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1日,第八屆2025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初選名單揭曉,一共17部青年作家的作品入選。今年文學獎的主題是“時間永遠分岔”——靈感來自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
從2018年首屆至今,歷屆入圍和獲獎的作家及作品——雙雪濤《獵人》、班宇《冬泳》、林棹《潮汐圖》、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鄭執《仙癥》等——逐漸構成了近10年來中國青年文學的一組群像,不僅見證了青年作家們的成長,也逐漸在中國文學界積累起一定的專業認同度和行業影響力,為當代華語文學生態留下了印記。
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創立的一大初衷,正是發掘和鼓勵45周歲以下的優秀華語青年作家,每年的首獎得主將獲得30萬元人民幣的寫作支持。請注意這個獎項的前綴——寶珀、理想國,其中,理想國是知名文化出版機構,而寶珀(Blancpain)是一個來自瑞士的高級制表品 牌。
寶珀創立于1735年,1992年加入瑞表集團(后被合并為斯沃琪集團),最早于1996年通過系列巡展在中國露面,2000年開始通過代理商開設特約零售店,內地首家官方專賣店在2008年選址上海南京西路。這個高端制表品牌入華的業務拓展歷程適逢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中產和富裕階層壯大。根據行業媒體的報道,截至2010年,寶珀在中國市場的銷售10年間增長了60倍。
寶珀售價昂貴,目標客戶群體主要為鑒賞家、收藏家和追求獨特品位的精英階層。與其他同等級高檔腕表類似,寶珀也會強調品牌復雜的機械制表技藝、嚴苛的制表要求和完整的“制造廠”體系,其官網目前展示了200余款腕表產品,定價在人民幣7.3萬元至463萬元。
在奢侈品行業,通過與文化藝術的聯動來表達自身品牌訴求的市場手法并不少見。奢侈品品牌天然是藝術發展的推動者。VincentBastien在闡述奢侈品品牌的經典之作《奢侈品戰略》中指出,奢侈品與藝術同源,在最早的人類墓葬遺跡中發現的隨葬品既是奢侈品,也是藝術品,它們共同承載了人類超越實用性的精神追求。而早在古羅馬時期,就出現了藝術創作者依賴財富階層提供經濟贊助的證據。
過去20年是全球奢侈品的黃金期,行業增長迅速,參與文化和藝術方向的項目屬于各公司品牌建設的“標準動作”。比如,路易威登、卡地亞、愛馬仕等品牌都有自己的藝術基金會,并通過基金會常年舉辦藝術展覽、評選獎項、贊助雙年展等,香奈兒則長期支持女性電影創作者……大多數品牌在文化領域的動作,更傾向于贊助藝術、時裝、電影節,乃至體育賽事,因為它們更容易被“看見”,也更容易傳播。

但寶珀選擇了文學,而且是在中國從零開始設立一個嚴肅文學獎項并持續運營。文學是一個傳播速度慢且受眾群體相對較少的領域,不會立竿見影地帶來聲量。這個小眾的選擇,在行業里顯得特別。“寶珀不是突發奇想去做公益或文化,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和品牌DNA一致,值得做,符合品牌精神,才理所應當。”寶珀中國區副總裁廖信嘉說,“一個品牌為什么要做某件事,取決于它的世界觀。”
廖信嘉是寶珀中國區的負責人,是將寶珀帶進中國的1號員工,也是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關鍵推動者。“我們的愿景就是為這些青年作家提供一個舞臺,提供一盞聚光燈,讓更多人看到他們。文學創作是一個非常長的、不知終點的馬拉松比賽,當他們在孤獨地跑,需要有人給他們遞瓶水,鼓勵他們。”廖信嘉 說。
設立文學獎的想法源自廖信嘉和曾擔任寶珀品牌文化大使的梁文道2017年的一次閑談。廖信嘉對《第一財經》雜志回憶,當時梁文道提及,中國文學界有一個明顯的缺口:沒有一個像英國的布克獎或是日本的芥川龍之介獎那樣的專業文學獎。已有的大型文學獎項已經很成熟——比如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但評選周期太長,4年一屆,評審機制也偏保守。青年作家很難進入評審們的視野,也缺少制度性的鼓勵和托舉。梁文道的意思很直接:這樣一個獎在中國是缺失的,值得補上。
這個提議被廖信嘉放在了心上:如果由寶珀來發起一個全新的文學獎項,面向當代青年作家建立一套新的評價體系和標準,會怎么樣 呢?
