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朝暉：現有的教育體系對人的關注度太低了

編者按

世界百年變局加速演進，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方興未艾。2035年，是中國擬建成教育強國的目標年份。今年距離這個目標只有10年的時間了。在現實世界里，從中小學教育到高等教育，從求學到就業，我們每個人的處境其實都與“教育”息息相關。它全面塑造了我們的人生，也全面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可以確定，我們的教育需要，也正在進入一場變革之中。圍繞這個話題，我們邀請了兩位專家，從宏觀和實際操作環節解讀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

Yi Magazine

Ch 儲朝暉

Yi近幾年涌現了一批新型大學，你比較關注其哪些創新之處？從辦學理念、學術架構、科研模式、師資來源、運行管理等特征看，它們與傳統大學的主要區別是什么？新在哪里？

Ch首先是教學內容的方向發生了新的變化，不再是傳統的按文理學科分別組織教學，而是以問題或項目導向式的、集成的方式來組織教學，更關注全球的技術前沿，旨在培養完成某項任務、具有探索能力的人。第二個特征是它們的人員，尤其是師資，主要來源于原來從事科研工作的人員，而非從事管理的，且大多數在國際知名高校學習過、工作過，它們的組織形式與原有的本科學校相比，行政管理特征相對淡化，從事科研工作的人的交往準則、處理問題的方式與不從事科研工作的人是不同的，不用在交往上花太多精力和成本，這是我覺得最重要的差異，也是刺激新大學發展的重要因素。就像當年葉企孫主持的清華大學物理系，決定關于專業的事情時不能有非專業人士介入，這是它的基本準則，也是清華物理系在黃金10年中迅速發展的原因。

Yi新一代大學很多都有民營資本介入，你怎么看待這一現象？民營資本介入的優勢和劣勢各有哪些？在平衡資本和教學、資本和科研獨立性方面，你有什么建議？

儲朝暉，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教育史專業博士，1983年開始教育與社會調查并力圖改進，堅持至今。

Ch私人資本辦學不是一個新的概念，在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傳統，近現代典型的例子有葉澄衷、張謇、陳嘉庚等。反倒是公立高校的歷史較短，存在投資效能較低、責權不明等很多問題，還面臨著學術標準和學術規則不規范的問題，以及貪腐的現象。私人資本介入后會要求資金流程必須明確權責、講求效能、切實發揮作用，而且是在哪里能夠發揮更好的作用，資金就流向哪里。中國歷史上接近教育強國的春秋時期、宋代、新文化運動興起時期都有活躍的私學，全世界的教育強國也都有足夠的私立學校，由此可見，沒有充足的私立學校在整個教育良性生態中發揮作用，就建不成教育強國。這些新型大學利用私人資本是希望擁有更多的自主性，但從法治角度來看，現在一些政府部門對民辦學校干預得太多，并未嚴格依法執政和實施政策，這樣造成的問題很多，直接影響到教育強國目標的實現。西湖大學等校背后的邏輯是希望建立學術規則，這個規則能夠將不懂行的人排除在外，讓學校得到更好的發展。我一直主張所有學校應建立現代的學校制度，依法治理，而不是依賴行政指令，這樣才有辦好的基本條件。現在的行政指令太多，干擾了學校和教育的正常發展。

Yi這些大學基本聚焦理工方向，這反映了中國高等教育的哪些趨勢？在你看來，這樣的設置有什么優劣？你對此還有什么建議？

Ch我想強調一點，中國社會的發展需要哲學、法律、倫理、政治和經濟等領域都出現新型高校來發揮作用。但由于各方面的限制較多，新型大學選擇技術領域、集中在理工方向，較少涉及意識形態方面，從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現在對高校的必修課和相關內容教學方式的要求就有很多限制，其結果是文科發展因受限過多而不能正常發展。

Yi這批新型大學中有很多近兩年才首次招生，然而其高考錄取分數線與名校的差距已經很小，在部分省甚至反超，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這些學校對學生的最大吸引力你認為在哪些方面？這些新型大學應該如何維持自己的生命力？

Ch每個人都有喜新厭舊的心理，首先是這個心理讓新型大學吸引了更多的考生。大家對原有的大學已經審美疲勞了，這些新型大學的定位是辦一所好大學，滿足了更多人上好大學的需求。其次，從資金、師資配備來看，這類學校確實比其他高校強很多，大家都想獲得更多、更優勢的資源，而這類學校是有優勢的。另外，由于當前經濟下滑，就業問題較為突出，更多人從就業角度出發作選擇，這種選擇具有明顯的功利性，這些學生能否真正成才、他們的天性能否獲得充分的成長和發展還有待觀察。

