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科技競爭背景下的發達國家實體管制清單：體系結構與應對策略

1 前言

全球化加速推進與科技飛速發展的背景下，技術管制已成為國際政治經濟關系中的一個重要議題。世界各國，尤其是美國，利用實體管制清單對特定國家和企業的高科技產品和服務進行限制，不僅對全球供應鏈的穩定造成沖擊，也加劇了大國之間的競爭態勢。DeepSeek等國產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大模型甫一亮相，就被意大利、美國等國家相繼限制使用，并展開用戶數據安全方面的調查[1]，美國議員敦促政府對其在用的芯片實施出口管制[2]。這些做法反映出各國愈加重視通過管制特定實體來維護自身利益，應對日益激烈的科技競爭。

實體管制清單作為出口管制工具的重要組成部分，收錄了各國認為損害國家安全、外交政策及其他核心利益的實體。目前，對實體管制清單的相關研究主要圍繞實體管制對華影響[3-4]、管制的經濟后果分析[5-6、貿易關系的宏觀變化[]等議題進行討論。這些研究聚焦管制實施后引發的反應，未完全反映出實體管制清單的體系結構以及各類實體管制清單之間的關系，對實體管制清單形成的過程有待深人解析和探討。本文在獲取實體管制清單相關政策文件、政府部門公告、委員會討論內容及智庫報告等多源文本資料的基礎上，運用文本分析法和案例研究法，對實體管制清單進行系統梳理和深人分析，明確不同清單的類型與功能，厘清各類清單之間的內在聯系，剖析實體被識別的流程，總結實體管制清單的形成機制與工作程序，為我國有效應對挑戰、構建和完善實體管制體系提供參考建議。

2主要發達國家實體管制清單概況

實體管制清單由來已久，其起源可追溯至“冷戰”時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政策的變化，管制清單不斷演進并豐富，形成了包含多種實體管制清單的復雜體系。本文調研的7個主要國家或國際組織共有28項在用實體管制清單，根據這些實體管制清單的主要功能，可將其分為警告警示類清單、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對應特定事項類清單、直接禁止類清單和禁人市場類清單等6類。這6類清單的功能各有側重，且在實際應用中存在交叉，如某些綜合性清單可能同時涉及原產物項獲取管制和金融管制與制裁。表1列出了主要國家及國際組織的各類實體管制清單。

上述6類清單中，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的重要性最為突出，因其能夠直接切斷目標實體的金融命脈，對目標國家或實體的經濟活動產生深遠影響。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和禁人市場類清單緊隨其后，分別在技術封鎖和市場準入方面發揮重要作用。警告警示類清單管制力度較弱，以公開警告的方式向市場傳遞信號，促使相關實體主動調整行為。對應特定事項類清單則憑借高度的針對性和靈活性，成為應對特定威脅的重要工具。直接禁止類清單雖然管制力度最強，但其適用范圍相對較窄。

2.1 警告警示類清單

警告警示類清單對列人其中的實體約束程度相對較輕，并不完全限制清單內實體與管制實施國實體的正常交易，只是增加了對清單實體審查的程序。大部分情況下，實體通過審查后即被移出清單。警告警示類清單的目的是警示實體要遵守相關法律法規。這類清單有《未經驗證清單》《惡名市場清單》《預摘牌清單》等3項清單。

警告警示類清單一般會要求實體提供較為詳細的材料，以便相關主管部門核查，而這些材料往往是實體的核心資料。管制實施國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潛在競爭對手的實力。相關實體為滿足要求不得不向其披露相關的信息，這對我國企業來說是一個考驗，因為提交信息過少可能導致訴求失敗，而一旦向外披露過多商業資料，極有可能泄露關鍵信息或涉及企業所處行業的核心規劃與技術能力，從而影響企業、行業甚至是國家安全。

2.2 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

發達國家依靠大批原創性優勢技術以及國際產業鏈的掌控權，阻止被管制的實體獲得先進技術，將其排除到國際產業鏈之外，甚至迫使這些實體與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科技活動“脫鉤”。這類限制實體獲取原產產品、技術和服務的清單即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典型代表清單是美國的《實體清單》、日本的《最終用戶清單》和韓國的《拒絕清單》。