通過梁文道的引薦,寶珀很快與出版品牌理想國達成合作,著手從零搭建一整套機制:明確新的文學獎面向青年群體,并定下45周歲的年齡門檻;要每年評選一次,評審陣容也每年更換,并由作家、學者、文化圈人士等多元群體組成;以及更重要的,須長期運營。
雙方都很清楚,這類獎項不太可能制造“明星效應”。“做文學可能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比如哪個作家突然像電影明星一樣有名。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是值得做的,因為符合品牌精神。”廖信嘉說。
在寶珀之前,也有奢侈品品牌嘗試過文學的敘事。比如Prada在2013年舉辦過一個名為“Prada Journal”的文學獎,是Prada為推廣旗下的同名高端眼鏡系列而策劃的國際短篇寫作比賽,合作者是費爾特里內利出版社和羅薩奧蒂卡集團,但在2017年第四屆之后就悄然結束,如今網上已經找不到更多信息;香奈兒也發起過“康朋街文學之約”(Les Rendez-vous littéraires rue Cambon)和播客節目《文學聚會》(les Rencontres),支持過Le Noavel Obs文學獎。這些文學互動形式更輕,側重內容策劃和特定的市場目標。
相比之下,寶珀與理想國從2018年開始,至今已穩定合作8年。寶珀每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資源,廖信嘉不愿透露具體的市場預算,但稱文學獎相關預算占到中國區每年品牌預算的約5成。這與常規的品牌節點式公關動作不同,是持續性的文化投資。羅德傳播集團高級副總裁、大中華區奢侈品業務董事總經理高明認為這種長期性具備其價值,“商業與文化和藝術的綁定,不是依靠一次兩次就能建立起來,而是真的要構建一個長期化運作的平臺”,高明說。高明從事奢侈品公共關系傳播超過20年,服務過多個國際一線品牌,他表示在今天的環境下,和本土文化建立真實連接比照搬全球模板更重要。而不同領域的交叉,比如文學和制表的融合,往往還能催生新的內容。


寶珀與理想國的分工,理想國創始人劉瑞琳認為是在“各自發揮優勢”,互相補位。如果按照粗淺的理解,理想國更多承擔內容向的部分,寶珀則提供品牌資源與長期支持。雙方為獎項成立了一個覆蓋雙方工作人員的評獎辦公室。合作之所以能夠穩固持久,劉瑞琳認為是源于兩個品牌有一些共通的價值觀,比如對品質的執著,和對嚴肅內容的追求。雙方并非簡單的商業合作,而是在擁有共同理念的基礎上追求一種更長久、更深遠的文化影響力。
一個有認可度的文學獎必須要有審慎的評選態度,否則獎項很難站得住。創立之初,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以布克獎為參照,把“公正性、權威性、專業性”原則作為目標,希望評審不受作品的商業銷量和媒體熱度影響,專注在文學作品本身。廖信嘉也認可這一點,“如果要長期做下去,就必須保證專業性和嚴肅性。每一個環節都要有長期性,堅持做下去,才會成為品牌的資產。”他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但雙方也知道,完全照搬西方模式不適合中國環境,所以評獎辦公室又在布克獎的基礎上做了一些創新。比如,提名機制增加了作者自薦的環節,給更多青年作者提供參評的可能;引進跨界評委,讓評審團保持多元化。除作家、評論家等專業人士,每一屆邀請一位不屬于傳統文學圈的評委參與——歷屆“圈外”評委包括陳沖、賈樟柯、張亞東、李宗盛、羅翔等人——如今,這甚至成為該獎項的一個特色標簽。
2018年3月24日,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正式啟動,邀請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五人作為評委,形式上則選擇了最具懸念的一種方式——現場開獎。文學獎的行業慣例是,結果一般都會提前通知,但寶珀堅持不泄露任何消息,讓所有入圍者都坐在同一個會場里等待結果揭曉。
此外,評委每年都更換,即便有評委返場,也要距離上次參加文學獎評選5年以上。人選最好還要覆蓋不同地區,比如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今年則邀請到馬來西亞華文作家黎紫書作為評委。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獎項形成固定的審美取向——如果總是同一批評委,外界很快就會知道他們偏好哪類作品,從而削弱獎項的開放性。主辦方希望通過評選機制的流動性,來最大程度減少獎項審美的固化和偏倚。
