯日軍進攻具有關鍵意義。
1937年10月,由中共上海組織直接領導的蘇浙別動隊第一支隊第三大隊奉命駐守蘇州河南岸。這支隊伍在此與日軍發生了激烈交火,成功阻擊了日軍企圖渡河南下的進攻。為徹底阻斷日軍進軍路線,中國軍隊炸毀了橫跨蘇州河連接華漕與青浦的交通要道——浜北橋。這一行動有效地遲滯了日軍的機械化部隊推進速度,為后方布防爭取了寶貴時間。
作為上海市首個街鎮級抗戰紀念館,2024年12月13日開館的華漕抗戰史跡陳列館以“微觀視角”還原了這段歷史——通過地方志、組織史及親歷者的口述,讓“家門口的抗戰”不再遙遠,更確認了蘇浙別動隊第一支隊第三大隊“全民族抗戰初期上海黨組織領導的第一支人民武裝”的歷史地位,填補了上海早期抗日武裝斗爭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空白。
當敵人向我們進攻時,我們不是單純地退卻,也不是與敵人對峙硬拼,而是從側面、背后向敵人的薄弱環節發起進攻,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所以,我們稱之“敵進我進”。
8月28日,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日到來前,奉賢區烈士事跡陳列館暨新四軍淞滬支隊陳列館正式揭幕。新四軍淞滬支隊陳列館展示了淞滬支隊等武裝在上海郊區開展的匯角戰斗、北宋突圍戰、朱家店伏擊戰26次重要戰斗和53位淞滬支隊指戰員的光輝事跡。
淞滬支隊縱橫浦東,最經典的一戰,是1944年8月21日的朱家店大捷。淞滬支隊打了日軍一個措手不及,不到一個小時殲敵34人,耀武揚威的佩刀隊長當場被擊斃。這是淞滬支隊一次消滅日軍最多的伏擊戰,極大地打擊了日寇的囂張氣焰,對當地日偽政權震動極大。日偽放棄了不少小的據點,龜縮在大的城鎮,沒人敢再下鄉掃蕩。
“當敵人向我們進攻時,我們不是單純地退卻,也不是與敵人對峙硬拼,而是從側面、背后向敵人的薄弱環節發起進攻,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所以,我們稱之‘敵進我進’。”淞滬支隊支隊長朱亞民在其回憶錄《我與浦東抗日游擊戰——憶淞滬支隊逐鹿浦江兩岸》中用這四個字總結滬郊抗日游擊戰的戰術,顯示了游擊健兒在滬郊保衛家園、主動出擊的英勇斗爭精神。
在青東,顧復生辭去米廠工作,與林錫浦、顧若樵等二十多名熱血青年,在觀音堂組織起了“抗敵后援會”,并建立短槍隊。其后,又聚集起徐有基、康松山、曹國祥等農運骨干,組建“青東人民抗日自衛隊”。


1938年8月13日,顧復生決定切斷日寇掃蕩、運送物資、調動兵力的主要交通線——青滬公路。深夜,一聲令下,從老宅附近的十八號橋到趙巷的八號橋,同時點火。頃刻間,數十公里的公路,仿若一條烈焰騰騰的火龍,將敵人的運輸線成功切斷。這次戰斗,讓日軍運輸線七天沒法用,沉重打擊了日寇的氣焰。
與此同時,在嘉定,呂炳奎花錢買槍,憑借行醫時積累的威望與人脈,成為“楊甸民眾自衛隊”的帶頭人。在1938年8月13日的當夜,嘉定北門至西門一線城外突然槍聲大作,這是呂炳奎部隊和西鄉民眾自衛隊率外岡民眾向城內示威。1938年9月,邱生凡受黨的委托與呂炳奎會面。黨組織還安排呂炳奎參觀當時有“孤島上的解放區”之稱的難民收容所,并動員上海難民收容所的青年前去參加部隊。10月,外岡游擊隊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上海郊縣三支主要抗日武裝之一。
在金山,日軍實施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當地民眾奮起反抗。李新民組織起一支抗日救國自衛團,積極聯絡金山其他游擊武裝,最終組成了一支200余人的抗日隊伍,屢屢襲擊日軍。
崇明島自1938年3月18日淪陷后,始終處于日軍的嚴密控制中,但島上民眾的抗日斗志從未熄滅。1938年,崇明民眾抗日自衛總隊成立,在中共領導下開展游擊斗爭,中隊長蔣煊洲便是典型代表——這位20多歲的青年率領隊員與日軍周旋,作戰勇敢,被人稱為“蔣撲命”。日本侵略軍對他恨之入骨,曾多次通緝,兩次焚其房屋,砸毀其全部家具。1939年8月,蔣煊洲奉令率部開赴小豎河,打擊通敵叛變之雜牌部隊。戰斗結束后,留下負責降兵改編工作。8月20日,突遭200余名日偽軍襲擊。蔣煊洲帶病率領數名戰士掩護部隊突圍,與敵人血戰到彈盡槍毀,最后壯烈犧牲。
從1937年八一三戰事爆發,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上海郊縣的武裝斗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雖然敵我力量極為懸殊,條件極為艱苦,但廣大游擊戰士在這座亞洲最大城市的周邊,發出了“最后的吼聲”,自始至終表達了上海人民、中國人民不愿做奴隸的信心和決心。
上海郊縣的抗戰,雖無正面戰場的宏大敘事,卻以“敵后游擊”的獨特方式,為全國抗戰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從戰略配合到資源支援,從統戰實踐到精神傳承,這些郊野大地上的斗爭,深刻詮釋了“人民戰爭”的真諦。
馬軍表示,上海郊縣的抗日斗爭有著獨特的研究價值,它能夠充分反映中共領導上海抗戰的一以貫之,揭示各縣鄉敵、偽、頑、我力量的復雜交錯,也能夠顯現那一時期市、郊兩地的經濟、社會、文化等的各種互動,以及上海市、郊與安徽、蘇北、蘇南、浙東等大江南北地區的彼此聯系。
“最近,我整理發表了我們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現代史研究室的前輩們,在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初對若干游擊隊員所做的口述采訪,其間加深了我的這一印象。我個人以為,加強對郊縣抗日的研究,應當是今后上海抗戰史學界和方志界重要的延伸性方向之一。”
烽火雖已遠去,但上海郊縣的抗戰史,早已沉淀為這座城市的精神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