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ma：設計界的操作系統

2022年，設計軟件領域的霸主Adobe開出200億美元的價格，意圖收購其最大的“眼中釘”——協同設計平臺Figma。但是，這場被視為將重塑行業格局的收購未能履行，一年多后，因英國和歐盟監管機構的反壟斷審查，收購宣告失敗。Adobe不僅向Figma支付了10億美元“分手費”，也間接為Figma的價值和行業地位背了書。

3年后，Figma選擇獨立上市。2025年7月31日，Figma正式登陸紐交所，成為今年全球技術領域最受矚目的IPO之一，開盤后就沖到83美元，較發行價33美元翻番，盤中更是一度逼近125美元，漲幅超過270%，首日市值一度超過563億美元。

截至2025年一季度，Figma的年化經常性收入（Annual recurring revenue，ARR）達到9.12億美元，同比增長46%。以此為基準計算，Figma的市銷率約60倍，遠超過去10年軟件即服務（Software as a Service，SaaS）行業7.1倍的平均水平。SaaS指不再使用傳統的買斷制銷售軟件，而是通過互聯網以即用即付費的方式將軟件提供給客戶。

投資者偏愛Figma的原因不難理解：這家協同設計平臺在全球范圍內幾乎沒有對標者，投資者很難用既有的估值體系來判斷它。就像當初Netflix以流媒體平臺的身份IPO時，投資者也很難借鑒租碟店生意對它估值。Figma代表著一種難以被歸類的靈敏型小公司：它們擅長激發投資人的想象力，并以此獲得溢價。

而且，Figma的增長并非依賴“燒錢換市場”——公司毛利率穩定在約90%，經調整的營業利潤率為20%。按衡量SaaS公司健康度常用的“Rule of 40”（增長率+利潤率gt;40%）標準，2024年，其兩項之和超過60%，財務表現無疑是優等生水平。

這家如今攪動風云的巨頭，起點僅僅是兩位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2012年，布朗大學三年級學生Dylan Field和他計算機圖形學課程的助教Evan Wallace獲得了投資人彼得·蒂爾的10萬美元獎學金，條件是他們必須輟學創業。兩位創業新人希望研發基于云端的協作設計工具，做出“云端的Adobe”。

Figma想做的產品聽起來并不新鮮，但在當時稱得上大膽。同時，這家公司的故事充滿了堅韌與耐心，耗時4年才打磨出第一款正式產品，第5年才開啟商業化。

從瀏覽器里的設計軟件，到操作系統

“通過團隊協作，將創意轉化為最好的產品與體驗的地方?！痹谡泄蓵?，Figma這樣介紹其產品定位。這句總結精準地點出了Figma的野心：它不只想做一款設計工具，而是要成為產品開發的協作中樞。

2012年Figma成立時，設計行業的協作流程分散且混亂：設計師各自為戰，使用著多款互不兼容的工具，通過郵件附件發送標注文件的方式協作，文件名常常是類似“Draft_FINAL_v13（V2）”的混亂格式；設計師可能花費幾小時修改了一個項目，最后才發現自己使用的是兩天前的舊版文件。

Field和Wallace看到了革新設計行業的潛力，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他們想做的，并非簡單復刻一個云端Photoshop，而是要從根本上重塑設計團隊的協作方式。他們押注了一個在當時看來近乎瘋狂的方向：基于剛出現的WebGL技術，用瀏覽器做專業級設計工具。

當時業內普遍不看好這種用瀏覽器來實現協作設計的理念，程序員擔憂這在技術上難以實現，設計師則認為這對設計的專業性缺乏尊重。早期Figma的融資和招聘都困難重重。公司的種子輪融資僅獲得380萬美元，Field回憶稱：“如果我不在一見面時就立刻打開筆記本電腦展示工具的運行效果，他們（指投資人）根本不會相信我，我甚至無法讓他們在會議里耐心待下去?！?/p>

