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20年代,隨著新共和政體建立,出現(xiàn)外國人來北京熱。他們或參與軍政事務,或從事文教工作,或經(jīng)商,或參觀游覽……他們在北京留下蹤跡,他們對中國時政、歷史、社會、人物的評價,或是偏見謬論,或有誤解曲解,或具真知灼見,雖過百年,已屬歷史陳跡,對于我們認識歷史,把握現(xiàn)實,建設(shè)新時代文化大都市也有參考價值。
1919年4月30日,美國女性主義者與教育學者愛麗絲·齊普曼(Alice Chipman,1858-1927)與丈夫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偕同女兒露西·杜威乘“熊野丸”自日本抵達上海,開始了在中國長達兩年零兩個月的游歷。1921年7月11日,杜威一家自北京返回美國。
在華時期,愛麗絲更為著名的身份自然是杜威夫人,她的光芒被丈夫杜威的巨大聲譽所遮蔽。然而,在杜威的學術(shù)與職業(yè)生涯中,愛麗絲作為丈夫的志同道合者,自始至終與其攜手并進。愛麗絲既是一位女權(quán)主義者,她參與創(chuàng)建了美國婦女聯(lián)盟;也是一位教育學者,她支持杜威的實驗學校建設(shè),并擔任芝加哥大學實驗學校(Chicago University Laboratory School)的首任校長。
愛麗絲·齊普曼在中國的演講
杜威夫婦的精神契合與事業(yè)相伴也體現(xiàn)在中國之行中,演講是他們在華期間的重要活動。他們夫唱婦隨,在上海、南京、杭州、北京、長沙、廈門等多地開展演講,并結(jié)集出版講稿。比如1919年10月,由上海新學社出版的《杜威在華演講集》收錄了杜威的12篇演講與愛麗絲的兩篇演講。1920年8月,由北京晨報社出版的《杜威五大講演》收錄了杜威的5個重要演講稿,即《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教育哲學》《思想之派別》《倫理講演紀略》《現(xiàn)代的三個哲學家》,以及愛麗絲的《初等教育》。
愛麗絲在中國期間的演講主要圍繞從女子教育推進女性解放這一議題而展開,她提出男女同校、改革中國女子辦學等具體建議。比如1920年的幾次演講:5月31日,在江蘇省教育會發(fā)表《男女同學問題》;6月3日,在南洋橋勤業(yè)女師范學校發(fā)表《女子教育之重要及美國女子教育經(jīng)過情形》;7月15日,她在江蘇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參加第五屆畢業(yè)禮,發(fā)表《改進中國女學教育意見》演講,并贈與該校暑期名譽學生兩人的學費。
愛麗絲初到北京,就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開展演講,演講前該校校長方還請求愛麗絲敦促學生注意“服從的緊要”,遭愛麗絲婉拒。1919年7月6日,胡適在《新青年》第6卷第4號“隨感錄”上發(fā)表題為《方還與杜威夫人》(署名天風)的短訊,介紹這一頗具意味的小插曲,全文照錄如下:
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校長方還上月請杜威博士的夫人到該校演說。杜威夫人到校后,方還請該校英文女教員某女士轉(zhuǎn)告杜威夫人道:“請杜威夫人今天演講時務必注意學生服從的緊要。”杜威夫人聽了,婉辭答他道:“請你告訴方先生,我不便把全篇演說的意思一齊更換了。”方還未免太笨了。他既然怕新教育的思潮,應該用他對待女學生的辦法,把大門鎖了,不許杜威夫人進來,豈不很妙?既讓他(她)進來了,又要請他(她)講“服從的緊要”,不但丟臉,也未免太笨了。