這類清單實施嚴格的許可審查政策且禁止適用許可證例外，被列入清單的實體在交易、研發和市場拓展等方面會遭遇多重阻礙，如無法履行合同義務、研發進程被迫中斷、市場被搶占等。同時，多國管制清單中實體的相似性反映了盟國間的一致利益[8。例如，日本的《最終用戶清單》中的部分中國實體與美國《實體清單》高度重合，中國實體不僅難以從美國供應商處獲取物項，還可能面臨來自受美國政策影響國家的出口管制。

2.3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

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從投融資角度，對相關實體施加不同程度的限制。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主要有美國的《特別指定國民清單》《摘牌清單》、歐盟的《歐盟金融制裁綜合清單》以及英國的《英國資產凍結目標綜合清單》等11項清單。

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的重點在于使受管制實體的資金鏈斷裂，是將資本政治化的表現。值得注意的是，除針對美國要素的初級制裁以外，美國的部分金融管制和制裁清單中包含次級制裁條款，管制非美國主體在美國境外與被制裁國家實施的特定交易，以及對被制裁國家和實體的各類間接支持行為。當前，大多數受管制的中國實體因涉及美國對俄羅斯、伊朗等國家的制裁行動，而被打上次級制裁的標簽。次級制裁的意圖：一是切斷被制裁實體的資金來源；二是干擾非美國主體（如我國）通過經濟活動獲取收益，阻斷這些收益輸送至他國優勢技術領域，最終遏制他國在戰略科技領域的可持續發展。同時，《特別指定國民清單》《歐盟金融制裁綜合清單》等還具有“制裁穿透”的效力，即清單中列明的主體直接或間接所有、控制的其他主體，即使未在清單中列明，同樣受到清單管制。這類規則使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的穿透力更強、影響范圍更廣泛，并可能改變資本市場對企業的投資預期。

表1實體管制清單列表

Table1 Entity control lists

2.4對應特定事項類清單

對應特定事項類清單是為專門管制某個行業、部門或人員類別而發布的清單，其管制對象明確、針對性強。這類清單的一般目標是執行國際安全政策，如防止危險品不當轉移、打擊恐怖主義和腐敗行為，包括美國的《防擴散制裁清單》《軍事最終用戶清單》、加拿大的《恐怖分子清單》《凍結外國腐敗官員資產清單》以及澳大利亞的《綜合清單》等8項清單。

在科技脫鉤政策的主導下，美國政府對中國的“軍民融合”戰略保持關注，認為部分參與該戰略的中國企業可能具有軍工背景，這些企業將新興技術轉化為軍用，增強了中國的軍事實力，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構成潛在威脅。此外，美方還以“保護人權”為名，指責我國新疆地區存在“強迫勞動”。盡管美國以“國家安全”和“人權”為由來為特定事項類清單的制定提供表面上的合理性，但其實際意圖是通過制造政治借口來阻礙他國的科技發展[]。

2.5 直接禁止類清單

直接禁止類清單對受管制與制裁的實體執行全方位的禁止措施。這類實體通常涉嫌違反法律，一旦被列入清單，無法通過任何方式獲得受管制物項。此類清單包括美國的《AECA被拒絕貿易清單》和《拒絕貿易者清單》。

與其他類型的清單相比，直接禁止類清單的措施更為嚴格，不僅對違規實體實施了全面的貿易管制，而且在執行過程中不提供任何許可證例外或臨時授權的回旋余地。這種絕對化的禁止做法有效地切斷了違法實體與受管制物項的一切聯系。

2.6 禁入市場類清單

禁入市場類清單不允許受管制實體的產品進入管制實施國的市場，相關部門不給予清單中實體的設備和服務認證或授權，以此阻止這些實體占有市場。《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通信設備和服務清單》屬于此類清單。

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作為獨立的美國聯邦政府機構，主要職責是控制電信等技術及其應用，確保美國無線和有線通信的安全性，任何要進入美國國內的電信業運營商必須首先獲得該委員會頒發的證書。基于該規定，《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通信設備和服務清單》可全面禁止相關實體的產品在美國的通信基礎設施上運行，且不為實體批準新的設備授權。