設計圈的反應則充滿懷疑。躲在角落埋頭工作，在交稿時揭幕作品，這是當時設計師們普遍的工作方式。Figma收到的大多是“如果這是設計的未來，那我要轉行了”“駱駝是委員會設計出來的馬”這樣的嘲諷。

在技術上，盡管當時市面上已經有了Google Docs這樣的在線文檔協作產品，但基于瀏覽器運行Photoshop的概念仍被視為天方夜譚。紅杉資本的合伙人Andrew Reed曾指出，“打字延遲是小事，但繪圖光標稍有延遲就會毀掉體驗”。Figma想完成的“多人實時在線協作”技術壁壘極高，不僅要解決文本編輯的操作變換，還要處理更復雜的圖形對象、圖層關系、樣式屬性的實時同步。

技術攻堅的難度遠超預期。2015年，公司成立3年多，仍然沒有推出一款正式產品，漫長的開發期讓團隊備感壓力。Wallace帶領的技術團隊雖有實力，但并不清楚如何將技術打磨成一個設計師愿意用的產品。8月，Field決定聘請Adobe資深員工Sho Kuwamoto擔任Figma的產品總監，他了解哪些功能是設計師真正關心的，比如界面要盡量保留設計師熟悉的操作邏輯、文件格式的兼容性要夠高等等。

這位老將的加入極大程度幫助Figma加快了產品發布的速度，4個月后便推出了首個免費預覽版。2015年Figma面向Beta用戶發布軟件，2016年正式上線。

2016年正式推出時，Figma因真正的實時協作、跨平臺可及性和URL分享等突破性功能登上Hacker News首頁，但初期仍面臨性能問題：瀏覽器端加載慢、復雜文件卡頓、高DPI支持不佳。與已成熟的Sketch等產品相比，Figma在矢量編輯細節和插件生態上還有差距。直到2018年，隨著桌面端應用、插件系統和團隊協作功能逐漸完善，Figma的口碑開始發酵，用戶基礎穩步增長。

以Figma Design為核心，將新的產品與功能嵌入產品開發的全流程

Figma逐漸成熟的過程恰好趕上了移動互聯網的高速發展，后者直接帶動了設計需求的爆發式增長。僅從移動應用的數量來看，2010年蘋果和Google應用商店的應用總數不足50萬，而到了2020年，這一數字已經突破500萬。同時，單個應用的界面和功能也變得越來越復雜，設計元素呈指數級增加。2017年Field在一篇題為《過去5年，6家大型技術公司的設計師招聘目標翻了一番》的文章稱，IBM將設計師與程序員的配比從1∶72調整至1∶8，并且未來這個數字將進一步提高至1∶3。

這種需求端的變化對設計本身產生了深遠影響：設計不再是軟件開發中的孤立環節，而是與產品、開發、用戶體驗緊密相關的核心環節。設計師不僅關注界面是否美觀，更需要理解功能邏輯、用戶行為以及技術實現的可行性，從而在快速迭代和多平臺兼容的背景下，高效支撐整個產品的開發流程。

Figma賭對了趨勢，協作從設計的可選項變為必選項。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導致的線上協作需求激增，更是成為Figma指數級增長的催化劑。2018年Figma的年營收剛剛達到400萬美元，2020年這個數字就增長到4000萬美元，到2023年疫情防控措施結束時已飆漲到5億多美元。

隨著用戶群體的擴大，Figma開始了從單一工具轉向綜合性平臺的戰略擴張。團隊敏銳地發現，大量用戶正自發地使用Figma完成頭腦風暴等非設計類工作。于是，Figma在2021年順勢推出了在線白板工具FigJam，將產品經理、市場人員等非設計角色大規模引入其生態系統。2023年，Figma發布Dev Mode，旨在打通設計到開發的“最后一公里”，將前端工程師更緊密地集成到工作流中。在2025年的Config大會上，Figma一口氣發布了4款新產品，覆蓋網站建設、AI編程、品牌營銷和數字插畫等環節，希望降低用戶在設計流程中對Adobe、WordPress、Canva等第三方工具的依賴。