這類高校想要保持生命力，我認為可以通過建立現代大學制度，以更好的方式建立和明確規則，保證學校的核心人員是一群創新和遵循規則的人，并盡可能讓規則可持續。實際上，無論哪個國家的大學，發展的內在規則都是一致的，基于中國當前龐大的體量、經濟發展情況以及人們的生活需求，大學需要滿足社會和產業發展的需求，這個需求本身是強大的動力，也是學校發展的機會，各個高校一定要找到自己分層滿足社會需求的定位。

Yi你提到要建立和明確規則，這個規則具體指什么？

Ch教授治校。我認為大學能夠自主管理，應該讓走在專業最前沿的人管理和分配資源。現在的情況是，很多沒有專業知識的人在很多事情上有更大的決定權，比如招聘、職稱評定、課題設置與評審。這些新型大學目前在這部分發展得比較成功，它們通過自己籌集資源，減少了對體制內資源的依賴，但是無法保證未來幾十年都有足夠的資金與有力的規則支持它們這么做。這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上很多見。比如企業家葉澄衷創辦上海澄衷學堂時提供了很強的資金支持，培養了胡適等優秀學生；廈門大學、南開大學一直想做私立大學，但經過幾輪轉變，它們最終都變成了公立學校。所以這些新型大學的“可持續性”也存在很多不確定因素。

Yi在你看來，新型大學是不是中國高等教育和社會最關注的議題（比如就業焦慮）的解藥？啟發之處和難解之處分別是什么？

Ch它們的體量和能解決的問題都有限，能覆蓋的可能只有幾千名學生，不能對它們寄予過高的期望，讓它們承擔它們擔當不了的責任，但它們具有象征意義和體現某種趨勢的方向標作用。如果期望未來中國出現更多新型研究型大學，就要淡化現有評價體系，要改變評價權力過度集中、評價標準過于單一的狀況，讓更多學校能夠自主地尋找發展道路。另外，從現在的情況看，新型大學的實踐對原有大學的啟發性比較小。現在學校和學校之間的溝通交流是有障礙的，比如學生到校外參加活動，甚至只是學術活動，都需要辦理很復雜的審批手續。

Yi大學教育改革是系統性的，在這個系統中，最難改革的部分是什么？是否有一些高校做出了好的示范？

Ch我們現有的教育體系對人的關注度太低。無論是大學還是中小學，學生的成長發展需要什么？是否遵從了人的成長發展規律，考慮到孩子的天性？這些問題常被淹沒，檢查標準和評價標準都與人無關。如果學校所做的工作都違反人的成長發展需求和規律，只要單一標準化的成績，最終的教育行為都是負面效果。從這個角度講，現在大學需要的是一次徹底的深層次改進，然而幾乎所有大學都感到已經“吃飽穿暖”，沒有這種意愿。大學校長由上級任命，主要經費有財政撥款，管理者的績效考核與“人”無關，所以他們也很少考慮學生的成長和發展情況。從歷史角度看，很多學校發展得最好的階段并不是資金最多的那個階段。另一方面是體制改革，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就明確提出要放權，但是現在放權的程度比1985年降低了很多，很明顯更多的權力是上收的。

Yi最近韓國有一部紀錄片很火，叫《為工科瘋狂的中國》，他們的視角是中國具有憂患意識，覺得鄰國將擁有大量務實的理工科人才，并改變世界，而韓國最優秀的頭腦熱衷于當整形醫生。韓國也是內卷白熱化的國家，補課風潮洶涌。東亞人民似乎都不容易，你覺得有沒有理想的教育模式？如果有，它應當是怎樣的？

Ch我對亞洲的幾個國家做過比較，中日韓三個國家中日本在教育上的表現比中國和韓國要好，主要區別是在高校招生考試時，日本的學生可以通過4種考試方式進入高校，而中國和韓國的學生只有一種選擇。要解決內卷嚴重的現象，需要建立多元評價，讓每個學校在評價學生上有更多自主權，因為每個學校的招生訴求和培養目標都是不同的。目前學校教育的突出問題是學校在學生的評價標準和畢業標準上沒有完整的權力，導致現在千校一面、千人一面，學校變成了發文憑和教學的代理人，由此催生的就是就業問題，因為各個崗位需要的人應該具備不同能力，可現在的畢業生只拿到一張抽象的、單一的文憑，無法滿足多樣化的崗位需求，剪刀差仍然在擴大。

Yi你怎么評價你所接觸到的年輕人的狀態？如果你現在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你會怎么規劃自己？你最可能以及最不會把時間花在哪里？

Ch我認為目前年輕人面臨的最突出的問題是大量學生在現行的考試評價體系中形成了被動型人格和孤立型人格。被動型人格是指沒有自主能力和自我意識，通俗地講是媽寶男、媽寶女，孤立型人格就是宅男宅女，他們將與別人交往當成負擔，無法解決現實社會中的問題，對現實社會感到無力。如果我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會設法多了解社會，將書本知識轉化為實現生活幸福的工具。當下的年輕人需要更多地親近自然、了解社會，找到自己成長與社會發展的契合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