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陽：每個人都應該想辦法變得和別人不一樣

作為普通人，我們都知道盡量不要在關鍵時刻選錯方向，因為試錯的機會額度有限。高考作為中國教育體系中極具標志性的節(jié)點，承載著無數家庭和學子的期待。而高考后的志愿填報，更是這個重要關卡上的關鍵一步。它與你之后的人生息息相關。

什么專業(yè)更好就業(yè)？什么行業(yè)更有前景？什么城市、什么學校更富性價比？什么才是兼顧個人志趣和發(fā)展?jié)摿Φ倪x擇？什么是看上去很美的坑？

很多人即便不是一頭霧水，也很難做到游刃有余。我們采訪了提供高考志愿填報咨詢服務的教育從業(yè)者葉曉陽，從2016年涉足一對一高考志愿填報輔導以來，他接觸過形形色色的考生與家長，積累了大量真實而鮮活的案例。在他看來，當下能自主報志愿的學生是極少數，家長過度參與是普遍現象。很多人走向了高估專業(yè)效應與自身競爭力的極端，僅憑零散案例或短期趨勢選專業(yè)，忽略了個人興趣與能力的重要性。

依靠過往經驗就能大致預判未來的時代早已過去。在如今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大背景下，填報高考志愿的邏輯與思路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我們不能止步于“填好一個志愿”，而是應該延伸到更廣闊的人生發(fā)展層面，鼓勵學生培養(yǎng)興趣、塑造核心能力、跳出標準化路徑。“每個人都應該想辦法變得和別人不一樣”。

Yi"YiMagazine

Y"葉曉陽

Yi在你看來，高考報志愿是一個具有怎樣意義的節(jié)點？

Y第一個是實際的意義。報志愿涉及選擇學校、專業(yè)和地域，這些選擇都會對學生產生深遠影響。先說專業(yè)，絕大部分人在職業(yè)生涯早期從事的工作，都與自己所學的專業(yè)較為相關，從長期維度來看，專業(y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未來從事的工作類型和職業(yè)方向。再看學校，學生在學校中認識的各類人，以及學校自身的底蘊與文化，因為學校不同存在明顯差異。地域的影響同樣不可忽視，觀察人們的就業(yè)去向會發(fā)現，大部分人要么回到家鄉(xiāng)工作，要么前往主要的幾個大城市，要么留在大學所在地就業(yè)。甚至大學對很多人而言也是一個“婚姻市場”，不少人會在大學期間找到人生伴侶。從定義整個人生框架的角度來說，高考報志愿可能是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之一。

第二個意義涉及人生意義層面。高考報志愿是每個人在成年后第一次有機會獨立自主地為自己的人生作出選擇。從這個角度來說，它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前面提到的實際影響。更關鍵的是，當一個人真正開始為自己的人生作主，能否在這個過程中學會決策的方法、掌握其中的邏輯，進而為自己作出有預見性的選擇。

Yi你說高考報志愿讓學生有機會獨立作選擇，那么在你接觸到的學生中，自己報志愿的占比大概有多少？

Y總體來說10%。這或許還是一個相對樂觀的估計，在填報志愿一事上，絕大部分家長的參與程度都太高了。家長過度參與孩子的人生選擇，是當下的普遍現狀。

Yi你剛剛提到了學校、地域、專業(yè)這三個要素，在給家長和考生做志愿指導時，你一般會如何為這三個要素排序？

Y關于學校、專業(yè)、地域這三個報志愿的核心因素，我有一個論斷叫“不可能三角”。我經常會極端地講，除了各省的高考狀元，其余所有人幾乎都不可能實現學校、專業(yè)和地域的完美匹配，對大部分同學而言，必然要在這三個因素里有所取舍。至于“取什么、舍什么”，因人而異、因分數而異、因家庭背景而異。因人而異，主要看個人偏好、興趣以及對職業(yè)的規(guī)劃；因分數而異，是因為不同分數段能選擇的學校、專業(yè)范圍完全不同；而家庭背景不同，也會讓選擇的側重點有所區(qū)別。我從來不會推薦具體的志愿，也不喜歡推薦。最讓人糾結的情況往往出現在中國高等教育分層體系里每個層級的末尾段，比如末流985和頭部211該怎么選？比如，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蘭州大學這些985高校，從地域來看確實沒有優(yōu)勢，如果你未來的規(guī)劃是直接就業(yè)，那這類中西部學校的地域條件會非常吃虧。但如果你的目標明確，本科學習只是第一步，未來要考研甚至出國，從西部地區(qū)走到中部、東部發(fā)展，那選擇這類學校未嘗不可。還有一個層級對比很明顯的情況，也是這兩年非常突出的趨勢：末流本科已經招不到學生了。不能簡單地說學生變得“更現實”，但大家確實越來越清楚實際情況了。排名靠后的本科院校，尤其是收費很高的民辦獨立學院，其辦學質量、就業(yè)認可度，甚至比不上最好的專科院校。這時候又要面臨取舍，比如有人會覺得讀專科沒法考公務員。每個人的想法差異很大，這也決定了學校、專業(yè)、地域這三個因素沒有統(tǒng)一的排序標準。