至此，Figma完成了自身的進化：從一款UI設計工具成長為覆蓋需求分析、創意構思、原型設計、開發交付乃至網站發布的全流程“前端協作操作系統”。

招股書顯示，截至2025年3月，Figma擁有1300萬月活躍用戶，其中約1/3是設計師，其余由前端開發、產品經理、市場與運營等角色構成。同期，76%的客戶同時使用至少兩款Figma產品，這一數據反映出客戶不再將Figma視為單一工具，而是當作完整的工作平臺。

以產品為核心的商業模式

Figma商業模式的核心是典型的產品驅動（Product-Led Growth，PLG）增長模式。“協作”這一核心功能成了公司天然的增長引擎，文件鏈接的分享成為一種推廣，設計師在項目中邀請產品經理、工程師等非設計角色進入工作流，從而推動了產品在非設計崗位中的擴散。產品就是最好的銷售員。

目前，Figma采用按“席位”（Seat）計費的SaaS訂閱模式，按角色與功能分為全功能席位、開發席位、協作席位和免費查看席位，并提供免費、專業、組織、企業共4個訂閱層級，讓企業可按需靈活配置，既優化成本又提高滲透率。

老用戶不斷增加他們在Figma的支出

每年在Figma上支出超過10萬/100萬美元的企業數量穩步增長

Figma堅持直銷模式，未引入渠道分銷。這與Adobe擁有復雜的經銷商、集成商和區域代理網絡的模式形成對比。傳統企業軟件普遍采用自上而下、從決策層切入的銷售模式，Figma則選擇自下而上的滲透路徑，先從普通用戶開始。微軟采購Figma的過程正是這一模式的典型案例。

微軟與Adobe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親密合作關系，微軟的PC操作系統一直是Adobe軟件觸達用戶的重要門戶。但是，基層員工的選擇最終改變了企業的決策。2016年，微軟收購擁有熱門日歷應用的初創公司Sunrise后，Sunrise團隊堅持使用Fig ma，盡管某些部門高管反對，一些設計師還是“偷偷溜出Adobe生態系統”使用Figma。微軟設計和研究副總裁JonFriedman表示，Figma對微軟很多員工來說就像空氣和水，工程師、營銷人員和數據科學家等崗位的員工都在使用。

2018年，微軟官網正式將Figma列為公司的協作工具，之后微軟又宣布，公司在AdobeXD和Figma中選擇了后者作為統一設計軟件。目前，微軟每年花費數百萬美元部署Figma。

微軟作為Figma的早期大客戶，不僅提供了寶貴的產品反饋，也推動了Figma商業模式的成型。Jon Friedman在2017年拜訪了Figma的總部后提醒Field，缺乏明確的商業模式可能讓Figma陷入初創公司“墳場”。這促使Figma在2017年火速推出了訂閱體系。

招股書顯示，截至2025年3月底，70%新增的組織版和企業版訂閱客戶此前訂閱了專業版，這說明Figma已建立完整的用戶升級漏斗。Figma的客戶還表現出極強的黏性，根據招股書，Figma近70%的收入來自組織版和企業版訂閱客戶，ARR超過1萬美元的付費客戶同比增長39%，ARR超過10萬美元的客戶同比增長47%。此外，《福布斯》全球2000強企業中有78%使用Figma，但其中只有24%的付費客戶ARR超過10萬美元，說明Figma在企業客戶市場中還有很大的滲透空間。

對于SaaS業務而言，交易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持續的服務關系。在這種模式下，客戶的長期價值和續費率成為衡量公司健康與增長的核心指標。Figma的凈美元留存率（NetDollar Retention，NDR）高達132%，這意味著即便公司不拓展任何新客戶，現有客戶群體每年在Figma上的花費也會凈增長32%——他們會升級訂閱，或者購買更多的席位。