3實體管制清單的協同配合

盡管各實體管制清單的產生背景、法律依據和具體功能之間存在差別，其根本目的卻都是服務于國家安全、經濟利益和外交。因此，在對實體進行管制與制裁時，多種功能的實體管制清單相互補充、相互協作，共同發揮作用，形成了由松到嚴、承接配合的實體管制清單體系，確保了管制實施國家能夠對競爭對手全面覆蓋、精準打擊。以美國為例，實體管制工具的協同關系如圖1所示。

Figure1 Coordinated Relationships between USentitycontrol lists

3.1 從警告到管制

對于不確定是否要對實體進行管制或需要考量各方態度再確定是否對實體進行管制的情況，美國的一般做法是先把實體加入到警告警示類清單，在評估實體提供的資料以及美國國內利益相關者的訴求后，再決定是否將實體列入到其他各類相關管制清單或者將實體撤出警告警示類清單。

2022年10月，美國商務部出口執法辦公室（OfficeofExportEnforcement，OEE）發布說明，如果在實體被列入《未經驗證清單》的60天內仍未能完成最終用途核查，美國商務部將啟動程序把該實體列入《實體清單》[10]。SEC 的規定顯示，進入《預摘牌清單》的實體如果在15個工作日內無法證實自身符合在美國上市的條件，那么實體將被增列到《摘牌清單》中。2022年10月初，BIS將31個中國實體列入《未經驗證清單》；同年12月，BIS移出了在限定時間內完成最終用途檢查的12個實體。其中，已有實體同意接受核查[11]，卻仍被美方以向受管制實體轉移美國物項的理由列人《實體清單》，不排除美方在查驗資料時發現其有競爭威脅，進一步加強而不是放松了對該企業的管制。警告警示類清單，一方面，釋放了要進行管制的信號；另一方面，也是美方掌握信息進行評估抉擇的手段。

3.2從申請許可證到完全拒絕

從各清單中實體進行技術貿易的可能性角度來看，《實體清單》《特別指定國民清單》《未經驗證清單》《軍事最終用戶清單》等都有申請許可證的政策，清單中的實體或其代理可以通過申請許可證的方式獲得受管制的物項，而直接禁正類清單（如《拒絕貿易者清單》）則完全斷絕了清單中實體與美國的交易機會。

2023年2月，美國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United StatesHouse ForeignAffairsCommittee，HFAC）舉行了聽證會。美國前商務部副部長艾倫·埃斯特維茲（AlanEstevez）向外委會提供的證詞稱，2022年有 70% 涉及中國的出口許可證申請獲得了商務部的批準，針對中國的許可證申請，美國政府平均處理時間約為77天，較對其他國家的平均處理時間（約40天）多出近一倍[12]。

OFAC也通過逐案審批的方式發放通用許可證和專用許可證，允許在滿足一定要求的前提下從事原本被禁正的交易。出于經濟發展的需要，美方需要充分考慮管制與貿易之間的平衡，從而不得不對相關國家大部分企業出口的要求“放行”。因此，要求申請許可證并不意味著沒有貿易的可能，而是要在美方的嚴密監控下往來。對于直接禁止類清單，如果管制時附加了結束日期，那么受管制實體在結束日期之后可與美國實體進行正常交易，否則無法通過任何方式參與涉美物項出口。

3.3原產物項獲取管制與金融管制相配合

為了實現對實體的全方位管制，目前美國已將多個實體同時加人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和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把貿易管制和經濟制裁作為工具單獨使用或者聯合使用，同時對應特定事項類清單是這類制裁的補充。實體在被納入《實體清單》后，僅是難以獲取美國原產物項，而如果同時被納入《特別指定國民清單》等美國財政部發布的清單，那么就無法在國際上從事投融資活動，造成企業無法在國際市場上融資，從而阻礙了企業的進一步成長。管制原產物項獲取類清單和金融管制與制裁類清單相互配合，可以全面掐斷受管制實體的技術流、資金流和服務流。