Yi我們了解到現在不少家長在為孩子填報志愿時，更傾向于先看專業(yè)，再考慮學校，而且非常關注“以后能不能有穩(wěn)定的工作”“薪資水平如何”等，你怎么看待這個事情？

Y其實不只是中國，美國的高等教育也呈現出同樣的趨勢。當高等教育從精英化階段發(fā)展到大眾化階段后，人們對學校和專業(yè)的看法必然會發(fā)生變化。在高等教育還非常精英、選拔性極強的早期，專業(yè)其實沒那么重要，只要能考上像北大、清華這樣的頂尖名校，學什么專業(yè)都可以。但現在高等教育已經大眾化了，北大、清華也擴大了招生規(guī)模，即便拿著這兩所學校的文憑，大家也會發(fā)現，找工作、發(fā)展事業(yè)沒那么容易了。

這時候，大家的關注點就開始轉移了。原來過分重視學校，等到發(fā)現名校標簽沒那么“萬能”，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把專業(yè)也當成了一種“硬標簽”。比如，大家都知道有幾個專業(yè)考公務員更有優(yōu)勢，很多人就會出現兩種高估：一是高估專業(yè)本身能帶來的效應，二是高估自己的能力和競爭力。拿文科里公認的“考公王牌專業(yè)”漢語言文學和法學來說，是不是學了這兩個專業(yè)就能考上公務員？其實不是。每次遇到有人來問“學什么專業(yè)考公務員更容易”，我的建議都是：如果未來想考公務員，首先要降低預期，先做好考不上的心理準備。

家長之所以會有選對專業(yè)就能有好的出路的想法，從行為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有個很重要的理論叫相關性忽視。他們只看到身邊一些零散的例子，比如聽說學了某個專業(yè)能找到好工作，或是最近突然有人說某個專業(yè)找不到工作了，就馬上想著換到下一個專業(yè)。

很多人選專業(yè)時完全不考慮自身情況，只盯著不同專業(yè)的平均就業(yè)前景，這是一個誤區(qū)。當然，不同專業(yè)的平均就業(yè)情況確實有差別，這和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需求息息相關，但除了這個因素，個人的興趣和能力也至關重要，這兩點加起來，才決定了你在這個專業(yè)里能處于什么排位。我之前做過數據分析，發(fā)現北大、清華里最好的專業(yè)和最差的專業(yè)，畢業(yè)生平均起薪確實有差距，但最好專業(yè)里排名比較靠后的學生，收入反而比不上那些相對差一些的專業(yè)里排名靠前的學生。

Yi還有一個現象是考生會扎堆選擇當下的熱門專業(yè)。

Y家長們大多是用固有的經驗來幫孩子填報志愿，而他們的經驗大多來源自1990年代或21世紀初的十來年。那段時期各行業(yè)、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都比較平緩，用過去的經驗預測下一年的情況在當時大體上是可行的。但今天的情況截然不同，社會發(fā)展可以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不管是行業(yè)、社會整體的變化，還是人工智能的突破，都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連未來3年、5年的情況都無法預測，哪怕對當下社會有非常深刻的認知，以此去預判未來5年的走向也一定會出錯，因為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想要把大學專業(yè)和未來就業(yè)牢牢綁定在一起的想法一定是有問題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時代背景，現在根本沒有什么專業(yè)值得推薦了。現在早就不是“大學幾年學的知識能吃一輩子”的時代，終身學習才是常態(tài)。

而在當前國內家長如此看重專業(yè)的大環(huán)境下，我的觀點是“淡化專業(yè)”。淡化專業(yè)的基礎有兩點：第一，先去學感興趣的東西，第一步是要找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方向，再圍繞這個方向去學習；第二，重點培養(yǎng)核心能力，主要是語數外和計算機能力。除此之外，非認知技能也很重要，比如怎么和別人合作、怎么主動尋求幫助、怎么管理自己的時間，以及把每一件事當成項目來做、做好項目管理的能力。這些才是最核心的東西。

