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長寧區江蘇路的貴冠商務中心的某道車庫卷簾門后藏著80平方米的工作車間。2025年8月的一天,一群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放著“蹦迪”歌曲,手持電鉆和角磨機,將各種廢棄材料組裝起來——這是一場“開課一周年”的“生日派對”。2024年到2025年,這個車庫里舉辦了近100期工作坊,300多位“玩家”曾在這里制作自己的裝置。
這個車間叫GEA編輯基站。GEA是禮物編輯商店(Gift Editable Alliance Store)的意思,由設計開發小組“設制場”發起并運營,背后是炳莨、令杰、余繼繹、朱甜馨4個90后年輕人。車間里擺放著各種手工的材料與工具,參與者被稱為玩家。2024年6月開始,這里幾乎每周都會舉辦工作坊“技術夜校”(在白天舉辦的就是“白校”),玩家們一起打電鉆、釘釘子,自制物件。工作坊參與費在69至189元之間,所得款項設制場主要用于材料成本和活動運營。
這群年輕人的故事,還要從一個討厭設計的大學生講起。
2019年,炳莨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用戶體驗與品牌研究工作室,但那時候,比起設計,他更擅長給品牌寫策劃,經常把設計作業丟給產品設計工作室的同學余繼繹做。
余繼繹是個認真的死磕設計的學生。他曾經上過一門課,老師要跟每個學生一對一思辨,其他同學都會先去吃飯,但他決心要說服老師,每次都會打印厚厚一沓寫滿資料的紙,留下來跟老師辯論。畢業后,余繼繹留在北京,加入了一家叫“驚奇藝術”的工作室。
炳莨則選擇了另一個方向。大學期間,炳莨做了一個關于社區廚房的課題作業,從此一條腿邁進了社區營造領域。四年級時,他在上海的社區營造組織“大魚營造”實習,并留了下來。炳莨自稱當時是個“既做項目管理,又負責設計、運營的六邊形打工人”——他曾參與“閑下來”改造計劃,把仙霞小區的地下防空洞變成社區活動空間,又在大學路造了一間“發生便利店”,還曾在虹橋的機場新村負責社區博物館。
2022年,社會創新組織BottleDream的創始人阿菜在上海長寧區利西路籌備線下空間,想找個人幫忙收納辦公室里的雜物。炳莨在社區博物館很愛收拾辦公室,大魚營造的創始人何嘉對此印象深刻,便向阿菜推薦了炳莨。
不過,炳莨的工作不簡單。阿菜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包含辦公功能的“復合型空間”。炳莨叫上了大魚營造的前同事、建筑師朱甜馨,還有朋友令杰和大學同學余繼繹,開了一個“參與式設計”工作坊,試圖摸清阿菜及其團隊的需求。
“參與式設計方法論”是炳莨在大魚營造工作時學到的。參與式設計意味著設計不再是用戶委托設計師的單線流程,而是設計師和用戶一起開發、共同設計,通過同理心地圖、定義需求、頭腦風暴、原型制作、測試與分享等流程,讓用戶在設計過程中能說出更多意見。
最終,他們得到了結論:BottleDream的空間需要能夠靈活切換為展覽、工作坊、自習室等場景。但他們也發現,找不到合適的家具。他們想用一套家具,通過簡單改造和操作,讓它們適配不同場景,且不產生任何浪費。市面上的模塊化家具做不到這些,所以他們必須自己設計。
朱甜馨和余繼繹找來很多基礎家具,經過多次研究、解構、重組后,他們發現凳子不外乎是兩個部分:四條腿和一個面板。此前的工作坊中,參與者繪制出了草圖——像學生課桌一樣的工字腿椅。余繼繹進一步延伸了這個視覺想象,提取出“工字型”概 念。
他還設計了帶接口的孔洞,以及一些可替換插件。這就意味著,這個木頭椅子可以增加或減少組件來改變功能,比如說加裝照明和排插,同類產品還能相互拼接。至于裝成什么樣,就看大家的“腦洞”了。你可以將幾張椅子拼起來,變成長凳或柜子;層架隔板上有接口,稍作調整,同一套家具可以是書柜,也可以是衣架。