例如，2023年2月，美國商務部以支援俄羅斯軍事為由將我國一航天企業列入《實體清單》，同年4月美國財政部又以相同的涉俄理由將該企業列人《特別指定國民清單》，對該企業產品和技術引進以及在國際上的投融資活動進行雙重的管制。該企業與美國及其盟友的商業往來和金融交易受到限制，相關合作伙伴可能會規避違反制裁規定的法律風險而選擇停止交易。可以看出，各種清單的管制對象、領域是有重疊的，但有不同的管制范圍，這些清單之間的相互配合，保證了管制的全面性，無“死角”、無遺漏。

3.4 禁止出口與禁入市場

從進出口角度來看，現有清單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禁止美國向外國出口受管制物項的清單；另一類，是禁止美國進口外國廠商產品的清單。如果實體同時被加人這兩類清單，那么既難以獲取受管制物項又無法輸送產品到美國市場。

美國政府部門禁止外國產品進人美國，首先考慮的是維護國家安全，避免使用他國產品造成不可控的后果，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例如，2022年11月，FCC發布新規，要求禁止對《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通信設備和服務清單》中所列部分供應商的設備進行授權，并明確指出此類設備不能根據豁免授權的規則進口或銷售[13]。其次，禁止進口外國產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護本國的生產廠商和其他利益相關者，保障美國國內市場份額。FCC的通信網絡補償計劃提供10億美元幫助美國偏遠地區中小型運營商更換清單中實體的通信設備或服務，中小型運營商因不愿失去聯邦資金而放棄使用他國電信設備，這將增加美國國內的需求，有利于美國國內電信業的發展。

4實體管制清單的管理

由于國際政治環境以及技術發展水平的不斷變化，各國定期對實體管制清單進行動態調整，移出達到某種條件的實體或者根據新需求將相關實體加入清單。實體管制清單的管理是一個涉及多方主體的復雜過程，包括政府部門如何篩選并確定受管制實體，以及通過一系列具體的工作程序來修訂清單，如實體的增加、刪除或調整等。

4.1實體管制清單的形成

根據近年來各類實體管制清單修訂過程的相關工作，實體管制清單的形成來源可歸納為四種類型，分別是信息征詢、咨詢委員會提議、國會提案和智庫建議。

4.1.1信息征詢美國各政府部門在考慮修訂某項清單或評估特定技術進出口影響時，會先以“擬議規則的預先通知”（AdvancedNoticedofPro-posedRulemaking，ANPRM）形式向大眾發起意見征求，并附帶征求的問題。ANPRM列出政府機構正在考慮的問題和計劃采取的措施，任何利益相關主體都可以通過提交評論的方式為制定和改進規則草案提供意見。隨后，政府部門可能會繼續召開聽證會，邀請政界、業界與學界代表參會，創造更多的公共對話，同時幫助利益相關方理解擬議規則。如果參與者達成一致見解，并對技術當前的發展現狀和未來可能的潛在應用形成共識，那么這些共識性的想法將成為政府的決策基礎。

例如，2021年10月26日，BIS就“腦機接口”技術征詢意見[4]，提出的問題包括“腦機接口”的技術標準、商業化現狀、管制該技術產生的影響等。BIS共收集到18條公開評論[15]，大多數評論者認為“腦機接口”技術存在一定的未知風險，建議適度監管。同年12月17日，BIS就以“利用生物技術支持中國軍事用戶的大腦控制武器研究”為由，將中國軍事醫學科學院及其附屬11個研究所列入《實體清單》[]。從廣泛征求意見到將我國的具體單位納入到管制清單時間很短，充分反映出信息征詢在確定管制實體方面發揮引導作用。4.1.2咨詢委員會提議美國于1972年通過《聯邦咨詢委員會法》（TheFederalAdvisoryCommit-teeAct，FACA），現已形成結構化的咨詢委員會體系。咨詢委員會定期召開會議，評估可能需要管制的實體或物項，考慮管制對國家安全、經濟利益的潛在影響，并向所屬的行政部門提交建議，包括將特定實體或物項納人管制的理由和依據。FACA規定咨詢委員會會議原則上向公眾開放，但涉及機密信息、《商業管制清單》和出口管制政策變更等部分可在非公開會議中進行討論[17]。