至于選擇某個具體專業(yè)后，專業(yè)本身能帶來哪些知識，如果未來從事相關工作，專業(yè)技能確實能用得上，但重要性已經沒那么高了。以我自己為例，我的專業(yè)是經濟學，讀書時從來沒想到會有一天需要做和AI相關的事，還得寫代碼。這個時代變化得太快了，如果刻舟求劍，用過去的經驗去推測未來，那肯定會出大問題。

Yi關于“不基于舊有經驗作決策”這件事，可能會涉及你提到的第一點，即找到自己的興趣、充分了解自己。在你接觸過的學生中，他們對了解自己這件事的認知大概處于什么程度？另外，是不是在中國的教育體系里，比如高中以及高中之前的階段，大家普遍不太看重這方面的培養(yǎng)？

Y個人偏好的形成，首先離不開信息。你得掌握足夠的信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哪些可能性，才能逐漸形成偏好；其次，偏好始于興趣，要理清楚自己對哪些具體事物感興趣，它是一個逐步培養(yǎng)的過程。我們現在的中小學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沒能給學生機會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而且這種情況還存在兩極分化。我觀察到一個現象：從幼兒園到小學階段，孩子們好像并不缺興趣班，藝術、音樂、體育、學科競賽等各種類型的班排得滿滿當當。這些真的是孩子自己的愛好嗎？不見得，很多時候是父母的偏好。等到孩子上了初中、高中，父母的想法又變了，覺得之前那些興趣班都是浪費時間，要求孩子必須一心學習，反而把這些能培養(yǎng)興趣的事情都拋開了。但實際上，初中到高中階段，才是學生開始形成自我認知、探索興趣的關鍵時期。遺憾的是絕大部分學生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只有少數在中學階段“心思活絡”、沒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習上的學生，因為稍微偏離了“既定軌道”，才有可能真正發(fā)現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報志愿時最糾結的往往是沒有偏好、沒有興趣的學生。今年我去了很多學校做講座，這些學校都很重視，校長、副校長都會坐在下面聽。但是6月再來講高考志愿已經很晚了，如果能在高一新生剛入學的時候就逐步幫學生打開眼界、培養(yǎng)興趣、做好準備，效果會好很多。

現在我在做的高考志愿輔導，更多是“沒辦法的辦法”，在這個階段，我們其實已經假定學生有一定偏好，或者能在三五天內梳理出大致想法，再幫他們解決策略和信息上的問題，本質上是“亡羊補牢”。

Yi你接觸到的學生里，沒偏好的占比大概在多 少？

Y太多了，八九成。

Yi讓他們在報志愿的時候找到興趣確實不太現實。接下來他們即將進入大學，你會給他們哪些建議幫助他們去了解自己？現在出現了一種叫“大學陪跑”的現象，就是把未來的保研、出國等事項都提前規(guī)劃好，學生只需按照這條路走就行，所以即使在大學階段，可能也有學生不會意識到要去了解自己。

Y“大學高中化”帶來的問題是，高中階段毫無感興趣的方向，大學后繼續(xù)按同樣的方式度過，興趣不可能從天而降。大學和高中的學習、生活模式完全不同，一定要主動做出改變。而尋找興趣這件事，更多要靠課外積累，而不是單靠課堂學習。

首先你需要讀萬卷書。看書是最快獲取間接經驗的方式，因為書籍是知識高度濃縮的載體。如果一個學生大學4年都沒去過圖書館，或者去圖書館只是為了自習，那真的很可惜。而且現在信息網絡很發(fā)達，除了紙質書，還可以通過其他優(yōu)質媒介積累認知。

第二個是行萬里路。要去不同的地方，看看不同地方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工作模式，這些見聞能極大開拓眼界。比如不一定是正式實習，哪怕只是去企業(yè)里看看工作環(huán)境、了解工作內容，都是很有意義的事。如果你辛辛苦苦選了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讀大學，卻4年里連當地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人文藝術場所、博物館都沒去過，就等于浪費了當地的優(yōu)質資源。

第三個是歷萬般事。要主動體驗各種各樣的事。比如參加社團、做志愿者、參與暑期實踐、和其他專業(yè)的同學合作項目，或者找不同學科的老師一對一請教。還有上課這件事，如果還抱著高中的心態(tài)，把上課當成“應付學分、應付期末考試”的任務，只盯著學分高的課，而放棄那些能開拓眼界的通識課程，目光就太短淺了。

