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梅州地界往西北開,便是江西贛州地界。
連綿峰巒的景致起初無甚特別,提醒我進入贛南地區的,是山上梯田里連綿不斷的臍橙樹。它們被白紗籠罩著,層層堆砌,猶如客家人筑起的圍屋城堡,防止外來者——一種會導致柑桔黃龍病的木虱——的入侵。
安遠縣合頭村村民、七十多歲的振邦老人是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舊址的看護人,他告訴我柑桔黃龍病就是臍橙的癌癥,危害很大。今天的贛南有300萬畝臍橙果園,我路上經過的、毛澤東當年在此寫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尋烏縣,20年前并不以種植臍橙為主,現在卻漫山遍野都是。老人還是喜歡老式的單干農民做派,山上除了種臍橙還種一些傳統榨油的茶樹,暖棚里種植靈芝,水塘里還散養了些鴨子。
我喜歡酸甜型的水果,贛南臍橙正符合這個特點,但這兩年的臍橙越來越不酸了。幾個月前食通社發了一組《我們真的吃得越來越豐富了嗎》系列文章,里面的贛南農業從業者廖鳳蓮分享了她對贛南臍橙的記憶,指出在1990年代的農村,反而能吃到各種各樣的水果,包括早熟的帶有酸味的橙子品種。



臍橙是甜橙突(芽)變的副產品,在贛南有大約半個世紀的歷史。就像客家人南遷,來到贛南安居樂業,發展到一定程度后開始向外發展開枝散葉,早就反客為主了。
進了贛州城,先去看博物館。為何說反客為主呢,贛州市博物館的基本歷史陳列,已經被“客家文化的搖籃”這個主題代替了。知名報人曹聚仁曾說,“來杭州聽洛陽話,來贛州聽杭州話”,今天依然說著杭州話的贛州人,在他們的歷史博物館里反而不容易找不到自己的主體了,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類似臍橙和其他水果的故事?相比而言,贛南土地上的早期土著人幸運多了——那些古越人的祖先,無論是《述異記》《太平廣記》里稱之為“山都木客”或者“輋人峒蠻”的,或者文物青銅提筒雕刻的戰船上凱旋而舞的“羽人”,都花上了不少筆墨,只是觀眾在博物館參觀時需要在暑期孩子們的嬉鬧喧嘩中耐心品讀。
“贛南古代原住民祖屬及文化具有海洋文化和山地文化結合的特點”,展板上竟然把海洋放在山地前面,而在展廳的顯著位置,放著一塊“廣東碼頭”的巨大石碑,這顯然是贛州主河道上,某個駛往廣東方向的碼頭所立的石碑,如此擺放,“出海”意圖十分明顯。
在我看來,展板上的“ 海洋文化”改成“河海文化”也許更為恰當。雖然一路上能看到類似“放眼(廣東)大灣區”的橫幅,但江西的省份簡稱出處以及贛州的命名畢竟都和那條自南向北奔流而下的贛江聯系在一起。


贛州的路牌也不忘宣傳的使命。開上東江源高架橋,響起了盧冠杰的《列車上對坐著兩個人》。進入高架的過程像逆流進入一條河流,溯流而上,飲水思源——哦,所謂東江源,香港人喝的水原先是從這里流出去的。
那塊石碑上面的細節似乎也向開放更早的東南方靠攏——“東”字的左側,新刻上去一個現代郵政信封標志,下面是羅馬文KPBM和“10-1”的編號,網上查不到相關解釋,但應該是清末民初創立現代郵政系統后重新刻的字,代表此處是地方上的一個簡易郵遞點及其編號。
登上新修的八境臺,縱然能眺望章水和貢水,但過去的八境古意,早已經被現代化的建筑肢解得支離破碎。暗藏殺機的“十八險灘”,“那些驚駭可怖的峭壁”①早已被炸成粉末,或沒入水下成為歷史,湍急的贛江早已被馴得服服帖帖,平靜得猶如湖面。南宋楊萬里曾在紹興二十二年為贛州新修文廟題記,把贛州人民“激而喜爭”的性格歸結于贛江的“湍(急)以清(澈)”。②要不然,怎么會有文天祥筆下的“惶恐灘頭說惶恐”,又怎么會有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在此蹈江自盡。1595年,如果利瑪竇經過贛州時,河水平靜如今,中國的傳教史也可能會重寫——正是因為從贛州北上路過天柱灘時發生的客船傾覆事件,利瑪竇當年失去了進京的絕好機會。