以美國商務部技術咨詢委員會（TechnicalAd-visoryCommitte，TAC）為例，該委員會下設8個專門委員會，就軍民兩用商品和技術的出口管制向商務部提供咨詢。TAC成員由行業和政府代表組成，須在商務部長任命前獲得秘密許可。2023年10月，TAC下屬的傳感器和儀器技術咨詢委員會舉行會議，會議分為公開會議和閉門會議兩部分，討論傳感器和儀器設備的出口管制技術問題[18]。雖然閉門會議的具體細節未公開，但同年12月，BIS將13家中國企業列入《未經驗證清單》，其中包括以傳感器為主營業務的企業[19]。

4.1.3國會提案美國國會對政府出口管制的執行情況擔負監督、批評等制約職責，立法權是國會參與對外政策制定的權力基礎，也是確保美國對華科技戰略得以實施的關鍵[20]。

美國國會運用常態化立法的手段為出口管制提供指導和授權，允許行政部門根據法律授權采取必要的行動執行法規，同時利用撥款權力審查和批準政府部門的預算，以保證資源的合理配置。《國防授權法案》（NationalDefenseAuthorizationAct，NDAA）是美國國會每年審議國防預算和軍事戰略的一項關鍵法案，其中一些條款直接對可能影響國家安全的外國實體進行限制。例如，美國《2023財年國防授權法案》禁止美國政府機構采購中芯國際等3家中國公司生產的半導體產品[21]。《2024財年國防授權法案》限制從多家中國實體采購無人機和電池[22]。有關企業往往在法案通過前后被列入各類管制清單，形成政策閉環。

當前，美國兩黨在科技與經貿等對華重要問題的立場上趨于一致[23]，涉華提案更容易在國會內部獲得支持并推進。2024年，《反中國無人機法案》（CounteringCCPDronesAct）提出將中國的“大疆創新”公司添加到FCC的《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通信設備和服務清單》[24]。由美國兩黨組成的議員小組還呼呼提高中國無人機關稅，并扶持本土企業[25]。

除了上述正式的法案或提案以外，部分議員通過公開信函表達對某些重要實體的關注，直接影響行政決策。2023年11月，美國眾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設委員會主席致信美國商務部部長、國防部部長和財政部部長，要求調查中國激光雷達技術公司，信函中直接點名“禾賽科技”“速騰聚創”等中國先進雷達企業[26]。2024年1月，“禾賽科技”被美國國防部列人《中國涉軍企業清單》[27]

4.1.4智庫建議智庫作為現代政策制定過程中的重要參與者，憑借其深厚的研究能力和專業的分析視角，為政府決策者提供了多元化的解決方案。“旋轉門”制度使美國智庫匯集了眾多來自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和前政府官員[28]。美國智庫通過發布系列研究報告、組織討論會等方式，基于詳實的數據和信息提出針對性的政策建議，在評估特定實體是否應被列人管制清單、確定管制措施的嚴格程度等方面，影響甚至塑造了管制政策制定和執行的方向。

一些表現比較活躍的智庫，如喬治城大學的安全與新興技術中心（CenterforSecurityandEmergingTechnology，CSET）、哈德遜研究所（HudsonInstitute）等，依托對中國問題的長期深入研究和多維度的決策服務，深度參與了美國政府對華的實體管制。CSET在2022年6月發布題為《管控中國軍方獲取AI芯片的途徑》（ManagingtheChineseMilitary’sAccesstoAIChips）的報告，其中指出中國軍方通過中間商繞過美國出口管制獲取人工智能芯片，并提出加強管制對華AI芯片的建議[29]。2022年10月，BIS發布限制向中國出口高性能計算芯片的新規定[30]，并于2024年4月將上述規定中提到的多家企業列入《實體清單》[31]。

美國智庫還通過講座、研討會等多種形式，將復雜的政策議題轉化為公眾可以理解的思想，營造有利于政策實施的氛圍。2023年10月，哈德遜研究所就“如何應對中國通信產業的威脅”舉辦研討會，與會人員建議限制使用中國電信設備[32]。2024年5月，FCC官員稱委員會正著手永久禁止《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通信設備和服務清單》上的中國企業參與無線設備認證[33]。

