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下旬,正值“23·7京津冀暴雨”兩周年之際,卓明信援支援團隊負責人、中國災害防御協會應急救援服務分會副理事長郝南組織了對當時受災區域的回訪,包括大石河和北拒馬河流域沿線共計15個村落、異地搬遷安置點和重新翻新的村落、民宿等不同業態。參與回訪的有基金會成員、社會工作者、氣象播報員,和水利工程、社會學、人類學、城市規劃等不同專業背景的學生。參與成員有復合的背景,郝南希望借此能更好地了解村民當時的處境以及現在的恢復情況,挖掘更好的適應氣候變化、應對極端天氣的方法。《第一財經》雜志記者也在這支隊伍 中。
沒想到,回訪剛結束,洪災就再次襲擊北京及其周邊地區。
7月末,北京遭遇的新一輪連續極端強降雨,引發多地洪澇災害。據人民網報道,7月23日14時至29日7時,密云區最大累計降雨量566毫米—超過了2024年北京汛期全市降雨量之和。截至8月7日,北京全市累計轉移80332人,災區救援救治、群眾安置、搶險搶修搶通等各項工作仍在持 續。
兩年前受災的人正在逐步修復自己的生活,而最新的受災者們在學著接受現實。


7月28日早晨5點,北京市密云區朱家灣某農場主早起遛彎時,發現水已漲至農場院落中將近1.2米的高臺。他趕忙去叫醒還在熟睡的云焰星一行 人。
被叫醒后,云焰星等6人開始慌亂收拾東西,準備撤退到30米外的農場大門口。他們是商業拍攝團隊,原計劃第二天一早拍攝這座農場。云焰星此前收到了暴雨預警的短信,但他覺得“應該沒什么問題”,周邊的清水河彼時并沒有上漲跡象,而他們離河道還有一段距離。
然而農場的水位正迅速上升,幾分鐘后,沒來得及拿全拍攝設備的云焰星等人沖到大門口時,發現院里的水已將近兩米深,很多汽車被沖走,大門口被沖成一個很大的河道,流速很快。
密云位于北京市東北部,三面環山,西南方向開口,中間地勢平緩,這種地形更容易讓降水聚集。據新華網此前報道,北京北部持續出現強對流天氣,對流產生的下沉氣流被北部的燕山山脈和南部的副熱帶高壓邊緣的偏南暖濕氣流擋住,新催生的對流替代了原來的對流,就形成“列車效應”——一連串的對流云團先后影響密云,就像列車的不同車廂先后駛過,使得密云長時間持續降雨。
云焰星等人先是站在漂來的椅子上,水位沒過椅子后又站上了大桌子,順便把農場里的狗也救了上來,之后又把椅子架在桌子上——他們只希望自己的動作能盡可能快于不斷上漲的水位,如果水位再漲,他們就得爬到屋頂上去。
“我們雖然都套了救生衣,但有幾個隊友不會游泳。”雨很急,氣溫也降至16攝氏度左右,在沒有遮擋物的情況下,云焰星等人預計,以自己的體能最多還能再扛兩小時,再往后就要失溫了。而此前天氣預報顯示,暴雨會下一整天。此前七嘴八舌討論撤離方案的一行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已撥打了119,當下能做的只有等待。
水位沒過了空調室外機后,終于在7∶41開始慢慢下降。此時,云焰星等人給家人打了電話。“我們之前一直沒有給家人打電話,因為心里也沒底。”云焰星說。
云焰星打完電話后,手機就沒了信號,等到雨停已是9∶20,天也漸漸放晴。一行人趕緊撤退,但四周都是漫到大腿的泥漿,“走一步就往下陷,有些地方我直接半躺著、跪著過去的”。暴雨后村里斷電,農場山上的養雞棚內溫度升高,2萬多只雞都被熱死,初步統計損失有五六百萬元。云焰星等人在沿途看到,直徑約40厘米的樹都被連根拔起,樹皮也被剝掉,只剩下淡色、光禿的樹干。走過各種羊腸小道,他們終于沿著高速走到了密云城區。
云焰星用攜帶的攝像機記錄下了洪水來臨時他們的自救過程,視頻的結尾,團隊里的一位大哥翹著腿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根煙:“活著比什么都重 要。”
7月29日,通往崔建民宿的安西路終于搶修完工。