贛州地處大庾嶺的北端,而包括大庾嶺在內的五嶺地區,秦漢以來一直被視為化外之地,當利瑪竇行走在通往大余縣的梅關道上,與滿載南北貨物的販夫走卒擦肩而過,這位受人敬仰的傳教士可能已經意識到這一點。棄舟翻嶺進入贛州地界后,當他再次坐上北上的客船,才是進入了大中華地區的教化之地,距離皇城腳下自然又近了一步。
既然是化外之地的最北端,贛州自然成為“蠻夷們”北上進入中國的重要落腳點:無論是攜帶貢物北使的安南(即越南)伴送官,還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無論是1655年的荷蘭尼霍夫使團,還是1793年的英國馬戛爾尼使團,他們都在游記里為贛州留下了或多或少的一筆。
前面說到劉振邦在自家山上種的茶樹,那是馬戛爾尼使團總管約翰·巴羅在日記里記錄的贛州兩種茶樹中的一種(另一種是中國傳統漆樹)。12月6 日,“旅途中我們已采摘了兩種茶樹,由我們自己的園藝師從地上挑選并栽在盆里,生長良好。我們準備到達廣州后一有機會就把它送往孟加拉。”
更晚近的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對江西人和贛江似乎很感興趣,他在150年前的日記里,留下了與博物館“出海”相唱和的文字:“除了那些有江水能行船穿山的地方,比起北邊的行省,江西和位于其東南的廣東、福建交流甚多,受到西方影響的廣州和汕頭比起九江來和江西在貿易關系上更密切。”毫不奇怪,因為他自己就是從廣東沿水路一路北上,這是唐代張九齡鑿通大庾嶺后從南往北最主要的一條交通大動脈,一直到1936年粵漢鐵路開通。
說來也是有趣,粵漢鐵路最初規劃的路線是經過贛州(江西),后來變成郴州(湖南)是湖南的士紳庶民上下一心共同努力的結果。當年譚嗣同建議把粵漢鐵路的經停點選在湖南,理由是江西人“思想僵化保守”,將鐵路火車視為“西洋異端”。說到僵化,這種印象或許并非偶然,當時非常兩面性的湖南人在革命的同時其實亦極為保守。岳麓書院和景德鎮,是李希霍芬去過的漢地十八省中,最能傳遞出對外來事物采取保守作風的地方。
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里形容九江和贛州之形勝時,分別用了“門戶”和“堂奧”。堂奧原來指的是廳堂與內室的深處,當你走進老城東南門附近的魏家大院,就能感受到這種盤根錯節的幽深。這個詞,對應著那些自古以來盤亙在深山莽林里的、介于“賊”“民”之間的峒寇,也詮釋著那些自北向南,藏身于贛州的士紳大員們。比如,唐末黃巢起義,掌靈臺地理官楊筠松為躲避戰亂,從京城徙居贛州授徒傳業,竟創立形勢派風水學說。而明末湯顯祖棄官南下,在贛州大余南柯一夢,才有了《牡丹亭》的最初靈感。他們都是在以退為進。
更不能忘了一位叫盧光稠的晚唐軍閥,他控制虔州(即贛州)直至去世,亂世中偏安一隅,開發贛南,輕賦薄斂,筑起的皇城,是今天贛州人引以為傲的宋城墻的雛形,皇城內仍保留著射箭坪等重要唐代遺址。贛州市名列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由于舊城區還保留著這個結構。
1939年來贛州的尼古拉,是當地最后一位偏安一隅的“大員”。在打車前往章貢區建國路69號一幢俄式建筑參觀的路上,我問本地司機怎么看尼古拉先生,他回過頭來,深思了幾秒鐘,突然點了點頭:他在的那幾年,還蠻好的啊!
尼古拉·維拉迪米洛維奇·伊利扎洛夫,又名蔣經國,這棟俄式建筑,就是他在蘇聯接受了12年正統馬列主義教育后回國效力,被委任為贛州地區行政督查專員期間,為其俄羅斯妻子蔣方良(法因娜·瓦赫列娃)和兩個孩子在八鏡臺附近筑起的愛巢。




一個中年模樣的本地父親帶著孩子逛舊居。他指著展柜里當年曹聚仁主編的《正氣日報》,上面刊登了蔣經國受王陽明《南贛鄉約》啟發所作的《新贛南家訓》。“東方發白,大家起床,洗臉刷牙,打掃廳房……”,念了幾句后,父親對孩子說:“這家訓當年家喻戶曉,一些健在的贛州老人還會背 呢!”
