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學：從0到1

2022年，李曉明第一次來到廣東省東莞濱海灣新區考察未來校園時，眼前是一片魚塘，但他知道，幾年后，這里將矗立一座占地近2000畝的新型大學。

現年68歲、曾任北京大學計算機系主任的李曉明，3年多前受北大老同事田剛院士邀請一起籌建大灣區大學。其首個校區坐落于松山湖——20多年前，松山湖地區同樣是一片農田，但如今已發展成為高新技術園區，吸引了華為等企業入駐，國家級的大科學裝置也落戶于此。濱海灣校區則將成為大灣區大學主校區，計劃于2027年開始使 用。

“在我這個年紀還能參與從0到1的事情，很難得，這在成熟的大學里基本不可能做到了。”李曉明對《第一財經》雜志說。2022年8月，他正式受聘為大灣區大學（籌）副校長及教學負責人。

不僅僅是見證一所大學從一片魚塘里拔地而起，一座座現代化的教學科研樓宇相繼建成，自己的同事從二三十人逐漸增加到幾百人，更重要的是，李曉明相信，在一所全新大學里，他可以實踐一些新想法。

近幾年，從零開始快速建成的新型大學不只大灣區大學一所。南方科技大學、上海科技大學、西湖大學、康復大學、深圳理工大學、福建福耀科技大學、大灣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等8所學校一起被定位為新型研究型大學。

2020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科學家座談會上指出“加強高校基礎研究，布局建設前沿科學中心，發展新型研究型大學”，新型研究型大學概念首次正式提出；2021年發布的“十四五”規劃提出“支持發展新型研究型大學、新型研發機構等新型創新主體”，首次將“發展新型研究型大學”納入國家戰略，成為國家“科技自立自強”戰略的組成部分。

為什么是新大學？

8所新型研究型大學均以“高起點、小而精、研究型、國際化”為辦學特點，也被稱為“第四代大學”。其中，公立的大灣區大學以及民營資本參與的福耀科技大學和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均是今年首次招收本科生。

“高起點”的確名副其實。分別于2012年和2014年首次招收本科生的南方科技大學和上海科技大學，如今已身“雙一流”行列。而大灣區大學、福耀科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深圳理工大學和西湖大學今年高考的錄取分數線均對標985高校——大灣區大學在廣東的分數線與本地的華南理工完全一樣；深圳理工大學在廣東的分數線超過中山大學；福耀科技大學在廣西的錄取分數線超過了廈門大學、山東大學等；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在浙江的錄取分數線超過了南開大學；西湖大學在重慶的錄取分數線超過了南京大學。

高分數線曾一度引發爭議。有人表示擔憂：

新大學的高分數線是在招生名額普遍在100人以內的前提下，結合一時的流量達成的，可能只是短期的狂熱；這些新大學承諾的教育質量并不一定能長期兌現，實際的教育水平可能與宣傳不符。社會上甚至不乏譏諷：放棄有深厚積淀的985大學而轉向新大學的學生是“腦子進水了”，他們會成為教育試驗的“犧牲品”。

即將成為福耀科技大學首批本科生的黎語安對此并不認同。今年，他的高考成績在湖南全省處于前1%的位置，但他卻認為，能進入福耀科技是自己“高攀了”，靠的主要就是自己“比別人的認知超前一些”。事實上，黎語安是在填完志愿后才知道福耀科技大學的。深入了解之后，他劃掉了志愿表上的985大學。

資源配置比是選擇這些新型大學的學生普遍提到的一個原因。

今年高考結束后，劉洋在考慮志愿填報時產生了這樣的疑問：“一所高校每年招收幾千名學生，真正能分配到每人頭上的資源有多少？”他和很多同學一樣曾經也十分看重“雙一流”、985、211等頭銜，但在研究了各高校的預算規模和師資后，他將目光投向了新型研究型大學，最終，來自廣東的他選擇了大灣區大學。

對于首屆本科生，大灣區大學招收人數為80名，寧波東方理工大學招收70人，福耀科技大學僅招收50人，這意味著這些大學的師生比可達3：1至6：1，而中國985高校的師生配比普遍低于1：10。此外，這些新型大學的經費都數以億計，學校硬件設施現代，宿舍配有洗衣房，校內甚至有健身房。

新型大學大多還能為學生提供海外訪學的機會。一名西湖大學學生曾對《第一財經》雜志透露，大一時就有海外大學到學校宣講，學生大三時可以選擇去海外大學訪學，屆時能和當地教授建立聯系并真正參與到他們的實驗中；福耀科技大學的學生只要符合一定標準，大四時可以去意大利排名第一的米蘭理工大學交流，并有機會同時獲得該大學學位。“這相當于給我們上了‘雙保險’”，黎語安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新型大學的很多老師都有海外經歷。福耀科技大學的一部分老師甚至一部分時間在國外名校任教，一部分時間在福耀科技大學“兼職”。“我認為這種流動師資制度恰恰是學校的優勢，能讓我們共享全球優質教育資源。”黎語安說。