崔建的民宿位于北京市懷柔區琉璃廟鎮西灣子村,而琉璃廟鎮正是懷柔區此次受災最嚴重的區域。根據7月31日召開的北京市防汛救災新聞發布會,初步統計,懷柔區全區受災村莊(含自然村)198個,災害影響人口近10萬人,房屋受損1.8萬多間,農田、果樹、大棚等整體受災近1.1萬畝。受災最嚴重的琉璃廟鎮25個行政村的69個自然村道路、電力、通訊全部中斷,受損房屋近9000間。
7月26日晚11點多,崔建被一聲沉悶的巨響吵醒,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隔壁院落房屋倒塌的聲音。此時村子已斷電,用手機照明后,崔建發現水已漫至院里,約有一米高。
受水壓的影響,房門很難打開,崔建只能從窗戶離開房間。這時,他聽見隔壁的群眾正在門口喊救命。
當晚,民宿里共有包括崔建在內的25人。崔建所住的四號院有4個房間,分別住著崔建、他的同事,以及另一戶四口人家——一對夫妻和3歲的孩子住在崔建隔壁,他們60多歲的長輩單獨住一間。崔建忙去為這幾位不會游泳的人尋找漂浮物。
崔建把由木頭拼成的床拆解開來,并將粗原木從窗戶推出作為浮木。“水位上漲很快,等我把木頭推出去時,水已經淹至胸口。”崔建起床時沒來得及戴眼鏡,高度近視的他只能扒著窗戶游出去找人,此時院內的水位已漲至近兩米。
游過兩個房間,崔建終于找到了正抱著一個蒲團坐墊的6 0多歲的阿姨。他讓阿姨扶著木門浮起,但湍急的水流讓他們很難向前移動,“怎么蹬腿也蹬不動”。幸運的是,崔建踩到沉在水底的家具,通過蹬踩家具借力,他終于把阿姨推至院墻邊。“幸好沒有被什么水底的銳利物品劃傷腳”,崔建回想起來仍有些后怕。此后,他還救了隔壁房子的一位女士。經過不斷騰挪,所有人終于從院墻爬上屋頂。院里的水位目測又漲了半米高。

等到水位線開始下降、雨勢漸小,已是凌晨一點多,挨到凌晨四五點,崔建等人轉移至旁邊平房的屋頂。八九點時,崔建用松木桿搭建起一個簡簡易橋,眾人順著橋從屋頂下來。
此時雨又下起來,大家又冷又餓。崔建決定去民宿東側山坡上受災不嚴重的人家尋找物資。趿著拖鞋,扶著山坡上的樹木,崔建就這樣出去了。他總共走了三趟:第一趟先拿止疼藥和小孩穿的干衣服,第二趟拿了七雙鞋,第三趟拿了饅頭和水。每趟往返要走將近一個小時。
強降雨發生后,琉璃廟鎮內南北連接北京與河北的主干道111國道、東西連接延慶與密云的234國道全部被阻斷,8條區級公路受損嚴重,鄉村路基本損毀,沿主干道鋪設的主光纜全部中斷。
車輛無法通行,消防員只能徒步前往救援,救援隊找到崔建時已是下午3點。據央視新聞報道,災害發生后有400名部隊官兵和150名消防隊員趕到琉璃廟鎮展開救援工作。
救援隊把還困在二樓的部分群眾救了下來。下午5點左右,他們終于吃到了一頓熱飯,是鄰居蒸的一盆花卷和豆角。武警部隊也在飯后趕來,組織集體撤離。平日10分鐘的車程,他們走了兩個小時。崔建最終撤到了位于懷柔城區紅螺寺附近的另一處民宿,這里沒有受到暴雨影響。
2019年,崔建決定投身民宿業,除了全部積蓄,他還貸了些款,耗資2000萬元租下并重新裝修了這組房屋,前排有3棟別墅,后排有6個院子,外加一個餐廳。部分貸款至今仍未還 清。
崔建認為,如果不是在今年6月參加過應急救援培訓,提前了解了一些應急救援知識,恐怕很難快速冷靜判斷,從而實現自救與救人。這也讓他對民宿的未來產生了一些新構想,“增加應急救援培訓主題,比如拿出兩個小時給客人們講一下應急救援方面的一些知識,在民宿的場景里邊,搭建一些應急救援演練設施”。
至于清淤工作,崔建并不著急,民宿已經全被淤泥覆蓋,早清理晚清理差不多。崔建的民宿“私域客戶占70%”,他相信,重建好之后,民宿會再次受到歡迎。
兩年前同樣親歷洪災的農家樂主人于秀萍對于清淤卻別有一番感受。災后,她家的清淤工作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她的農家樂位于河北省野三坡風景區,這是2023年7月那場洪災中唯一被明確通報遭受“毀滅性損毀”的風景區。野三坡位于太行山與燕山的交會處,在暖溫帶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的作用下,存在燕山南麓、太行山東麓兩個暴雨中心區,雨量過大極易形成徑流,出現山洪、積澇。