除了倚重本國智庫的智力支持外，美國政府也吸收其他國家智庫的研究成果。自2021年5月以來，英國謝菲爾德哈勒姆大學海倫娜·肯尼迪中心（Sheffield Hallam University Helena KennedyCentre，HKC）發布多份“涉疆”報告[34]，美國媒體和政府廣泛引用這些報告，并將其作為“制裁新疆”的依據。而在2023年11月，該中心的勞拉·墨菲（LauraMurphy）教授擔任國土安全部政策顧問后，三家中國企業即被列人《防正強迫維吾爾人勞動法實體清單》[35]

4.2實體管制清單的修訂程序

為了及時更新維護實體管制清單，美國政府針對將實體列入清單、實體如何通過正當程序尋求移出清單等工作設定了詳細且復雜的程序，體現了其在平衡國家戰略與全球貿易方面的審慎態度。相較于美國其他發布實體管制清單的部門，美國商務部的工作程序因有詳盡的法規文件參考而更加規范嚴謹。另外，美國財政部因長期管理眾多實體管制清單而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下文將在闡釋常規流程的基礎上，重點以美國商務部和財政部為例探討實體的列入和移出程序。

4.2.1將實體列入管制清單的程序管理實體管制清單的各部門會密切監測并分析來自不同渠道的信息，根據法律授權和多種來源的情報，評估判斷特定實體是否對國家安全或外交利益等構成潛在威脅。如果經過評估確認存在風險，那么相關部門會提出將該實體列入實體管制清單的提名，然后由部門的代表審核提議并進行表決，該過程有時需要跨部門協調。一旦實體被確定列入管制清單，負責部門將在官方網站公告變動情況，列出受管制的實體，并解釋對其實施的出口管制措施。

對于美國商務部主管的實體管制清單，最終用戶審查委員會（End-UserReviewCommittee，ERC）擔負了主要的審查職責。ERC由美國商務部、國務院、國防部等部門的代表組成，以多數票表決的方式決定是否將實體列入實體管制清單[36]，然后由BIS在《聯邦公報》（FederalRegister）公布相關實體管制清單的更新，說明實體的受管制理由、具體信息、管制范圍等。

美國財政部所屬的OFAC是該部門管制實體的執行主體，OFAC通過獲取外國銀行的交易記錄，認定實體交易是否損害其國家政策或危害國家安全，若是，則將其指定為管制對象，并在官網發布列入清單的具體通知，包括實體的相關信息、制裁項目等。OFAC還會要求有關美國金融機構在一定期限內提交凍結財產報告和拒絕交易報告[37]。此外，由于OFAC處理的事務涉及跨國金融等復雜國際問題，因此，財政部通常會與國務院和其他政府部門（如商務部）進行協調，如同時管制或制裁某些實體。

4.2.2從管制清單移出實體的程序從管制清單移出實體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被管制的實體直接向管理部門提交移出申請，提供充分的證據說明不應繼續被列入管制清單。政府部門組織審查這類移出請求后，做出是否從清單中移出實體的決定。如果實體認為被列入清單是基于錯誤的信息或程序存在疏漏，還可以通過法律手段申訴，如提起行政訴訟要求相關部門移除。二是，政府或第三方（如盟友國家、國際組織）建議移出，由執行部門評估后啟動內部審查程序。當前形勢下，從實體管制清單中移出的難度非常大。由于嚴格的審查標準和有限的移出機制，美國政府近年新發布的清單，如《防止強迫維吾爾人勞動法實體清單》，至今暫未有成功被移除的案例。

如前文所述，ERC決定了美國商務部主要清單中實體的增加、刪除及修改。被列入清單的實體可向ERC提出從清單移出或修改的請求，ERC的成員單位也可以提出將某實體移出清單的提議。與列入程序不同的是，移出實體需要全體委員會成員的一致同意。若ERC的任一成員單位對投票結果不滿，則可以繼續依次上報至出口政策咨詢委員會（Advisory Committee on Export Policy，ACEP）、出口管理審核委員會（ExportAdminis-trationReviewBoard，EARB），若仍然不滿意，則提交給總統做出最終決定。BIS會在《聯邦公報》刊登移出公告，但不公開披露決定所依據的任何詳細信息。此外，ERC還定期審查清單，如核實管制標準、實體信息等。