正值盛夏,但站在舊居門口那棵蔣經國親自種下的白玉蘭樹下面,涼風習習。這棟房子選址講究,坐落在宋城墻邊上的一處高坡上,從門口往外望,可以看到城墻和漫步的行人,還依稀可見遠處貢江匯入章江,可以遙想當年舟楫如織時是如何一片江城景象。
有江水自有漁獲,在一家網紅老字號餐廳,我點了一份著名的贛州名吃“小炒魚”,傳說是當年王陽明在贛州時廚子專門為其燒制的。所謂的小炒魚,其實指小草魚,加個“小”,是因為贛州人把醋稱為“小酒”。這魚吃起來有點像東北的鍋包肉,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美食家唐魯孫曾經在《什錦拼盤》里評論過贛州菜。在他看來,“贛州菜比南昌九江都來得考究,因為在海禁解除之前,由中原到廣州這一條國際貿易路線,贛州是輻輳必經的主要中途站,所以一切飯饌,要比省內別的縣份來得精致細膩。”
他特別提到一道本地菜叫“蝴蝶魚”,是贛州華萼巷劉良佐小廚房的一道私房菜。民國外交家謝壽康是贛州籍,他家的“庖人自然會做這道名菜蝴蝶魚了”。只可惜,三杯雞、小炒魚流傳了下來,蝴蝶魚卻失傳了。



華萼巷在漳州老城區,為此我特地去探訪,卻發現那里已是一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單位樓房,邊上還建了賓館。這華萼巷,聽住在附近的謝姓老人介紹,顧名思義就是做花木生意的地方,過去還有一座華萼坊。那時候贛州盛產的花木中便有蔣經國栽下的白玉蘭,其他還有珠蘭、梔子。如今雖然沿用了大小華萼巷的名字,但巷子已經不能算作巷子,偶爾才能看到一個大門樓,里面隱現著幾棟沒被拆掉的老房子,殘破不堪。
贛州這片堂奧之地,各有各的路。獨有一處,各路神仙,無論儒釋道還是三教九流,紛紛登場,便是贛州西北十余里的通天巖。這座1980年代就被列為國家級文保單位的江南第一石窟,從唐到民國,石窟造像摩崖石刻應接不暇。參觀完廣福寺依山而建的大雄寶殿,走到庭院中間,猛一抬頭,瞥見遠處陡峭崖壁上殘破不堪的文殊像和普賢像,不禁心頭一震。
南贛巡撫王陽明曾在觀心巖結廬講學。“青山隨地佳,豈必故園好”,他留在通天巖的這句石刻讓人耳目一新。在歷史博物館研究古代服飾的沈從文在1961年與一群作家同僚來此參觀,同行大多數人已經完全不知道眼前這位作家是何許人也。當時沈從文很快就學以致用,通過通天巖某一豐腴女子的瓔珞配飾和面部造型,推斷出這是一尊唐代雕塑。
“ 建安李大正將命冶鑄淳熙乙……”。因為礦產豐富,宋以來贛州鑄錢業發達,通天巖竟然成了官方對賊寇喊話的平臺。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春二月二十三日,朝廷官員李大正與家人同游通天巖,借機把自己述職的事情公開。他的《將命治鑄》是一處耐人尋味的題刻,它不單單是一個愛好書法的地方官員借此展示自己的書法藝術,也是特殊年代贛州提點坑冶鑄錢司向外界彰顯權力,向大量民間私鑄、盜鑄活動作出警示的一種形式,可謂點面俱到。
日近黃昏,我來到建春門。門樓內的小廣場上,一男一女各自在自己的直播間里為粉絲帶來一場演唱會,聲浪一陣高過一陣,讓人懷疑直播內的觀眾該如何辨別誰在唱歌。門樓外,浮橋上人來人往,城墻下的小攤兒一個接一個望不到邊。
在城墻上往下看時,浮橋上摩肩接踵的景象有些讓人窒息。可就像著了魔一樣,當我自己置身其中,很快就不覺得這有什么,反而那一個個船頭上坐下來休息的游客,給人一種老僧入定的感覺。
① 包樂史,莊國土,約翰·尼霍夫(原著),《lt;荷使初訪中國記gt;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
② 黃志繁,《“賊”“民”之間:12-18世紀贛南地域社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