2023年7月底,受臺風“杜蘇芮”和“卡努”的疊加影響,北京、河北遭遇歷史罕見的極端暴雨天氣,部分地區累計降雨量突破600毫米,遠超城市排水和河道行洪能力,導致山洪暴發、河流漫堤、城鄉內澇。
于秀萍至今記得那年的7月30日,那個周日的一大早,村干部就挨家挨戶通知村里的游客抓緊撤離。“那天我家住滿了游客,我們挨個敲客人的門,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走,我們硬把他們趕走了。”但于秀萍走不了,農家樂也是她的家。
次日下午5點,連夜大雨讓河道的水位漲至院內——她的院子本就比平地高一米。于秀萍一家四口趕忙撤往地勢更高的親戚家。
待積水漸漸退去,回到家里后,于秀萍發現一層的房屋里都是淤泥,養的鴨子都躲去了二層。停在家門口的車也被沖得變了形,保險公司都沒能把車拖走,“根本拖不動,座上全是泥”,嘗試過多種方法后,她只能叫來推土機。
于秀萍至今還記得當時的種種細節,說到激動處多次落淚。很長一段時間里,村子都沒有水電和信號。最困難時,孩子的老師開皮卡送來了六箱方便面、一箱火腿腸,還給了一包防止拉肚子的藥;還有孩子家長送來了幾雙水鞋、鐵鍬。“我的腳在泥里泡著都爛了,最需要過膝的水鞋還有鏟泥的鐵鍬。”于秀萍家的地勢較高,無法用推土機作業,只能人工用鐵鍬鏟,“最后還需要用刮板刮,灌進來的淤泥像巧克力一樣,但味道異常難聞,夾雜著魚腥味。”
于秀萍陸續收到的物資還有40多張烙餅,和襪子、內衣、內褲,以及衛生巾。此前,于秀萍只能撿孩子的校服穿,穿了十多天。天津的一個青年通過抖音看到了于秀萍的情況,給她帶來了急需的發電機,還有20斤肉和一臺小冰箱。有了發電機,他們可以抽水沖淤泥,附近的鄰居也能用它給手機充電。這個年輕人被于秀萍視為“救命恩人”。那時“有的吃就不錯了”,很少有人能顧及是否有肉吃。現在,這臺冰箱還放在于秀萍餐廳的角落里,發電機則被存放在二層。
淤泥在2023年9月初才清理干凈,但洪水的影響至今未消散。比如農家樂小院里現在還能看到洪水最高水位的痕跡,于秀萍也已兩年沒做過深受客人喜愛的咸鴨蛋了。“鴨子吃河里的活魚活蝦才下蛋,但去年一年河道都在清理,喂養了半年多也不下蛋,只能處理了。”土蜂蜜也曾是農家樂的一大招牌,但蜂箱也被洪水沖走了,直到今年,她家才重新養蜂。

農家樂去年五一期間才恢復營業,當時餐廳都沒完全收拾好,第一批客人還幫著于秀萍一起搬桌子。然而她家的農家樂還算村子里恢復得快的。跨河的小橋則是今年7月中旬剛修好,未修好前,客人至少要繞路20分鐘。
洪災前,于秀萍很喜歡發朋友圈,一天能發五六條,記錄農家樂的日常,但去年她很少發朋友圈,以至于有老顧客懷疑她是不是出遠門了。“滿河灘都是爛泥,我拍什么?”
與于秀萍的農家樂相比,石頭的民宿狀況要好得多,只有兩個院子受到滑坡影響。他的民宿位于北京市房山區西北部的中山村,在大石河上游。石頭先清理了其中一個風景更好、價格更高的民宿房間里的淤泥,另一個位置普通的留到今年7月初才清理干凈。


但這里的交通路況更復雜,長達20公里的軍紅路是中山村唯一與外界相連的公路,沿途還能看到山洪的痕跡,兩座綠色的山峰之間裸露出一部分已無法長出綠植的黃色山體,上面還有巨大的裂痕。河床至今仍是干涸的,里面有很多直徑超過一米的大石頭,還有一輛被山洪卷入河道后翹起的卡車。
這條公路直到去年6月才得到修復。在這背后是近15萬立方米的混凝土擋墻、超10萬平方米的瀝青路面以及7座橋梁的修復。沿路的山上能看到全新安裝的避免巨石滾落的防護網,整個路段還有加固壩,防止土石、樹木被沖刷至公路。
沿大石河而下,車行至中游的高子溝,這里是房山區四合村異地搬遷安置點,位于霞云嶺鄉敬老院旁,去年年底正式交房。一位去年12月中旬搬來的住戶告訴《第一財經》雜志,“房屋沖走的、受損的,以及百年以上的老房住戶都得搬過來”。異地搬遷安置點共有十余套上下兩層的房屋。
《第一財經》雜志了解到,對于受災村子,各省市會依據農村住房評定表對地基基礎、承重墻、承重構件、混凝土構件、木屋架和屋面評定,房子狀況將按得分最低部分評定。搬到安置點后,對住戶而言,最大的好處是有上下水了,房子的整體條件也更 好。
和兩年前的情景類似,今年許多受災地區也覆蓋景區、民宿,所以災民中除了當地村民還不乏游客。很多游客劫后都在社交平臺上分享了自己的驚險經歷,評論區中除了安慰,也有不少人質疑:“為什么不吸取教訓?”“為什么汛期還要上山?”—沒有人能想到,一小時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會轉瞬降下傾盆大雨,清澈見底的小溪會迅速變成地上懸河。
“人沒有辦法想象沒經歷過的事情。”郝南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感謝卓明信援對本文提供的幫助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于秀萍、石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