本文通過比對不同年份的《實體清單》以及跟蹤其變化發現，中國內地現有7家企業和1家政府機構被移出《實體清單》。從被移出《實體清單》的案例變化來看，管制的力度愈加趨嚴，實體申請移出的難度隨之加大，且與美方達成和解所要付出的代價日益嚴重，包括巨額的和解金、業務重組或其他苛刻條件。個別實體在經歷了嚴格的出口管制后，因競爭優勢被削弱而被美方“釋放”，或者美國為了促進雙邊關系的改善或推動特定議題上的合作而將實體從清單移出。

美國財政部除名的流程與商務部類似。首先，實體要向OFAC提交書面除名請求和相關證據，此時，申請者還可以先向OFAC索要其被列入清單的證據記錄。其次，OFAC可能要求補充信息并展開調查，審查時間視情況而定。OFAC直接通知申請者關于其移出請求的決定，當最終決定是移出實體，OFAC還將在官網發布公告。若實體的移除請求被OFAC拒絕，實體可以補充新證據再次申請。

除行政途徑外，被管制的實體可以向美國聯邦地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但需先窮盡行政救濟手段。在此類訴訟中，法院一般會尊重行政決定，僅在行政機關存在明顯違法或程序不當時才會干預。此前，中國的“小米”公司于2021年成功通過訴訟從《涉軍企業清單》中被移出[8]，關鍵是其抓住了程序瑕疵和事實錯誤。2024年5月，中國的“禾賽科技”起訴美國國防部要求撤銷清單認定未果；同年10月，判決前夕，美國國防部先撤銷后又重新將之列入清單[39]，迫使企業準備二次訴訟[40]。由于法規模糊性和政策不確定性，企業即使勝訴，仍可能面臨重新管制。最終能否移出清單，主要取決于管制國的政策傾向和企業業務性質。

5應對策略

發達國家對實體的管制不僅體現了其在全球經濟和技術領域的領先地位，也反映了其對外戰略和政策取向。研究實體管制清單體系對于預判風險以及優化我國的出口管制制度具有重要意義。

5.1 及時跟蹤分析實體管制清單的變化趨勢

學界需對實體管制清單這種政策工具進行全面且深入的研究。大部分現有研究都選擇《實體清單》中的實體作為研究樣本探討管制影響，卻忽略了其他實體管制清單。實際上，多個相互關聯的清單構建起嚴密的實體管制網絡，這些清單既有獨立性又有互補性，共同實現管制目標。近年來，他國新發布的多項清單及新增實體均明確指向半導體、人工智能、5G通信等高科技領域。隨著科技競爭的加劇，我國被列入管制清單的實體數量不斷增加。因此，有必要持續追蹤和研究實體管制清單及相關政策文件，從中分析中方受限實體的類型、特點以及他國管制的重點領域范圍，為我國實體提供預警信息。

5.2綜合運用多種手段靈活應對實體管制

被管制實體應充分整合各方資源，靈活應對不同類型清單的管制要求。對于警告警示類清單，實體應在保證國家和行業安全的前提下迅速響應，盡快證明其產品的最終用途，完成核查，避免進入限制性更強的清單。原產物項獲取管制及市場禁入方面，我國企業/實體應利用我國的市場優勢和產業配套能力，與外國企業建立長期穩定的合作關系，是合作的外國企業在外國（本國）的影響力，做好場外游說。為避免金融管制與制裁，我國企業應在跨國經營和投資過程中嚴格遵守國際規則，做好背景調查，確保交易的合法性和安全性；同時，積極助力人民幣國際化進程，減少對外部清算體系的依賴，增強抵御金融制裁的能力。