“這其實也給海歸人才提供了在國內落地的機會，在中國傳統名校里，這樣的機會已經不多了。”教育經濟學家葉曉陽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在招聘和管理制度上，新型大學也普遍沿用國際做法，比如采用合同制、教學崗與行政崗分離等。

除了上海科技大學和聚焦醫科的康復大學在錄取時就要求學生確定專業，其余6所新型研究型大學都采取大類招生的方案，即學生入學后先接受通識教育，半年甚至兩年后才需要確定自己的專業，很多大學還允許學生靈活轉專業，鼓勵學生在試錯中調整選擇。

近年成立的新型大學

這也是吸引考生的另一重要因素。“要求18歲的我們在短短20天內就決定未來專業的做法有點太草率了，而且現在熱門的專業4年后未必還熱門。”黎語安表示。

雖然還未進入大學學習，但劉洋已經在大灣區大學的一次校園開放日活動上確認了自己的意向導師：計算機與人工智能研究方向、海歸背景、首次指導本科生，年齡在30至40歲之間。

“開放日那天，大灣區大學安排了類似‘羅斯福爐邊談話’的環節，師生可自由交流。我發現導師的研究方向與我的興趣高度契合，便提出先加入他的課題組學習，未來再決定是否長期跟隨。”學生甚至可申請由教授甚至院長擔任自己的導師——當然，申請門檻也較高。“校方給我們的建議是，本科生先選擇副教授或助理教授，研究生階段可以再升級為院士、系主任等資深導師。”

據劉洋了解，大灣區大學在校園開放日會邀請同學到校，對于深圳、東莞、廣州等大城市，開放日的宣傳座談會平均分配到三個教室，一些小城市則是一個教室，每個教室配備七八名教師，接待二三十名學生，“基本都能坐滿”。

其實，為了找到優質生源，這些新型大學也投入了大量資源，《第一財經》雜志采訪的多位學生表示，自己或家長在志愿最終確認前都曾接到這些大學招生辦老師的電話，對他們提出的疑問，比如資金、師資等問題，對方也都會一一作答。

大灣區大學和寧波東方理工大學都是今年6月才獲得教育部批復成立（此前研究生/博士生為聯合招生培養機制），給招生留下的時間空前緊迫。“學校獲批的10天后，志愿填報就開始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出現在招生目錄大本上，很多學生和家長都從來沒聽說過我們這個學校。”李曉明說。

因為時間緊張，今年這兩所大學僅在自己省內招生。大灣區大學總共調動了305人投入招生工作，跑遍了廣東全部21個地級市，到各個中學做宣講。招生隊伍不僅包括老師、行政人員還有博士后，幾乎涵蓋其所有工作人員。

不一樣的理工科

新型研究型大學一個最大的共性是聚焦理工科。“理工科市場需求大，能幫助學校在頭一年的招生中打響名聲。而且理工科出科研成果也相對快，能幫助學校迅速在學術圈打響知名度。”葉曉陽表示。

不過，這些大學也會在學生初入學的通識教育階段融入人文課程。“理工科學校絕對不能忽視人文社科的熏陶和教育”，是大灣區大學所有老師的共識。十多年前，還在北大任教時，李曉明就開過一門存在了十多年的交叉學科課程“社會科學中的計算思維方法”。建校后，大灣區大學也專門成立了人文社科中心，目前該中心有三名工作人員，其中兩位都來自北大，也已經設置了一些特色課程，比如“中文的奧秘與魅力”和“實踐中的積極心理學”。

“我們需要摒棄文科無用論，要強化理工科學生的人文素養培育。”福耀科技大學校長王樹國今年3月也表示，“我預判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深度融合將是未來趨勢，會形成一門共同的人類發展科學。大學應成為二者融合的前沿陣地。”

中國科學院院士、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曾指出，現代大學教育中學術分科過于專門化，導致知識分裂。通識教育旨在克服這一弊端，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并讓他們能接觸和理解不同學科的知識。

黎語安目前心儀的專業是材料學。之所以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他判斷學科之間的交叉融合已成為重要趨勢，相比已實現的聲音、視覺傳播，觸覺傳播還沒有什么實質性成果，“材料學已經有相關研究，如果再融入人工智能，發展前景很大，與之對比，計算機人才有點飽和了”。

而一直研究計算機的李曉明早就希望在這個老牌熱門專業上“求變”，大灣區大學給他提供了“實驗田”。

“很多人都講不出一個計算機專業的畢業生和一個學了些計算機課程的電子專業的學生有什么區別——比編程水平不一定高多少，電子專業的人還額外懂電子，有應用場景。”為了增強計算機專業的核心競爭力，大灣區大學制定了一套新的課程培養方案，并專門發表過論文，舉辦過全國專家研討會。