從這一小事件便很可以看出愛麗絲的新教育主張在當時中國社會接受的復雜時代境遇,即便是女高師這樣的頂級女子高校的管理者對其態(tài)度也是審視與猶豫的。
愛麗絲·齊普曼與北京
杜威夫婦到過中國十多個省份,足跡遍布南北,北京是他們行程中重要一站,一些重要演講,如“五大講演”等都是發(fā)表于北京,且他們在北京的居留時間較長。杜威夫婦在訪問日本結(jié)束后,來到中國。在中日兩國游歷的行程中,他們給在美國的家人合寫書信,后結(jié)集出版《杜威家書》(Letters From China and Japan. New York: E. P. Dutton amp;. Company, 1920.),其中中國部分是自1919年5月1日至8月4日,共計37封的書信,寫于北京的有26封。從中國書信篇章來看,在杜威夫婦旅華時期的緊張日程中,在北京的生活相對從容安逸。這些書信由于未作詳細署名,夫婦二人的具體文字難以做到完全精確的劃分,但毫無疑問,書信內(nèi)容所呈現(xiàn)的中國印象是共同而又真實的。他們盛贊北京城較之歐洲國家首都歷史更為悠久:“北京城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了,當歐洲那些首都還在偶然性地出現(xiàn)的時候,中國已經(jīng)開始用他們的組織權(quán)力大規(guī)模地修建都城了。”
杜威夫婦在書信中不厭其煩地使用修辭描述北京風景,他們游玩了西山(Western Hills),“看到了坐落在真正的大理石基座的石船,就像畫一樣美”,認為西山“最好的建筑風景是以瓦片為頂?shù)姆鸾趟聫R,每一個瓦片都有一個玉佛,就像是看電影一樣”。其所指的應是西山的潭柘寺。
并且,杜威夫婦在觀賞北京人文景觀時還有一個獨特視角,那就是通過物價來窺探中國普通民眾的精神生活。他們稱紫禁城為“著名的博物館”,“是中國唯一仍保持領(lǐng)先的地方”,但是“進入博物館的花園需要10 美分,進入博物館內(nèi)其他地方需要花費1 美元或更多,因此我猜想,我們得到這樣一個印象,它大概是為了控制公眾和平民進入,才收費這么高,而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作為女性主義者的愛麗絲對北京的考察更為細膩,尤其是對北京社會女子生存狀態(tài)的認識獨到而深刻,她也將這一思考帶到演講中。1921年10月9日《民國日報·覺悟》刊發(fā)了愛麗絲該年7月23日在濟南的第二次演講《女子教育之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續(xù))》,講稿中談到北京女子的兩大情況,一是從事“不正當行業(yè)”:“北京的情況與他處不同,百萬人中不過三分之一是女子。近來按科學的調(diào)查,北京三十萬女子里邊,有一萬去作不正當事業(yè)的,能入學校的女子還不足一萬。要入學校還不得入的,必有一萬多人。伊們這種不正當?shù)挠柧殻怯薪M織的,有系統(tǒng)的,有設(shè)備的,雖明知道不是好事,但是一入這條路,就沒有法子再去改變。假如北京辦教育的人,有方法使這一種不正當營業(yè)的女子,去選擇一個學校,作正當事去,功效一定很大的。固然,不能說沒了這一萬不正當?shù)娜耍鐣牡赖卤愀呱校辛诉@一萬不正當?shù)娜耍鐣霞纯瘫銐牧耍〉巧鐣恿诉@一萬好女子,卻是也很有影響的。”二是對兒女擔負“專門乞丐教育”:“除了這不正當事業(yè)以外,在北京社會上,還有一種乞丐,就是上次提過的專門乞丐教育。他們領(lǐng)著他們的小孩,到街市上,看見人來的時候,就老大的耳刮子打得他哭,去向人家要錢。這種樣的人,影響社會很大。對于這個問題,我也不必再多說了。諸位試想,若是能夠使這不正當?shù)呐雍推蜇ぃ杂扇ミx擇入學校受教育,他們都是很愿意自己有幸福的,求愉樂的,他們自然就不選擇這樣的惡劣生活了。”