驅動NDR的核心，正是Figma產品矩陣的協同效應。FigJam、Dev Mode等產品的推出，不僅拓展了使用場景，也創造了交叉銷售機會?？蛻羰褂玫腇igma產品越多，遷移成本越高，從單一工具轉向平臺依賴的過程一旦完成便極難逆轉。也就是說，生態已經成為Figma的商業護城河。

AI到來：挑戰還是機會？

Figma并非一款AI Native產品。當生成式AI能夠一鍵生成UI界面時，Figma的核心價值是否依然存在？

Figma和Adobe銷售體系對比

Figma采用了不同于傳統企業軟件的銷售模式

AI帶來的焦慮在Figma的招股書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其中，AI被提及超過100次，既被描述為公司重要的戰略方向，也被列為潛在風險。Figma承認，AI可能改變用戶交互的方式，降低界面設計的價值，甚至導致平臺功能過 時。

從策略上看，Figma在AI領域步伐謹慎。其AI戰略始于2023年6月的Config大會，這是公司自2019年開始舉辦的年度產品發布會，也被稱作設計圈的春晚。當時，Figma宣布收購專做AI插件的Diagram團隊，并在公司內部組建了機器學習團隊。隨后Figma開始在FigJam產品上試水AI功能：用戶可根據提示詞生成周會、頭腦風暴、評審等場景模板。

2024年6月，Figma在Config上發布了FigmaAI系列功能，包括自動重命名圖層、搜索類似視覺設計、文本重寫等。其中，最具關注度的是Make Designs，這款工具能根據自然語言提示生成風格統一的UI布局草稿，降低設計初稿的門檻。

2025年的Config大會上，Figma發布了迄今最重磅的AI產品——Figma Make。借助Anthropic Claude 3.7，“快速編碼”功能可以根據復雜的提示詞直接生成可編輯頁面、綁定組件邏輯，并輸出響應式網頁原型，實現“生成即部署”。Figma同期發布的其他產品也都嵌入了Figma Make的能力。

Figma多次強調，在AI方面要“解決真實的用戶痛點，而非跟隨市場炒作”。從新產品的發布節奏可以看出，Figma更新AI功能的思路是先從優化可自動化的重復任務開始，再向生成內容拓展。Figma提供的AI能力主要圍繞優化工作流的“基礎設施”，而非內容生產方向。目前，Figma沒有涉足自研大模型，而是使用OpenAI、Anthropic、Google等廠商的模型，并針對特定功能微調。

面對Uizard、Galileo AI、Lovable等AI驅動的新興UI設計工具的競爭，Field在媒體采訪中指出，Figma復雜的圖形引擎及技術護城河使其很難被AI完全取代，“這些不是通過查看代碼和互聯網資料就能學到的，不屬于公開預訓練數據，大規模復制相當困難”。

對主要以用戶席位數計費的Figma來說，如果A I能夠取代人類設計師，席位減少，對于其擴大銷售規模顯然不利。目前，Figma對外傳遞的核心觀點有兩點：第一，A I仍是工具，且能力不足，無法完全替代設計師；第二，AI會降低設計的門檻，擴大參與設計的人群。Figma曾提出“上限與下限”理論——AI將突破設計成果的上限，也會降低參與設計的技能下限，讓更多人加入設計。

資本看好Figma主要還是基于其AI能力上的想象力。一方面，新興AI設計工具本質上仍然是單個的工具，能生成設計稿，但Figma是集成了設計系統、原型交互、社區資源的綜合性操作系統。長期來看，這些AI工具更有可能成為Figma中的插件，而非競爭對手。

另一方面，和Adobe等傳統本地化桌面軟件不同，Figma的圖形與組件在底層均以結構化的代碼數據存儲，這是AI能夠理解的語言。今年7月，Figma宣布與Anthropic旗下的AI助手Claude集成，后者可以直接讀取Figma文件，實現設計到代碼的無縫轉換。和競爭對手相比，Figma與AI的結合成本更低，擴展空間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