所以如果問我大學到底應該怎么做，我認為除了完成那些常規(guī)的“打卡任務”（比如修夠學分），更關鍵的是跳出固化的模式。不然很多人會渾渾噩噩地度過三四年大學生活，最后就像工廠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標準件，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的愛好、興趣和偏好。想要培養(yǎng)個性、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就要去做“流水線以外的事”。

Yi有些學生即便有“了解自己、不盲目隨大流”的意識，也有一個關鍵的點在限制他們：他們會害怕，擔心自己不按照既定的職業(yè)路徑規(guī)劃走，或者不參考大家普遍的做法，將來可能會找不到工作。你是怎么看的？

Y年紀輕輕有什么好怕的？很多時候，大家的“怕”就像“小馬過河”，只是因為沒親自嘗試過。很多事，你只需要先行動起來，然后順著想法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別只盯著自己想去的終點，過程中肯定會有波折和困難，只要保持信念，一直做正向積累，明天一定能比今天更好。

可現實里，很多人并沒有這種正向積累，不管是技能上的還是經驗上的。時間久了，問題總會暴露出來。但如果你能有意識、有計劃、有步驟地去積累技能，就不用慌“找不到工作”。回到這個問題，很多同學會害怕，怎么辦？只能推他們一把，讓他們先行動起來，一步步往前走，慢慢找到感興趣的方向。當有了目標，就不會再前怕狼后怕虎。

Yi做志愿咨詢服務這么多年來，你是否推翻過自己長期堅守的理念？

Y我之前做的，無論是與高考報志愿相關的項目，還是其他教育領域的項目，所有思路其實都局限在“within the system”，也就是在我們固有的教育體系和社會體系里打轉。但這兩年我開始思考：不見得每個人都需要走這樣一條標準化的路，甚至可以說，或許每個人都該想辦法跳出這條路，讓自己變得和別人不一樣。這是我現在想法上最大的轉變。十多年前，我快從北大畢業(yè)的時候，我的導師給過我一句畢業(yè)贈言，他對我說“盡量不要太非主流，要變得稍微主流一點，盡量和大家更像一些”。那時我是認可這個說法的，因為我覺得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最終可能都是普通人，要是變得太特殊，未必能在社會里找到準確的定位。但現在我的想法完全反過來了，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想辦法變得和別人不一樣，要在現有體系之外找到屬于自己的路。這是我目前最核心的想法。如果接下來幾年我繼續(xù)做高考報志愿輔導，很多思路可能也要跟著調整。不見得每個人都必須通過“卷學習”“卷高考”這條路，才能找到所謂“有前途”的生活。尤其是這幾年，社會和經濟形勢的變化這么大，就算擠破頭走高考這條路，對很多人來說，可能也未必有好的結果—要么成為工廠流水線上的螺絲釘，要么天天活在“畢業(yè)即失業(yè)”的恐懼里。但實際上，人有很多可能性，完全可以去做更多更有意思，也更能實現自我價值的事情。

Yi當下你還關注教育系統(tǒng)中的哪些議題？

Y我目前在推進的事情主要有這么幾項。第一項是關于近視眼鏡的項目。很多學生存在“佩戴眼鏡不及時”的問題。

第二項是回歸教育體系內的學科教育，主要針對數學和英語，我會嘗試探索新的教學方法。今年我去了不少西部貧困地區(qū)，和當地農村高中的校長、老師交流后，進一步確認了一個現狀：很多學生數學和英語這兩科比較薄弱，總分會比成績好的學生差一兩百分，哪怕在其他學科上再努力，也很難補上這個差距。這兩科的核心問題是“難入門”，但這個問題的根源不在于學生，而在于我們整個教育體系的教學方法、教學內容，甚至是師資力量。這類問題長期存在，想依靠現有的教育系統(tǒng)“自然演進”，等著學生隨著時間推移越學越好，不太現實。所以我現在和很多人合作，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方法來解決這個難題。

第三項是重點關注醫(yī)學生群體。目前醫(yī)學生培養(yǎng)領域的問題很突出。一方面，很多醫(yī)學生讀完本科就不想繼續(xù)深造了，這對醫(yī)學教育資源來說是巨大的浪費；另一方面，醫(yī)學生培養(yǎng)的質量參差不齊，他們進入職場后會遇到很多現實問題。這些問題都是長期累積的，我們現在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縫隙”切入，哪怕只是推動一點微小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