我國政府部門應重視輿論宣傳和國際公關，抵制無理的管制和制裁。美方炒作“軍民融合威脅”“新疆強迫勞動”等不實之辭，并以此為借口管制中國實體，是典型的經濟脅迫行為。我國應在國際社會采取必要行動，向其他國家說明真實情況和相關政策所取得的成就，堅決反對無端指控和污蔑抹黑。同時，在多邊貿易機制中，加強國際合作，增進國際社會對中國的理解和信任，共同維護公平、公正、開放的國際貿易環境，推動全球經濟的穩定和發展。

5.3 營造自主創新、合規建設的良性生態

政府與企業攜手布局“國內國際雙循環”，強化自主創新能力。被列入清單并不影響受管制實體在國內的經營，也不妨礙其在管制實施國以外國家的發展。實體管制清單不單是大國競爭的工具，也是推動自主創新的催化劑。這種外部壓力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企業增加創新投入，促使企業向內生創新轉型[41]。政府部門應積極加強對被管制實體幫扶的信息共享、對策共商。在政府的支持鼓勵下，這些實體應抓住機遇，大力發展國內或相關國家市場，以科技創新引領發展，挖掘內需潛力，與有共同利益的伙伴合作共贏。

政府引導企業開展合規建設，提高風險防范水平。政府部門以科技政策指導企業建立有效的專門合規管控程序，組織對相關企業開展保密提醒和科技安全宣傳教育，督促企業加強涉密信息和敏感信息保護，關注和回應企業在合規中遇到的實際問題，指導企業制定應急預案。企業應按照政府的規定，搭建符合自身業務需求的出口監管風險防控體系和出口合規體系，并將其作為企業管理的一部分，重視風險評估、合規培訓、記錄保管和監督核查等程序。

5.4建設中國實體管制工具體系

我國立法機關應進一步完善法規制度，新增或修訂可執行出口管制有關法律要求的下游細則條規。《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管制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等相繼施行，為實體管制清單提供了初步的法律依據，但列入清單的標準、程序以及處罰措施等仍有待規范，應建立具有可操作性和可衡量性的列入標準，完善清單的審查程序、決策程序以及實體申訴機制等，強化處罰措施的執行力度，從而確保整個出口管制立法體系的統一性和連貫性。

我國行政部門應加強實體管制工作聯動，儲備并適時運用不同功能的清單工具。我國在用的實體管制清單有商務部主管的《不可靠實體清單》《出口管制管控名單》和外交部的《反制清單》，還需建立更加完整、高效的清單體系。參考前文所述的清單類型，管制手段可以考慮對實體進行警告警示、原產物項獲取管制、金融管制、直接禁止等，根據實體具體行為的嚴重程度，將之納入對應的實體管制清單。同時，相關部門定期評估清單的有效性，充分聽取專業委員會的意見，根據實際情況更新和調整清單中的實體，保證清單與當前國際經貿形勢和我國國家利益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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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貢獻說明：

李廣建：設計研究框架，確定論文大綱，修訂論文；

王楚涵：收集數據及分析案例，撰寫與修改論文。

Entity Control Lists of Developed Countries in the Context of Technological Competition among Major

Powers：Architectureand Countermeasures

Li Guangjian Wang Chuhan

Department ofInformation Management， PekingUniversity，Beijing

Abstract： [Purpose/Significance] Entity control lists serve as important instruments for developed countries to achieve economic objectives and respond to technological competition.By studying the systemand operational mechanisms of entity control lists in developed countries，this research provides intelligence support for China to systematically understand entity control lists.[Method/Process] Using textual analysis and case study methods， we collct relevant policy documents， meeting records，think-tank reports，and publicly available materials from intellgence agencies，comprehensivelyreview the general situation of entity control lists indeveloped countries， continuously track specific cases，and summarize the findings. [Result/Conclusion] According to the functions of entitycontrol list，thisresearch summarizes thelists intosix types： warning list，controlledoriginal itemacquisition list，financial ontrol andsanctions list，corresponding specific strategy list，direct prohibition list，andno market-admisson list.The management of entity control lists is a complex and dynamic process， which mainly includes information consultation with public participation， proposals from advisory commitees that gather expert opinions，congressional proposals for legislative oversight，and policy recommendations from think-tanks.

Keywords： entity control list export control technological competition economic sanctions 收稿日期：2025-02-05 修回日期：2025-04-04