不過,評審工作本身很消耗精力。每年都有80部以上的作品參評,最多時超過100部。評委需要在幾個月內完成閱讀。“很多受邀者因為無法抽出時間而婉拒,能夠堅持的評委大多帶著對文學和青年作家的責任感。”劉瑞琳說。
獎項的另一項特別設計是年度主題,主要由評獎辦公室討論提出。每一屆主題會在當年評選啟動時就發布,但與參選作品的風格和評選結果并無關系,“主題實際上是會引導受眾更深入地關注文學的不同側面,希望幾年累積下來,讓這個獎的內涵更豐富”,劉瑞琳說。比如,2020年的主題是“成為同時代人”,2023年的主題是“保衛復雜”,2024年則是在數字時代思考“原創文學的原創性在哪里”。

辦獎8年,寶珀的持續投入已獲得了外界的一些認可。甚至有寶珀腕表的消費者鼓勵廖信嘉要把文學獎長期地辦下去,這讓他很感動。“第一代企業家野蠻生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強調思想和認同,他們希望與品牌之間建立價值層面的聯系。這種意識在不斷增強。”廖信嘉對《第一財經》雜志說,“還有不少文學愛好者和文藝青年,他們對奢侈品消費并不是特別在意,但這沒有關系。關鍵在于,品牌做這件事代表的是一種價值觀。現在的消費者越來越清楚這一點。”
對于作家個體而言,文學獎能帶來的影響,會在寫作者之后的日常工作中顯現。2024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得主魏思孝此前通過另一作品也入圍過決選名單,但拿到首獎后他的體感變化很明顯:工作機會多了,采訪和活動的邀請增加,文學期刊的約稿也主動找上門來。
過去他作為青年創作者心態卑微,每次給編輯投稿總覺得是在增加對方的負擔,即使作品發表了也好像“心存障礙”。現在,編輯主動來約稿,這層心理壓力消失了;有讀者甚至會直接到他所在的村子與他聊寫作;有其他青年作者開始把稿子交給他,希望能得到意見。更重要的是,他進入了更多正式的文學活動和研討會,以“重要獎項獲獎人”的身份被邀請,“感覺真正被納入了文學圈里”,魏思孝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如果沒有這個獎,會是什么樣的情景?魏思孝提到,在2018年以前,很多青年作家即便出了書,也缺乏一個集中曝光的平臺。他的小說《王能好》在進入決選名單之前銷量只有幾百冊,但隨著入圍和進入決選名單,銷量明顯提升,加印好幾次。這說明,同一本書,如果沒有獎項帶來的關注,很可能就被市場忽略了。
從市場層面看,獎項的確能帶來銷量差距。得獎作品的銷量會明顯好于沒有獲獎的,但影響并不是無限放大的——對于本身就具備暢銷潛力的作品來說,獎項的作用是錦上添花。但對于更多作品來說,銷量提升仍然有限。
獎項也確實改變了一些青年作家的人生軌跡。第一屆首獎得主王占黑和第四屆首獎得主陳春成都在獲獎后辭職,走上職業寫作的道路。也有作者因入圍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而獲得影視行業的關注,比如雙雪濤和鄭執,前者的《刺殺小說家》《平原上的摩西》和后者的《生吞》都已經被改編成影視作品。
對寶珀而言,8屆辦下來,這個文學獎已經成為品牌在中國一塊重要的品牌文化資產。在斯沃琪集團財報開篇的“藝術與慈善”板塊,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都會在品牌的年度紀要里被提及,表明了集團對這個品牌案例的肯定。文學獎也讓寶珀和文化精英人群建立起了情感連接,獲獎作家、文學青年、媒體、文化圈人士等群體都能在這個獎里看到自己認同的價值觀,“最終形成一個長期穩定的生態圈,能讓這個項目有更強的生命力。一年一年做下來,慢慢沉淀成品牌敘事的一部分。別的品牌想要跟進,反而容易顯得刻意和東施效顰。所以它給品牌帶來的價值,在于那種隨著年份不斷加固的品牌記憶。”高明說。
不過,隨著經濟周期轉換,奢侈品在中國市場正在經歷行業性的低迷挑戰,這勢必會影響每一個品牌的市場預算和營銷支出。從行業邏輯看,寶珀這樣的重奢品類的抗風險能力通常相對更強,但在市場收縮期能否堅持品牌初衷和長線品牌建設,相當考驗品牌的魄力。
“往時間縱深行進,以文學,做時間的延長線。”這是寶珀在文學獎的官方介紹中結合品牌立場表達的文學態度。現實中,時間對一個文學獎的加持效應正在顯現,對投入各方的耐心和耐力的要求也在提高。對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下一步,劉瑞琳說自己的期待很簡單,“就是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