他們把這個點子稱為“場景家具”,最初的系列叫“駐扎中Camping 1.0”。這也是“可編輯家具”的前身。當時,余繼繹產生了給家具預留孔洞的想法。簡單來說,每個家具只要有相同接口,就能被歸入同一個設計系統。哪怕用戶未經專業設計訓練,也能很容易地參與改造。
探索這套設計理念的機會很快就來了。炳莨的老東家大魚營造短租了新華路345號的一處設施用于社區營造活動后,委托這個小團隊協助策劃。社區營造經常要在社區內發起活動,這促使炳莨等人思考可編輯家具能否在這個領域大展身手。于是,他們在新華路場地規劃了一次以7天為周期的“場景編輯試驗”:第一周銷售服裝(懸掛展示),第二周變成自行車俱樂部,第三周是玩家社區,第四周做展覽。到最后,這個150平方米的空間形成了一套每隔8小時就能切換的場景家具系 統。
歷經這兩個項目,四個人決定合作,正式成立了可編輯家具的設計開發小組“設制場”。炳莨負責品牌策劃和統籌,令杰負責市場和媒體,朱甜馨做空間體塊和家具雛形設計、考慮家具在空間中的位置,余繼繹則會細化家具的結構材料,并設計接口系統。
2022年10月,設制場搬到了江蘇路上的原英雄鋼筆老廠房。廠房內樓棟之間相互連通,讓炳莨和余繼繹想起在美院讀書的時光。他們租下了二層的空間和一樓倉庫,用可編輯場景理念改造了辦公室——將電線和插座點位嵌入梁頂的滑動軌道,就擁有了可移動電力系統;哪里需要,就把滑軌拉到哪里插電,看不到任何管線。而在一樓的小倉庫里,設制場成立了GEA編輯基站,服務周邊的社區人群,有時還會接到一些贊助材料的商業合作。
BottleDream投入運營后,舉辦了多場社群活動。但實際上余繼繹并不滿意“第一把椅子”。他覺得,雖然加入了接口,但它的體量還是太大——那把椅子還有被“打散”的余地,就像積木一樣,變成更小的零件。



更重要的是,“可編輯”這件事在制造端可以實現了。模塊化通常只是提供幾個不同形狀、配色的配件,讓消費者替換。而可編輯家具是試圖讓所有零件都變得可替換,因此所有的零件都要計入生產成本。這套邏輯會打破原來的供應鏈體系。
疫情前,這個主意不受歡迎。工廠能拿到起訂量上萬的“大單”,自然不在乎體量小要求還多的客戶,但隨著“大單”減少,它們不得不放下身段。現在,一些工廠開始提供“輕定制”服務,愿意把起訂量降到百件甚至十件。五金、輪子、服裝等不同品類的工廠都在向小訂單轉型,通過提升單價來彌補利潤,需求依然旺盛。炳莨把這個變化稱為“天時地利”。
“原來他們可能一個月接兩單大訂單,現在可以接十幾個、二三十個小訂單。雖然對接流程更繁瑣,但一旦建立基礎的方法論、制定可調整的框架和標準,生產效率和成品率就能提升。”余繼繹解釋說。產品原型大多由設制場團隊完成,他們希望建立“柔性工廠”——即包括車間、打樣中心,讓人們可以無視產量,少量快速地生產定制品。
但設制場與工廠合作的困難,更多在于如何設定“可編輯”的界限。工廠并不是什么都能定制。比如設制場想要紅色面板,這在批量生產中很容易實現,但如果只定制一顆螺絲,成本就會非常高。雙方都需要在價格、定制幅度與生產效率之間找到平衡。大多數時候,余繼繹就是那個和工廠一起摸索方法論的“產品經理”,這只能靠溝通磨合。
可編輯家具系統中有最小基本單元——底板、腿、面板,以及相互之間用于連接的孔洞接口。這些最小單元是構成家具的基本要素。在此基礎上,設制場開發了一個插件庫,每月更新,錄入許多不同主題的插件,供用戶選擇,這就像是一個手機操作系統和無數App。
如果客戶有明確的場景需求,設制場可以給出進階選擇:場景編輯系統。他們會在空間中置入加長版的“接口”,嵌入梁柱、天花板、地面中,人們可以通過接口,在墻上裝燈、隔斷或導視牌。后來,他們又做出了“地臺系列”——先給空間鋪設地臺,所有東西依靠地臺,形成面、柱、墻、桌椅板凳的關系。快閃店可以按店長或主理人的想法隨時重新布置、切換空間用途,“編輯”不同的貨架、動線,回收的材料日后還能繼續使用。