“時代感”和“科班型”是這份培養方案的兩大關鍵詞。在該方案中，大學計算機專業的本科課程將是一套4年精益課程體系，分為前兩年和后兩年兩個階段：4門一年期課程構成大一大二的專業必修基礎課程，大三大四的課程則讓學生在“計算系統”“科學計算”或“社會計算”中選擇方向，并創造條件，讓每一個學生每年甚至每學期能夠創造出標志性作品。比如一年級開發出動態網頁；二年級造出一臺自己設計的計算機，最好能夠運行自己設計的命令行界面；三年級實現自己設計的操作系統和程序語言；四年級則能創造出所選方向的一件作品。

“我們有四句話定義對畢業生的培養目標：基礎扎實、視野開闊、知行合一、融會貫通。在設計培養方案和教學過程時，我們都圍繞這四個維度展開，也相信在這四個維度展現出素養的學生，一定會受到學界、業界以及社會的歡迎。”李曉明表示。

與市場和產業的結合，在這些新型大學的教學規劃中處處有所體現。大灣區大學、福耀科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和深圳理工大學都有校企合作機會，能讓學生進入到企業參與科研和實習。

寧波東方理工將暑期實踐設為必修環節，引導學生進入科研院所、企事業單位等，參與真實項目；大灣區大學與華為、vivo、大疆等企業有合作；深圳理工大學則與聯想、華大基因等公司共建了實踐教學基地；福耀科技大學則與福耀集團聯系緊密，寧德時代、塞力斯等公司也會給其學生提供實習機會。除了學術導師，福耀科技大學和大灣區大學還會專門為每個學生配備一位企業導師，幫助學校加強與業界的聯系以及打開學生的職業視野，并參與學生的課程設置。

事實上，黎語安傾向材料學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福耀集團身為全球第一大玻璃材料供應商這一背景，材料學在這所大學占有絕對優勢。他甚至研究過，清北應屆畢業生第一份工作平均月薪1.3萬元，其他985大學約1萬元，而福耀集團創始人曹德旺曾表示，福耀科技大學的畢業生將以工程師身份簽約企業，預估月收入可達1萬元以上。

葉曉陽很認可校企聯合培養的思路，并主張在所有大學鋪開。在他看來，先不論這種模式是否能幫助學生解決就業難題，它至少給學生提供了一個走出“象牙塔”開眼界的平臺，經過這樣的實踐，學生才能知道哪些能力在求職市場上“有用”。

希望自己本科階段就能拋出科研成果、傾向于繼續深造的劉洋，也同樣看重去企業實習的經歷，“實習經驗可以反哺科研，人脈資源也有助于獲取研究支持”，他對《第一財經》雜志說。“我們關心學生的就業，但絕不是面向就業市場辦學。我們有自己的人才培養規格，規格足夠高，高到學生出去后自然都有出路，這才是我們的追求。”李曉明表示。

寧波東方理工則實行“書院制”，每個學生都會有一名導師，在學習和生活上給予指導。這支導師隊伍包括了16名全職的院士。

為了訓練本科生的學術能力，西湖大學嘗試讓博士生和本科生一起上課，并相互討論合作。“這些本科生大概率會在西湖大學繼續讀研、讀博。所以這個課程設計會對本科生今后高效完成博士學業有幫助，本科生在參加完這些課程后會發現自己碎片的知識變得更系統了。”西湖大學終身教授張岳表示。

李曉明還提出了一個“學習型社會”的愿景，并希望大灣區大學能在當中發揮重要作用。在他的構想中，未來社會將進入一個“終身學習”時代，大學的職責將隨之發生變化，人們工作幾年后可能又會返回大學更新知識結構，所以大灣區大學應當要為承接“學習型社會浪潮”做好準備。

新大學們想完成的夢想很多，能否實現并可持續，仍是懸念。盡管總體上會繼續“小而精”的辦學理念，但這些大學未來必定會逐步擴大招生規模，比如大灣區大學、福建科技大學和寧波東方理工大學這三所全新大學，目標在校生人數都在5000人以上——如若維持如今的人均投入額，其經費投入規模將達到千億級。“想辦一所好大學，必定是巨大的投入，百億級別的投入可能只是剛剛開始。”葉曉陽表示。

同時，新型研究型大學也的確需要用更多的實踐說服公眾，自己的教學質量是來自教學經驗的積累、教學理念的創新，而非重金砸出的“虛假繁榮”。

從專業設置上可以看出，新型研究型大學多聚焦于國家戰略和區域發展急需的基礎學科、新興學科和交叉學科，比如人工智能、智能制造、新能源、新材料、生命科學等。

“我們現在開始辦學，10年到20年后——也就是我們國家‘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沖刺階段（2035到2050年）——應該讓全中國、全世界都看到大灣區大學是一所有影響力的大學。”李曉明說，“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檢驗標準是，那時對中國產生顯著影響的人物中間，要有大灣區大學畢業生的身影。”

應采訪對象要求，黎語安、劉洋為化名；本刊記者江睿杰、吳一凡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