另據(jù)《解放畫報》1920年7月25日第三期所刊發(fā)的《杜威夫人演講“男女同學”問題》,愛麗絲在上海教育會、杭州青年會等地所作的關(guān)于“男女同學”主題的演講中,也談到北京社會的女性“不道德事業(yè)”問題:“中國的人口,本來很多;單就北京一方面來說,有一百多萬,女子居三分之一。這三十萬女子中,有十多萬做那不道德的事業(yè),能夠使中國社會根本推翻。”
杜威夫婦與羅素伴侶
杜威夫婦還與同一時間在華的羅素與勃拉克這對伴侶有過多次交集,并建立友誼。1920年秋天,雙方同時受到湖南政界邀請,赴湘演講與考察。湖南督軍兼省長譚延闿專門設(shè)宴款待他們。羅素在《中國的問題》一書中談到與杜威夫婦在長沙的首次會面,以及杜威夫人在此次行程中直面當?shù)剀娬纾珜信5淖吭奖憩F(xiàn):“我與杜威教授及夫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湖南督軍為我們準備的長沙的一次宴會上。宴會后,杜威夫人曾在致辭中向督軍建議湖南省采用男女同校教育制度。督軍的回答頗具外交辭令,說他會對此加以慎重考慮,但他又覺得湖南在此方面的時機尚未成熟。”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次湘行期間,杜威夫人于10月28日下午在周南女中發(fā)表演講,主題是《美國女子在社會上之地位》,具體介紹了美國女子的職業(yè)生活與自由戀愛等,著重指出美國女子的廣泛權(quán)利和自由是通過婦女解放運動實現(xiàn)的。當日,座中有位女生名叫丁玲,深深為這番演說所折服,幾年后她勇敢走出湖湘,進入北京城,尋求全新的廣袤人生,不乏有此次聽講的啟蒙受益。
1921年3月,羅素在北京罹患嚴重肺炎病危之際,杜威夫婦也在關(guān)鍵時刻予以援手,給予精神寬慰,病中的羅素頗為倚重來自杜威夫婦的友誼,時任羅素翻譯的趙元任在回憶中寫道:
他(羅素,本文作者注)叫杜威的名字說:“我希望所有我的朋友不離開我。”翌日,艾瑟(Esser)大夫說羅素先生情況“更壞了”,但是杜威夫人則說魯濱遜(Robinson)大夫不那么悲觀。
1921年6月30日,北京教育界五大團體北京大學、男女高師、新學會以及尚志學會在來今雨軒為杜威先生一家餞行。席中,范源濂、梁啟超、胡適等先后致辭。隨后,愛麗絲發(fā)言,她舉出一個事例:“我到高師上課去,看見一間教室,有四個學生在那里,一個人正在奏鋼琴,兩個人正在拉不同的兩種弦琴,一個人正在高聲朗誦。這樣的情形,在一間房內(nèi),可以有異調(diào)異器而竟同時發(fā)展,各不相妨,這是從前所少見的。”隨后她又列舉在山西和廣東等地見識到的中國不同地方的教育改革舉措,認為這些改革與“一室內(nèi)各事其事的學生一樣,能用異器異聲異調(diào)去找相當?shù)闹C和”,以此說明自己在來華經(jīng)歷中獲得的豐厚精神受益。最后,她還盛贊中國社會發(fā)展前景的光明與樂觀:“美國人從前總以中國為一大塊黑暗的地方,五六十歲的人都作如此想。我從前也不敢前來,但是來了以后,覺得不然,暗室當中已經(jīng)有了電燈,墻上掛著的許多美術(shù)品都因而看見了。”
值得一提的是,范源濂、梁啟超、胡適、鄧芝園分別作為餞行宴主席、新學會代表、北京大學代表、男高師代表,他們在發(fā)言中,均表達了對杜威之于中國文化、學術(shù)、教育、社會改造等的促進意義,以及對杜威一家三口到來的致謝,但卻都未單獨談論杜威夫人的貢獻。唯有女高師代表劉吳卓生女士具體談論了杜威夫人愛麗絲來華對于中國女子教育的積極意義,認為其演講“以人格來感化,這個力量一定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