薈聚商場的所有者——英格卡集團有一個創新收入部門,他們想在全球各地的購物中心里開辟一片區域,為自有品牌和商戶做快閃活動和展覽,于是找到了設制場。設制場為此定制了“地臺系列”的升級版本。當客戶想把家具應用到新場景中,設制場會基于已有的家具做新設計——有時,客戶可能需要再買一些插件,有時涉及到非標準化的異形物件,設制場也可以快速響應,開發新插件,短時間內完成打樣和交付,而已開發的插件日后也能用上。
靈活加系統化,是可編輯家具系統面對B端的最大優勢。炳莨認為,很多家具都是“交付即結束”,而可編輯家具的服務模式,是在一個系統框架內不斷向客戶提供設計服務、銷售新的家具插件,客戶變成了設制場的“訂閱者”。他們還把插件丟進了演示文檔里,讓客戶拖拽它們,直接溝通需求,這樣設計師就不必一輪輪返圖。目前,已有數名客戶和設制場簽訂了年度框架服務合同。
隨著客戶逐漸增多,設制場開始拆分不同的子品牌,以應對不同的人群屬性和空間需求。子品牌田其田(TiKi!Ti)面對B端客戶提供商業場景搭建和服務支持,平均單價為30萬元。截至目前,設制場的收入足夠自給自足,還能額外做點有趣的事。他們最初兩三個月只能完成一個單子,現在每個月平均好幾單,2023年甚至拿下了單筆金額超過100萬元的合作。他們現在也有穩定的工廠合作方。近年在參加過的各種設計展覽上,他們還發現了不少愿意接小批量定制生產的中國工廠,所以供應鏈方面不用太操心。
在炳莨看來,可編輯家具有固定的基礎單元,具備進入大眾消費者市場的潛力,但需要獨立運營團隊和資本推廣,因此,現階段設制場更關注B端場景,比如與索尼設計合作,在索尼設計的商業展覽上低成本地測試和驗證產品。設制場計劃在未來推出子品牌“銀閘”(SILVER GATE),為深度愛好者、高端DIY玩家提供家具插件選購和改裝服務,預期客單價為1萬至3萬元。
炳莨承認可編輯家具系統還不夠成熟,需要建立零售端的標準和方法論,為商業提供科學且長效的支持,比如說優化商品陳列、通過設計引導顧客注意力、熱區數據反饋分析等。“我們需要有一些科學的依據,而不是僅靠審美這個東西。”在跟購物中心、運動品牌等客戶合作過以后,他更堅定了這個觀點——設計可以幫助商業。等這套支持標準建立起來了,他才會將產品推向市場。







(03重慶瑞器空間 圖片/設制場,04單向空間·良渚大谷倉店 圖片/設制場,05 hug成都晶融匯店 圖片/hug)
設制場的下一步,是在生活中推廣“可編輯”的know-how。炳莨正在寫一本關于可編輯主義的書。他認為,如今大部分設計理論依然遵循包豪斯主義的論調,而他想提出扎根于中國本土的解決方案。大學時他就想寫這樣一本書,但在過去3年以家具為起點的無數實踐中,他才逐漸明確了要寫什么。
設制場真正的理想是,讓大家了解可編輯主義沒有國界、不限定領域、也不為某些人所控制。“在農業和工業化社會,人類作為主體沒有什么選擇權,時常被大資本裹挾著完成個人目標,過著單線生活。很多時候看似是自己的選擇,實際上卻是算法、商家、市場的選擇。”炳莨說。
最近,他們接觸了云貴川的田野研究項目,正在探索“可編輯的農田”。想象一下,網格化的農田中,臨時蓋的鐵皮農具房就像農田的“接口”,在周末和假期可以成為科研人員的研究室、學生的教室、小基站,完成科普、公教功能,讓土地功能靈活轉化。
他們也在深圳、上海兩個城市探索“可編輯街道”的可能性:在街道中置入“接口”,例如井蓋,打開后可以從中抽出電線和供水管道,快速搭建臨時小商業空間或市集。街道白天可以通車,晚上則可以成為讓人駐足圍坐的流動商業業態。
可編輯和自定義的邏輯,是指引人們的生活能夠從被動變為主動。可編輯的不一定是物品,也有可能是面對未來時選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